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梦的终点 ...
-
她坐在窗下一动不动，仿佛等待枯萎的尸体，任风将身后的木窗吹得咔嗒作响。目光凝滞在面前因常年受而潮胀起的地板上，看投到那上面深浅不一的天光逐渐黯淡，最后和身下浓重的影融为一种颜色。
门吱呀一声开了，接着地板也开始嘎吱嘎吱地应和起来。
“会感冒的。”他走到她身边，咔嗒一声关上了窗。
露娜没有抬眼，只是靠着身后的墙又缩了缩。
或许是因为屋子里突然多了一个人，又或许是因为窗户关得太过严实，她只觉得屋内的空气又湿又重，吸入肺中，仿佛要将胸腔内所剩不多的生气给彻底挤出去。又沉默地坐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站了起来，向门口走去。
“喂，快下雨了。”胳膊被他一把拽住。
“……疼。”其实一点也不疼，但手上力道果然松了一松。
“你要去哪儿？”他回来后似乎变得越来越啰嗦，仿佛很了解自己的样子，“都这么久了还是不省心，三天两头闹失踪，不累死也被你烦死了……”
“……不管你的事。”
“什么？”
“我说不管你的事！”少女霍地起身，推开兄长便向门外冲去。
雨点已经啪嗒啪嗒地落了下来，砸在皮肤上有些微的刺感，却并不强烈；头顶雷声沉闷沙哑，连风也有气无力，仿佛在最后那日的欢宴中耗尽了大半气力，让她无比难受。自从醒来之后，心底便只剩下空空落落的麻木，无法填补，无法激动——这种像是抽去了灵魂般的感觉让她恐惧。
讨厌……
她讨厌这种半死不活的天气。
讨厌……
她讨厌这样垂头丧气的自己。
什么都讨厌啊……
她漠然地想。
脚下的路逐渐湿滑起来，她听到他在后面呼喊她，越来越近，却还是不想停下，也懒得用疾风之翼。只想就这样跑下去，像这几天经常做的那样，直到力竭倒地后再彻底忘记自己的存在……
“小心！”
脚下稍微一滑，她本来很快就可以调整过来，不想被身后的人一把抓过，然后两人就这样一起仰面摔倒在地。
——又被抓住了。
露娜闭眼。这一跤摔得她头昏眼花，连抱怨的力气也没有了，就这样静静地躺着，直到被身下的人一把拎起拖到面前，对上那张怒气勃发的脸。
“你发什么疯！”张口就是怒骂，唾沫乱飞，一点也不温柔。
“啊。”她抹抹脸。
“说什么呢！”他更气。
她垂眼。
“你……”他深吸一口气，才勉强抑制住话中的怒气，“我们回去。”
她依旧不动，就这样被他夹在胳膊中，连拖带拽地弄了回去。
坐在床沿，她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看着他忙里忙外，端茶送水递毛巾。
“喂，自己擦干。”毛巾罩脸飞下，遮住了视线。她只觉得累，动也懒得动一下。
“混账。”他抄起毛巾，劈头盖脸地给她胡乱擦了一气，像是在发泄一般。没多久又突然停下，将毛巾随手扔到一边，在少女面前半蹲下，盯着她的眼。
“你到底是怎么想的？这么一副死样子到底是什么意思？”
“太奇怪了，”她注视着他清浅依旧的灰眼珠，伸出手似是试图碰触，“明明你就在这里，为什么我却好像感觉不到？”
手腕被一把捏住，他怒目以视：“所以你想说什么？”
“没什么，”她挣脱他的手，起身取来毛巾，慢慢地擦拭起来，“只是觉得很奇怪。为什么我会在这里？为什么你又会在这里？这些天我一直在想，却怎么也想不明白……”
“想不明白就不要想了。”
“不，”她摇头，“奥菲，你什么都不明白。”
她的话语如同梦呓，望着他的眼里没有光亮，像是那光亮早已遗失在不知名的远方。
“自从她走了以后，我总在做梦，不停地做梦……梦到她从我手里飞速消逝，就好像留不住的时间一样，任我怎样哭泣都不肯停下。到最后，连我也一起消失了……可我现在居然还在这里。”
“你想太多了。”
“不，奥菲，你不明白的，”她抬起手举到面前，仔细端详，“你不会明白那种恐慌……那样的消失太过真实，醒来后的世界反而像是梦境……”
“我怎么不知道？”他猛地起身，两步走到她面前抓住她的肩膀，“你看清楚点啊！一直陪着你的不仅仅是‘她’，我一直都在、都在！你这混账却瞎了眼一样什么都看不见。不就是不能说话不能动么？但是我一直陪着你，履行着我的诺言啊……露娜.塞利斯，张开你的眼睛好好看清楚！”
她茫然地睁大眼。
“怎么？还觉得我是假的？好，很好，”他被她气得笑了起来，“既然你觉得这个世界是假的，什么都是假的，那么你就自己一个人慢慢想想什么是真的吧！”
肩膀上的重量与温度在一瞬间失去，她先是怔了一怔。眼看着门被重重地甩开，她忽然就害怕得跳了起来，冲过去紧紧抓住他。
“干什么？”他没好气地问。
“我……”她张了张唇，只觉得喉咙中是干的，嘴里是苦的。
“没事我就走了。”
“不！”
怀中的温暖又有离去的迹象，她死死拉住他的胳臂，说什么也不放手。
他无奈又懊恼地转头：“你到底想怎样……”
她抬手，搂住他的脖颈，踮起脚尖，张口咬在了那胡渣乱冒的下巴上。他吃痛呼叫，还想抱怨，却在感受到脸颊上的湿润后止住了口。
苦涩与腥咸交织。她不停地咬，不停地哭，不停低声诉求。
“不要走……”
“露娜，我在这里，别哭。”
他低下头，有些生涩地用自己的唇止住另一双唇的颤抖。
“不要走……”
“我回来了，不要哭了。”
他反反复复地说着，声音虽然嘶哑，却出奇的温和，流入她干枯的心里，化为鲜活的乐音。
“奥菲……”
“嗯？”
“不要拒绝我……”
“啊。”
这一次，他张开双臂紧紧拥抱着她，怀抱中是夏日的热烈。这一夜的梦和所有的都不一样：她并没有被困在热浪滔天的城堡里，而是回到了熟悉的海洋上。潮湿的气息拥抱着她。她觉得自己正在浪尖上舞蹈，在狂风暴雨中飞翔。潮水将她高高抛起，然后又温柔接住，她听到彼此的呼吸，既亲近又遥远，幸福得恍惚。
待到海潮褪去，他依旧小心地拥着她。露娜盯着眼前人微笑着的脸，忽就生出一股莫名的惶恐来，当下伸手在他的腰上重重捏了一下，听得他嗷嗷大叫，方才安下心来。
“你在干什么啊？痛死了！”
“……谁让你看起来比我还年轻？”
“有吗？”他嘿嘿傻笑。
“不准笑。”又捏了一把。
“痛啊！”
“都说了不准笑。”
“喂。”
“不许抱怨。”无视抗议她继续道。
“太过分了吧？”
他嘟嚷着抱怨，像从前一样，言语上叫嚣着要好好修理她，却从未真碰过她一根手指头。
“不许比我年轻不许比我先离开……”
“看情况吧……啊，我是说好的。”
“我想薇莎想芙洛拉想纳蒂利了……”
“那就自己找去……哎，别闹别闹，肯定是我和你一起去啊。”
要求一条接着一条，明明他都接受了，但不知为什么，说着说着她的眼泪又开始往下掉。
“别哭了……”他手忙脚乱地搂住她，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拍着她的后背。
“……不准？”
“也不是，就是麻烦……哎，都说了不是这个意思了！好了好了，都是我的错，我的错，你哭你哭，随便哭。”说着紧了紧怀抱，嘴上却还咕哝着腰一定被捏紫了。
“紫了好……”她轻喃。
“啥？”
“我是说，太好了……”
——你能回来，真的太好了。
窗外，潮涨月明，夜色无声蔓延。
……
生活又终于走上了正轨，日子在停停找找中进行。
她偶尔还会梦到那座青金色的宫殿，以及后院那汪被遗弃了水池，整个梦中的世界已经变得空空落落，什么都没有了。后来，那宫殿越来越模糊，再后来，她偶尔会梦到从前三个人在一起嬉戏的零碎片段，有些时候甚至能看到那双楚楚可怜却分外可恶的眼……可到后来的后来，有很长一段时间，她梦里什么也看不见了，甚至没有梦，但她却不觉得有丝毫慌乱，反而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平静与轻松。
她想，也许因为那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也许因为她的记忆力正在变差，也许是她已经开始衰老，再也不是那个骄傲到一无所有的小姑娘了。
当露娜和奥菲说起这件事时，后者搂着她笑得直不起腰，说她又开始犯傻，说不如多做点有意义的事情就不会有时间乱想了，然后他的手就开始有些不老实。
她不忿，却也懒得反驳，拍掉咸猪手，转身便去向镇子的酒馆走去。
阳光灿烂，风有些大，路边洗发白的衣物像大大小小旗子一样在风中招展。许多人家屋前的的红樱都已开败，果实采摘不及便坠了一地，落入泥土中，如今连腐烂的芬芳亦已消散，只剩下记忆中的味道。
露娜忽然像是记起了什么，开始在戒指中一阵乱找。最后翻出了那本烧得残破不堪的黑皮书。它那原本漆黑无隙的外壳已被时光侵蚀得斑驳，露出的裂痕交错如狰狞的伤疤。她记起最后一刻，那个人告诉自己，如果真有那么恨‘自己’的话，那么她就会消失不见，好让她多喜欢自己一点点。
而她果然再也没有见到那个人，却也没有实现‘她’的愿望。
“骗子，说什么完美无瑕……”
生活总是充满了瑕疵。
这本损毁严重的书已经由她小心地拼接回去，裂痕亦已掩去许多，但是只要摸一摸就会发现，刻在记忆中的裂缝仍旧存在。她用指尖静静地感受这纹路，开始安静地回忆那段嬉笑怒骂的时光。
焚毁的时候，她太过仓皇，来不及细想；等寻回的时候，却太过心痛，总不忍翻开再读。
太阳正烈，脚下影子清淡。她迟疑了一下，还是绷着指尖轻轻挑开了封皮，刚一眼便愣住了：里面一沓泛黄的纸，上面什么也没有。
心下骤凉，手里一松，书砰地落到了地上。
不待她蹲下去捡，便是呼啦啦一阵风起，卷得纸片飞上了天空，如同轻盈的蝶，丽影尚存眼前，本身却瞬间飞得不知踪迹。
少女慌忙伸手去抓，拼尽全力却只得两张，左右各一。
她紧紧地握拳抱在怀中，唯恐稍不留神，它们便也就这样飞走了。
许久风终于停下，露娜恍惚地起身。
手中的纸已经被她攥得汗湿，成了皱巴巴的一团。
她展开。左手的一张：
“女孩，你还好吗？”
字体扭曲，仿佛那个人唇角揶揄的笑。
右手的一张：
“小猫小狗小刺猬，请你猜猜我是谁？”
下画有猫头一只，狗头一个，还有尖刺一堆。
线条清晰，纸张洁白，显然写上的时间不久。
泪水蓦然涌上眼眶，她喉中无法抑制地发出一声欢喜的惊呼。一缕遥远的、微不足道的时光悄然浮现。
——女孩，请唤我为“纳蒂利”。
——……纳……蒂……利，真难念，你的名字是什么意思？
——你不会明白的。
——你都没说，怎么知道我不知道。
——呵……我亲爱的女孩啊。
作者有话说
第68章 梦的终点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