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诚意 ...
-
走下马车时，德门妮塔望了一眼天空。
今夜的露娜利亚本该是完美无缺，可惜从她的角度来看，女神雪白的身躯好似被穿胸刺破，高高挑在了晶紫色的月神殿尖顶上。猩红的地毯自圣堂主殿一路蜿蜒到自己脚下——无论怎么看，都带着某种牺牲献祭的意味。
“在想什么？”温和似水的声音贴着耳边响起，德门妮塔当即向远离的方向挪了一步，抿唇注视着面前的人。
面对她无声的抗拒，维克多没有半分不悦的样子，反是弯腰伸手，如舞会上常做的那般，作出邀请的姿势。
德门妮塔不动，只是盯着他那伸到面前的手。
“啊，失礼了。”维克多直起身子，抬手示意她挽上他的胳臂，“这才是接待新娘的礼仪。”
德门妮塔抬眼，心里一片漠然。
世界上确实存在这样一种人，或许也只得眼前这一个：明明是极度无礼的举止，让他做来却仿佛再自然不过。连其中那羞辱人的意味，也变成了几近优雅的调侃，无可攻讦。这种人总是让人乐于亲近，仿佛天生的完美情人。尤其是当他注视着你时，眼中的脉脉深情足以让你坚信，自己便是他的整个世界。这样也就陷入了一个误区，没理由地认为他永远不会伤害自己，然后无条件地信任他所说的每一个字——直到被彻底“背叛”。
——可真的是背叛吗？
从头到尾，这个穿着同款礼服、即将和她缔结最神圣誓约的人，从来就没有喜欢过她哪怕一点点，甚至根本就没有信任过她。
因此所谓的背叛又从何谈起呢？
说起来，是她亲口同意西塔维斯出使的任命。如果不是因为自己愚蠢的侥幸心理，对面前的这个男人还心存幻想，那么她的骑士或许还活着。
出神间，手突然被人握紧。她反射性地抬头，随即意识到自己眼中的恨意或许过于露骨，想要掩饰却已来不及。可维克多好似浑不在意般，只是以不容拒绝的力度，拉着她向神殿走去。
她使劲甩手，却没有任何效果。
“请快一些，”维克多笑得温柔，“难道你忘了我们的约定？”
闻言她的脚步一滞，随即加快了许多。
“看来还记得，”他一把拥过她，搂着她的腰，凑近低语，“那么接下来应该做什么就不需要我提醒了吧？亲爱的，千万不要做傻事，为了你自己，也为了‘它’。”
说着手指在她的小腹上轻轻一弹。
寒意顺着脊椎一路上爬，冻得她几乎无法思考。
“放轻松，亲爱的。”他笑着松开手，扶她站好，“或许你还是更喜欢刚才的姿势？”
德门妮塔僵硬地伸手挽住他的胳膊。
“这就对了。”他凑近，抬手替她放下面纱后，露出满意的笑来，“看，这样才是我‘纯洁’的新娘。”
德门妮塔唯有忽略他刻意强调的那个词，涩声道：“走吧。”
“不要生气。”无视她的僵硬，他凑近轻抚她的脸颊，动作再亲昵不过，“只要做好你该做的，我可以保证你获得你想要的。”
“但愿如此。”但愿那时他们都还有命在。德门妮塔冷冷地想到。
从一路的观察来看，里尔萨斯军队或许已经列兵城下，随时可以发动进攻，而进攻的时间也许就在今晚？是了，不然就无法解释，为何在王后的婚礼上，那本应该属于她的一百响钟声半点踪迹也无。
没有祝福，没有欢乐，甚至连心心相印的另一半也没有。薇薇安说得没错，她没有理由接受这样的婚姻。但她那天真的仆人不会明白，没有理由的仅仅是“她”，“绝不会是“德门妮塔•冯•尼古拉斯”——后者必须冠上“里德”的姓氏，不然，无论对尼古拉斯公爵还是维克多陛下而言，所谓的“她”根本就一文不值。而这样不被承认的德门妮塔，根本就无力保护肚子里的孩子，遑论复仇……
所以现在，她只能像个提线木偶般隐藏自己所有的情绪，依着维克多的牵引，一步一步地走过长长的红毯，穿过月与荆棘之门，迎接德门妮塔•冯•尼古拉斯一生中最重要的仪式——
心不在焉的嘉宾寥寥落落地站了两排，却根本不关注场中的新人，反是不约而同地低头盯着自己的脚，仿佛那才是唯一值得关注的东西。
神色阴霾的大神官以最快的速度念完了证婚词，内容简单明了，新娘却怎么也听不明白那些词句的含义，只觉得盘旋耳边声音如同苍蝇般吵得人头昏脑胀。
互不信任的两人对着月神发誓要相守一生，却同时从对方眼里读出了相似的讥讽与冷漠。而当他们宣誓完毕，甚至没有人提醒他们，除了签字与交换戒指外，还需要用深情一吻来结束这场完美的虚假誓言。
一切在沉闷与烦躁中进行，仿佛伏夏午后的一出梦魇。而她便是那个梦境中的旁观者，唯觉入眼皆是荒诞不经。
“怎么了，亲爱的？”维克多•里德执起她的手，“看到神迹惊呆了？”
她下意识地顺着维克多的目光抬头，看见青苍色的月光透过大圣堂的水晶穹顶，缓缓落到她的脸上，那彷若实质般的触感冰凉入骨，激得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
神官展现神迹祝福——这已经是婚典的最后环节。
“只是有些惊讶罢了，”她飞快扫了一眼下手，很快便找到了发呆的借口，“我没想到来了这么多人。”
确实，虽然人数不过二十，但出席的人确实比她想象中的要多。除了代替里德一世行使圣职、主持仪式的大神官外，一些再熟悉不过的面孔也都出现在了嘉宾席上，而其中大多是元老会的成员。
“我的王后，这是我等的荣耀。”回答她疑问的却并非维克多，而是元老会的会首，布鲁斯特•乌庇尔。原本加硬坎肩设计的礼服让他生生穿出了一丝滑稽之感，就好像偷穿大人戏服的孩子——当然孩子的脸不可能像他一般干巴得缩成一团。
他走到德门妮塔与维克多面前躬身行礼，然后继续慷慨陈词：“在这样危急的时刻，正是三柱神降下的考验，考验我等的忠诚与勇气……”
这是什么？贵族的荣耀？
如果说这样的勇气和忠诚是为了里德一世还可以理解，但若对象换成了维克多，德门妮塔根本不信。年轻国王在元老会中的坏名声和他的花名一样出众。最为杰出的事件之一就是，他曾在不耐烦之下，将象征国王权利的授印亲手交了出去，从此不问政事。而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当初接收授印的那个幸运儿就是面前这位布鲁斯特。而这个人现在居然宣称要效忠英明伟大的里德二世？
“请放心，你们的忠诚必将得到回报。”维克多笑容满溢地扶住布鲁斯特的双手，“因为我们将获得最强大的助力。”
他的声音不大，但是刚一出口，原本心事重重的嘉宾们纷纷抬起了头，注视着德门妮塔，目光灼灼。
终于来了……
德门妮塔攥紧了拳头。
安家保命、作壁上观确实是很多贵族的选择，但对家大业大的元老们来说，如果这样做就意味着他们需要放弃贵族最重视的名声。并且一旦战败，他们在王城的基业还能否完整保存也是个问题。性命与忠诚，二者中必选其一。如果站在这里的仅仅是“维克多”本人，显然并不具有“被选择”的价值；这也正好解释了，为什么那天维克多才会找上她。
——“配合我，让你的父亲立刻出兵。”
——“为什么不呢？你们父女的心愿不就是让‘德门妮塔•冯•尼古拉斯’成为我的王后吗？只要答应我，这个愿望可以立即实现。”
——“拒绝前，请先想想知道真相后元老会的反应吧。或许会被送往宗教裁判所？成为第一位因‘不贞’而受审的王后？”
——“对了，还有这个还没出生就已经失去了父亲的可怜孩子……”
那天他如温柔的情人般伏在她的耳畔喃喃低语，所言却都是致命的毒药。他如掠食者般将她压在身下，却并不打算享用猎物的美味，反是好整以暇地欣赏她无力挣扎的模样，直到她流着泪臣服。
照着他所撰写的剧本，她只需要付出一点点牺牲：披着扯烂的衣衫，划破大腿装出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消弭过去各样帝后不和的谣言，包括国王从未碰过王后一根手指。而作为补偿，他将他们的婚礼上宣布有了孩子的消息，确定她的地位。
比较起来，似乎对她一点损失也没有。
可真的是这样吗？
只要这个孩子存在一天，维克多的手中就永远留有自己的把柄。他虽然保证用孩子的安全和王后之位换取北地的援助，但谁知道以后，他会不会再次运用这个筹码，胁迫自己和父亲去做其他的事呢？尼古拉斯公爵的脾气，德门妮塔再清楚不过。她那冷酷骄傲的父亲根本就不屑也不愿永远做一颗任人挥使的棋子。而对她自己来说，最可怕的不是暴露秘密的瞬间，而是之前惶惶不可终日的煎熬——这简直比“死亡”更难以忍受。
她的陛下确实下了一手简单而又毒辣的的好棋。
在此之前，德门妮塔不曾想过，这位向来对政治兴趣缺缺的陛下居然能将她逼至绝境。
然而在冷静下来后，她意识到，这样的局面并非完全无解。
德门妮塔迎上众人的目光，以双手护住自己的小腹，如所有母亲那般露出骄傲而又温柔的神情，朗声宣布：“为了我肚子里的子嗣，为了这座城市、这个国家，我的父亲必然会出兵援助。”
此话一出，如她所料，下面的贵族果然议论纷纷，望向自己的眼神里也多了几分别样的热切。
“而我相信，我们伟大的陛下已经很好地将这则消息传达给了我的父亲。”
她平静地看着维克多。这个人在利用她，那么她又何尝不能采取相同的手段？伺机而动——这也是她的父亲尼古拉斯公爵一贯的教导，“在进攻之前，毒蛇会锁紧身体，积蓄力量，待敌人松懈之时一击毙命”。
她的孩子既是她的软肋，也是她获取力量的筹码。德门妮塔相信，只要她像这样一点一点攫获属于她的权力，反扑的契机终会到来。而她现在要做的，就是静待下一步发展。
比如说眼下，即使获得了她父亲的援助，她的维克多陛下也必须先组织防御，至少得撑到她父亲到来不是？而她很期待这个男人究竟会怎么表现。
“尼古拉斯公爵的军队早已出发，相信明天、最迟后天就能到达。”他微笑。
“日神保佑。”一旁布鲁斯特交叉双手于胸前，作出祈祷的姿势，“北地公爵答应提供援助。如此一来，就万无一失了。”
万无一失？
德门妮塔微愣，难道她的父亲并不是王城唯一的指望？
见她一脸茫然，元老布鲁斯特主动解释道：“我的王后，非常抱歉没能及时告诉您，因为有些事情关系到王室荣誉，实在有些难以启齿……”
“难以启齿……真是个好词。”一旁维克多很不礼貌地笑出了声，“时间紧迫，我完全赞同您直接披露那些‘不光彩’的过往。”
布鲁斯特微微红了红脸，继续说了下去：“事情是这样的，其实温莎布莱曼并非第一次面临这样的危险。在很久以前也曾有过类似的……”
“迪法斯。”维克多插嘴。
“啊，是的。”布鲁斯特点头，“‘迪法斯’是上一次作乱的家伙。除此之外，在历史上我们的王城还遭遇过多次类似的情形。共同特征就是受到蛊惑的教徒们通过某种媒介——现在我们已经知道是‘真理之井’——获得了强大的异端力量，然后在……在……”
“在自然之神的驱使下，宣扬异教信仰，几次妄图颠覆双子神所支持的伟大勇者里德一世的英明统治。”
“啊啊，没错。”布鲁斯特点头附和，“但是多亏了您的父亲，那位堕落神明的诡计完全无法得逞。”
德门妮塔沉默。自然之神，她曾经在北地的古卷轴中读到过关于“它”的记载。这位连名姓都早已被尘封了的神明，曾经直接以第一形态降临地上界，严重影响触犯迦那神的法则，因而被双子神剥夺神格，并为其所彻底封印。只是没想到，近两百年来有记载的几次大动乱，居然是出自“它”的手笔。
“可是‘它’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个……”
“你漏掉了很关键的一点，”维克多眯眼，“这样可算不得一个合格的解密者。”
“……”
“你应该告诉我亲爱的皇后，那位丧失了神格的自然之神就是我的母亲，而封印了她的人，其实并不是双子神，而是他们授意下的休曼•里德，啊，也就是我的父亲。如此一来，以我亲爱的皇后的聪慧，大致也应该明白她为什么要这么做的原因了吧？”
德门妮塔哑然。半晌才想起来应该说些什么。
“我的陛下，我……”
维克多竖起一根手指轻轻按上她的唇：“觉得遗憾？对谁呢？我的父亲？还是母亲？啊，确实是值得遗憾的事，但是没办法。”
“等等，你要去哪里？”看着维克多转身，德门妮塔觉得一切正脱离自己的认识与掌控。自己仿佛陷入了一团更大的迷雾中，危险依然存在，但却不明方向。
“陛下要去履行他的职责。”
“什么职责？”待话脱口而出，德门妮塔立刻意识到自己问了个愚蠢的问题。
“守卫这座王都啊。”他一脸理所当然。
德门妮塔再次失语。
仿佛觉得她吃惊的模样十分好笑，他毫不吝啬地露出一个迷人的笑容：“当然，不是像我父亲那样，而是以我自己的方式。”
“……谈判？”
“我的王后果然聪明。”
“你确定能成功？”
“即使不行，不是还有尼古拉斯公爵么？”
“陛下！”同时变色的还有布鲁斯特一干人，“据说那位自然之神已经恢复了力量，绝不是凡人所能匹敌的，能对抗神明的只有同位阶的力量。所以您必须能取得自然之神的信任……”
“然后像我伟大的父亲那样，得到了力量以后再彻底背叛，将她封印？”
“是，”原本唯唯诺诺的布鲁斯特口吻突改，“因为您属于人类，这是您无可推卸的责任。”
“啊，”维克多笑得更加开心，“可我的身上好像还有一半大精灵的血统？”
“陛下！您的父亲，里德一世他为了人类的大爱放弃了……”
“开玩笑的。”
“……”
他耸耸肩：“要知道我比任何人都希望结束这一切，千真万确。”
但德门妮塔却无法感受到他的丝毫诚意，因为那天他威胁她时，也笑得如现在这般灿烂。
作者有话说
第59章 诚意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