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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破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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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望津说完这句,空气中陷入了良久的阒静,甚至能听得见他攥拳时捏出的骨节响声。
向来冷静自持的李徽仪脸上也难以掩饰悲恸。
周望津去看李徽仪时,才恍然明白过来,自己无意间也触到了李徽仪的伤心事。
当年李策在西羌出事的时候,李徽仪尚且怀有身孕,听闻此噩耗后,因为受惊和伤心过度没能留住腹中孩子,因为情绪低迷,有短暂的几个月失宠于建元帝。
她当时自身难保,既不能如得宠时那样试探建元帝的口风,尝试彻查此事,也不能在宫中为兄长祈祷吊唁,还要想方设法重新获宠,在建元帝身边侍奉的十年,大抵是她此生都不愿意回忆的。
想到这里,周望津颇有些艰难地开口:“殿下恕罪,臣失言。”
李徽仪的呼吸有些许的颤抖:“伯言,你信巧合吗?”她用力地克制住自己的情绪,说:“当年的事情以巧合结尾,我在宫中不清楚,可你与我不同,你在西羌,应当清楚这件事是并非巧合。”
周望津又想起了李策当年生死之际时,与他说过的那句“有人要我死在这里”。
一时呼吸一滞。
却也不想再让李徽仪伤心,只好垂首道:“臣这些年,只要一想到仲符,便夙夜难寐,”他尽可能地克制着自己语气中的悲伤,而后抬眼看着李徽仪:“臣不想忍下去了。”
“五年了,人这一生中,有几个五年可以等……”李徽仪轻轻呢喃。
而后深吸了口气,说:“当年西羌之乱是因为关中粮草不济,此事的症结,还在关中,秦王在那边,人生地不熟,只怕要吃亏。”
周望津拱手道:“臣明白了。”
*
这是赵谓在鄠州官衙门口守株待兔的第十五天。
上次来,并没有见到鄠州知州寇笠。
虽然当时许阆并没有说出自己的名姓和官职,但这里毕竟是鄠州,不过多久,寇笠便知晓了许阆是聿都下来的度支上的官,来查案的,顺带着也将线索查到了赵谓在长安的宅邸上。
关中一案的关键点,应该在寇笠身上。
那些出了问题的账本,也与他脱不了干系,可寇笠偏偏躲着不见赵谓。
赵谓手里没有军队,便也没有多少实权,又不能打草惊蛇,自然不能直接让人把寇笠带到长安秦王府邸。
只好日日在等着。
之前一直在县衙门口等,目标过于清晰明显,他晚上又不能不回府邸,寇笠只要不想让他发现,他就永远见不到。
但赵谓很清楚,聿都那边等不了这么久的,迟则生变。
遂采用了迂回的策略,在鄠州府衙门口“消失”了几日,等到寇笠放下戒心,主动出来。
珠穗坐在车中,握着赵谓的手,轻声道:“殿下,他不肯出来,恐怕得一个人引他出来。”
一旁的许阆才要开口,便被她出声摁了下去,“许左丞气度不凡,更何况已经在那门口的衙役面前露过脸了,要说,此事还是妾去比较妥当一些。”
赵谓自然不想叫她受苦,当即反对:“不可以,哪怕再多等等也无妨,我怎忍心叫你就这么出去?”
珠穗朝赵谓安抚地笑了笑,说:“殿下放心,妾有分寸,寇笠在鄠州为官这么多年,什么性子妾清楚明白。”
赵谓蹙眉,多多少少有点不情愿。
珠穗继续道:“殿下当初教妾识字断句,妾便知晓殿下是这世间最值得妾托付之郎君,若殿下只想让妾成为您掌心里的金丝雀,当初便也不会教妾那么多,”她说着看向赵谓,杏眸中似乎潋着光,柔声问:“殿下信妾,好不好?”
赵谓犹豫了许久。
理智告诉他,让珠穗出去引蛇出洞是最好的选择,但感情又使得他不忍心叫珠穗受半点委屈。
珠穗见状,轻轻扯了扯赵谓的袖子,“殿下。”
赵谓叹了一口气,最终还是点头应允了她。
珠穗朝着赵谓温温一笑,而后扶着马车的车壁,下了车子。
赵谓还是不放心,轻轻掀起帘子看她,她在车外看到了,只是屈膝行礼,点了点头后,便放下幕离,出了巷子口,到了府衙门口。
府衙门口的衙役懒洋洋地倚靠在跟前以前掉了漆的柱子上,一副无所事事的样子。
珠穗在阶下站了许久,他才留意过来门口站了个女娘,也没有站直,就着原来的姿势,往旁边轻轻啐了一口,问道:“来着何人?所为何事?”
驻穗弯了弯腰,“妾身珠穗,找寇府君有事。”
“什么事啊?有状子吗?写了状子再来。”衙役说着掏了掏耳朵,并不以为意。
珠穗隔着幕离,敛了敛眉,而后拎起裙角径直走上了台阶。
那衙役看见她上来,以为她要硬闯,下意识地就要拦住她。
但珠穗只是在他面前大约三步的距离止住了步子,而后从腰中取出一小块质地上号的扁玉来,“这位官差,还请您通融一下。”
衙役看到那枚扁玉的瞬间眼睛就亮了起来,立刻从原先倚靠着的柱子上起身站直了,本来想要去拿那枚扁玉,但手都伸到跟前了,又缩回去,在自己的衣襟上又是蹭又是擦的,而后才把珠穗手中的那块扁玉拿到自己的手中,轻轻的摩挲着。
“这质地、这成色,一看便不是凡品。”
珠穗隔着幕离看到了衙役贪婪的表情,清了清嗓子,问道:“敢问官差现在可以让妾见一见寇府君了吗?”
衙役皱了皱眉,将目光对向带着幕离的她,察觉出来一丝不对劲。
若是寻常鄠州的女娘,不会说得这么流利的一口官话,也不会用幕离遮着脸,更不会一出手就是这种成色的玉,这样的玉,即使是在寇府君跟前,也是少见的。
“你不是鄠州人?听你官话说得这样流利,应当——是从聿都回来的吧?”
珠穗眼皮一跳,但还是顺着衙役的话回答:“妾身的确是今天才从聿都回来的。”
“从聿都来?”衙役上下打量着她。
“妾本是鄠州人,少时被曹中尹带进宫里侍奉,如今到了年龄,便被放出宫了,此番是带着相关凭证来府衙重新造册,领受桑田,以纳赋税,”珠穗回答得很是冷静,看到衙役还是不怎么相信,珠穗又对着被他握在手中的那块扁玉扬了扬下颔,“官差手中的扁玉,也是妾在宫里的主子赏赐所得。”
赵谓要查关中侵田的事情,不单单是要查这么些年的账本,还是要从户籍黄册入手,要贪这么多的土地,必然要隐瞒许多户口,许阆说,关中有问题的各州县,所有的黄册和账本至少有两版,真正的留在自己手中进行比对,令一版则往上递交,至于更上面的账册会不会动,那就要到户部去调账册和黄册了。
故而,还是得先用户籍的事情探探鄠州府衙的虚实。
衙役犹豫了下,看着珠穗能出手便是这么贵重的玉,当年又是跟着曹满进去的,想来也不是自己可以做主的,于是将那块玉收回了自己怀中,和她道:“你且等着,我去通报寇府君。”
不过多久,寇笠便出来了。
寇笠这么些年在鄠州享受贪乐,却并如她想象中那样大腹便便,反倒是带着点书生气在里面,若是不清楚不了解,真会凭借第一印象认为他是个勤勉理政的好官。
寇笠负手站在珠穗面前,垂眼看着他,问:“你是?”
珠穗屈膝行礼:“妾身珠穗,曾被聿都宫中的曹中尹带入宫,在内宫侍奉,如今年岁渐长,被释放出宫,返回原籍,请府君为妾造册登记,这是妾的相关凭证。”
她说着将李徽仪赦免她解除奴籍的凭证拿了出来,递到寇笠面前。
寇笠接过,轻轻翻了翻,便又放回她手心里。
正好一阵风吹过,掠起了她面前的幕离。
即使珠穗很匆忙地去遮挡,但动作还是慢了。
她没有留意到寇笠正端详着自己。
良久,才听到寇笠问:“你从前在鄠州的爷娘呢?”
珠穗一愣。
“你不要误会,既然要造册,便也要知晓,你入宫前家中几口人,多少田地牲畜,又是做什么的,对不对?”寇笠往她跟前靠了靠。
珠穗心中泛起一丝不安来,但还是勉强让自己稳住心神,深吸了口气,说:“妾入宫的时候年纪小,回故地看的时候,爷娘均已不知所踪,只有妾一人。”
风吹的有些大,她面前的幕离又开始晃动,她于是伸手压住了幕离。
却被寇笠轻巧地拨开。
“既然没有家人,不如,过来这边做我的家人,如何?”
珠穗一惊,迅速往下面走了两个台阶,又在怀中护好自己的凭证,扬声道:“请府君自重。”
寇笠慢悠悠地走下台阶。
珠穗便往后退,将他往巷口赵谓在的地方引。
赵谓在车中早已等得心急如焚,许阆也拦不住他下车。
甫一下车,便看见了珠穗往这边来的身影,三步并作两步,往她的方向而去,将她护在怀中,关切道:“没事吧?”
珠穗摇了摇头。
还没等寇笠开口,赵谓已经先从怀中取出自己的令牌,同时他从长安带来的护卫,也已经在旁边列好。
寇笠面色沉了下,但并没有忤逆之举,只是躬身:“臣见过秦王殿下。”
赵谓淡淡地应了声:“这是内子。”
寇笠身形一颤,朝着珠穗颔首:“方才臣有所冒犯,还望您大人不记小人过。”
赵谓一边安抚着珠穗,一边朝寇笠道:“我受封秦地,按道理应该清点关中土地,只是鄠州的黄册和账册,不太对得上,我也知晓寇府君公务繁忙,便不劳你跑一趟长安。”
寇笠扫了一眼旁边的护卫,目前还是不太适合冲动行事,于是笑道:“是我们这些下面做事的不仔细了,殿下要查,尽管查。”
说着侧过身子,让开了道,请赵谓进鄠州府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