《不要开门》岁长青

17、第十七章

　　一通喧闹过后，李三娘和李二郎总算是安分下来了，姐弟俩终于心平气和地坐在桌子旁，等着李三郎踱着步子慢悠悠地进门落座。

　　“阿姊，你前几日答应了我们的，若是我们能提前完成功课便带我们去别庄看看的。”李玄霸甫一坐下，李世民手上麻溜地给弟弟倒了杯凉白开，眼神闪亮地盯着李三娘，湿漉漉的眼睛就像一只眼巴巴盯着肉骨头的小狗。

　　李三娘被他看得不自在，强自虎着脸道：“难道我还会出尔反尔不成？”

　　心中却在暗暗懊悔，前几日不该在阿娘面前一时兴起，同弟弟们信口许下承诺，以至于好不容易今日得闲，竟然还要带孩子。

　　“不过我瞧今日不早了……”

　　李三娘的话被李玄霸控诉的目光堵了回去，后者瘪了瘪嘴，委委屈屈地拉了拉李世民的袖子，“低声”道：“二哥，我们还是莫打扰阿姊了吧，不过是我们期待了好些天，废寝忘食临到头却不能出去玩而已……”

　　云青青：好你个李三郎，你这黯然低语的声音几乎都要传到房间外的侍女们耳中了。

　　但无奈李三娘就吃这一套，她长长叹了口气。
　　“好吧，我叫人去跟祖母和阿娘禀告一声，你们命吉祥如意吩咐下去准备车架吧。”

　　“不用了阿姊。”李三郎面露惊喜，随即羞涩一笑，“今日先生考校了二哥和我的功课之后，我们便亲自去告了祖母和阿娘，获得长辈准允，如今车马已在门外等候，只待阿姊登车了。”

　　“好哇好哇，你们这是预谋已久！”李三娘眼神示意红缨青墨去收拾出门的东西，顺手敲了李世民一个暴栗，“把我的后路都断得干干净净了！我猜猜你们是怎么跟祖母说的？是我要带你们出城去游玩吧？然后回过头来同我说长辈有命，我岂敢不从？”

　　“嘿嘿……”李世民抱头同弟弟交换了一个眼神，也不敢反驳李三娘的话，只含含糊糊地发出了小猪似的哼哼声。

　　“如何，青青你今日可要同我们一道出城？”李三娘转过头来询问云青青的意见，后者含笑，出乎她意料地点头：“三娘子有命，我岂敢不从？”

　　“好哇，你也来笑话我。”

　　一行人说说笑笑地登车，一路往城外而去。

　　.

　　“哇——三郎你快瞧这个——”

　　出城渐远，云青青被颠得浑身难受，李世民和李玄霸却更加兴致高昂，向着车外探头探脑，连连发出惊奇的声音。

　　李三娘低头算了算，与云青青耳语：“说来，这竟是二郎三郎头一回往城外来，无怪他们如此坚持，如今又看什么都新奇。”

　　“怎么，他们都没有出来玩过？”云青青很惊讶，“我还以为你们这等人家，时不时就出城来别庄度个假放松一下呢。”

　　“他们年纪尚小，长辈们如何放心？尤其是三郎身体不好，这两年才看着强健了些，二郎也多在家中陪着三郎了。”李二郎这么活泼好动、爱玩爱脑的孩子，这些年也安安分分在府内呆了这么多年，每日与三郎同进同出，实在叫李三娘想到一次便感念一次。而祖母年迈，缠绵病榻之时二郎三郎便常常陪伴在侧，侍奉汤药、彩衣娱亲，叫李三娘及一干人看来，这两个孩子比之祖母时时挂念、却来去匆匆的大兄更加孝顺。

　　长到如今，李世民竟没有见过城外芳草萋萋、山水相倚的景色，虽然车马劳顿，却不损分毫他心中的快活，一路上眉飞色舞、心情飞扬，嘴里叽里咕噜地就没停下来过。

　　但随着愈行愈远，穿过毗邻大兴城的良田与人烟，李世民渐渐皱起了眉。

　　“阿姊，那些是什么人？”

　　李三娘循着李世民手指的方向看去，映入眼帘的景象令她沉默了片刻，才闷声道：“那就是流民。”

　　闻言，云青青也伸长脖子看了过去，这一看，就令她脸上那抹浅淡的笑意顷刻荡然无存。

　　云青青还记得她之前在那个被屠戮的村子里见到的每一个人，那些瘦弱的躯体上只裹了一层纹理粗糙的破衣烂衫，虽然血污与泥灰掩盖了他们的模样，但那些瞳孔里倒映着痛苦、仇恨和绝望，那时云青青就以为这便是世间最贫穷、苦难之人的样子，直到今天，此时此刻，她看到了这一群流民。

　　这些流民瘦得都已经不能称之为“人”了，云青青乍一看，竟以为是一群游魂漫无目的地飘荡在世间。

　　他们只剩下蜡黄、干瘪的皮肤贴在嶙峋的骨头上，行动间几缕布条空荡荡地摇摇摆摆，那些深深凹陷的眼眶里，早已干涸的眼珠子直愣愣地盯着前方，虽然是几十人的队伍，却无一人开口，偶尔有人栽倒在地的“噗通”声像是掉落在湖面的小石子，在溅起一圈涟漪之后又很快恢复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没有人对倒下的人施以眼神，也没有人弯腰试图扶一把，所有人都知道，只要停下来、弯下腰，下一个倒下的就会是自己。

　　或者他们连这个意识都没有了，只会跟着领头的那个人拖着这把骨头麻木前行。

　　尽管尚不知前因，但在看到这群流民的第一眼，李世民就感觉一抹酸楚从心底升起，揪得他鼻腔发酸。

　　“他们为什么会变成流民？”

　　李三娘的嘴唇抖了抖，语气低落：“本朝以来，旱涝蝗疫，不曾断绝，此为天灾；北境不稳，屡起兵戈，是为人祸。”

　　“不仅如此。”云青青接过了话茬。

　　“普天之下，富者田连阡陌而贫者无立锥之地，故富者累巨万而贫者食糟糠。

　　食糟糠者是经不起一丝风险的，无论是天灾还是人祸，轻易就能压垮、摧毁一个家庭，而于天灾人祸之下当权者若是不作为，百姓们就会连糟糠都吃不起，他们便只能逃离故土，成为流民，寻求生路。

　　天灾虽非人力所能更改，却能因朝廷的赈抚而减轻，可人祸成因各异，兵戈不止、盗匪横行、官吏苛刻、赋税繁多、徭役深重……”云青青肃容冷笑。

　　“要我说，本朝百姓如今所遭受的最深的苦，来源于最高的地方。”

　　“你疯了。”李三娘恨不得扑过去一把捂住云青青的嘴，厉色道，“这话岂是能轻易说出口的？”

　　以李家兄弟尚且浅薄的见识并不能完全理解云青青所说的话，但会因此感到不安，自幼聪慧的他们能隐隐感受到，云青青这话的背后，藏着一些足以翻天覆地的深意。

　　“没关系，虽然我现在还不理解，但是等我长大了，一定能明白。”看着并没有打算对此解释的姐姐，李世民在心中暗暗下定决心，读书明理、读史明智，只要书读得多，他总有一天能自行解答此时的疑惑。

　　李玄霸抿了抿嘴唇，看向流民的眼神明灭不定，相较于大条的兄长，他反而在云青青的语气中听出了几丝深藏的厌恶，李玄霸从来没有如此时此刻一般神思敏锐，几乎是云青青的话一说完他就领悟到，这一丝厌恶针对的不是别人，正是如他们一般的“富者”。

　　这一番领悟让李玄霸的心底有一股数不清道不明的委屈油然而生，而这委屈背后，竟还模模糊糊地掩着几分心虚。

　　于是接下来的路程，李玄霸端坐原地，寂寂无言。

　　“阿姊。”李世民的声音轻飘飘的。“他们是去大兴城吗？”

　　李三娘凝视着流民们的方向，点了点头。

　　“是不是有很多这样的流民？那为何我从来没在城中见过？”

　　“因为他们根本进不了城。”云青青叹着气，摸了摸李世民的头，“谁敢放这些人进城呢？”

　　李世民想反驳，却讷讷无言。

　　“青墨，你带几个侍卫去拦下这群人，带他们转道前去别庄，红缨，你带两个人快马前去别庄，命庄子里的人做好接纳流民的准备。”听到两个侍女领命而去，李三娘这才收回了视线，目光温和地看向神色失落的两个弟弟。

　　“孟子有言：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你们年纪尚小，凡事有父母和兄姐顶着呢，看到什么都不必因此郁结于心，想做什么，便尽力去做就是了。”

　　“嗯。”

　　.

　　有了半道上这一茬，到达别庄时，李世民与李玄霸早已没有了出发时的兴致勃勃，两个孩子仿佛因此一事沉静了许多，李三娘带了几个人去四处检查，兄弟俩则并排静静站在院子外。

　　“三郎，我想去跟着他们忙活一番。”庄子上的人为迎接流民而忙前忙后，李世民的目光跟着他们奔走。

　　“我跟你一起。”

　　“不了。”李世民摇头，坚定地拒绝。“方才我听他们说流民多病，你身子弱，还是莫靠近为好。”

　　李玄霸沉吟片刻，认同道：“那我跟着云姊姊去里头看看，听闻里面还辟了间房教授孩童识字。”

　　“你去吧。”李世民对云青青照顾弟弟倒是很放心，看二人带着仆从远去之后，便蒙上布巾掩住口鼻，带着吉祥和如意随着庄子上的人一道迎上了蹒跚而来的流民。

　　.

　　云青青微微偏头，余光扫到李世民的背影，极轻极轻地叹了口气，在心中道：

　　“这就是我希望你看到的。”

　　让未来的天子亲眼看到最底层百姓的苦难，这是为数不多她能为大唐百姓做的事了。

　　——云青青真切地希望这颗种子能在大唐开出更美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