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二十四章 ...
-
二十四章 绾红妆
锦瑟自那日从御花园回来起，便一直闭门不出，整日倒似无所挂念一般，临字赋词。而那场雪愈下愈大，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似盐如絮，飘飘扬扬地落下来，铺满整个院子，所幸落地便化，并无连日的积雪，但院子里仍是泥泞不堪，节气也愈发的冷寒了。
她有时候写累了字，靠着窗边就发起呆来，一双缥缈神气的眼眸，仿佛已然出尘得不食烟火，直盯着落雪，半晌不见丝毫动静。几日来吓坏了漫溪，每每捧着热汤至锦瑟跟前，千言万语却连一声叹息都不敢发出，只待手指察觉到凉意，方才转身离开，眉笼烟黛。
傍晚时分，漫溪端了粥进屋，却见锦瑟捧着一本《文选》于灯下漫读，烛光柔和，见得她愈发真实起来，一眉一鬓，宛如画成。屋子里极静，仅余下了锦瑟翻书的响动，偶尔伴随着烛花迸裂的“噼啪”，漫溪有几分恍惚，良久方道：“格格，您好歹吃些，不然身子怎抵得住。”
锦瑟恍若未闻，并无丝毫动作。漫溪只得又重复一遍，方见她挥挥手，“搁在那儿吧。”是与前几天一致的说辞。
雪仍是缠缠绵绵地下个不停，总是方歇半日，便又不甘似的落下，飘忽的打着转，仰头看去，真仿佛谁洒下来的一般，落到颊边是消散不及的冷，偏生又晶莹无瑕，常看着，也不觉着厌。
乾清宫再无宫女来，倒是慈宁宫处常有人来遣问，锦瑟总淡淡地打发走，又兀自出神，宫里人人皆道她身体不适，医嘱静养，极少有人打扰。
小半月仿佛半日，倏忽而过，叹不及的流光飞舞，漫溪仍每日敛眉，浸溪身子已然大好，时常出屋走动。
不消几日，院子里积起雪来，一颗覆上一颗，一层盖上一层，颜色由淡转浓，厚实地似覆上了面粉。宫人依着规矩定时清雪，持帚横扫，白色便转灰又至黑，堆到了角落。锦瑟只觉愈发的寂静，只她不说话，旁的人便也不敢大声言语，仿佛是雪花带走了一切声息，连心也跟着沉静了。
“让他们别扫了，院子积了雪反倒好看。”她冲漫溪挥挥手。
锦瑟初入宫时住着长春宫一间偏殿，后来皇帝另辟了宫里一间院子给她，仍由德妃教导，置在长春宫后，去宝华殿颇近。刚入住时院子里又梅花盛放，锦瑟也刚自宫外回来，嬉笑倒是小小一方“梅花源”。此时宫人依着吩咐只清出一条窄窄的小道来，余下皆白，梅花仅零星几点，更显清幽。
约摸辰时，宫女们窃窃私语，原是十四皇子到访，人方至院门，声音远远送来，“锦瑟，好容易雪停了，出来吧！”锦瑟搁下书，着了白色大髦，出了屋门便见着十四仍立在院门边，笑容灿烂，乌蓝的袍子显出难得的稳重来。
他见锦瑟立在不远，仅隔了白雪覆盖的院子，心情舒畅到了极点，笑着也不愿再说话。锦瑟只觉他笑意盎然，无端地将院子里带出一片生气，静寂的心里倒也有了丝丝轻松，应道：“我不愿出去，太冷了……你进来坐吧。”
十四恍然亿起她畏寒，赶忙道：“那你快些进屋，小心受寒。”边说边向院里走去，足下靴子踏了雪，“咯吱咯吱”的，甚有凉意，也不妨暖意沁人，那厢锦瑟进屋，漫溪留在门外候他，笑意微然，掩不住几分憔悴。
“怎么？”到了门前方问，“你家格格身子不爽么？”
漫溪摇头，领他向外室走去，缓缓说：“……格格有些闷，又畏冷，不开心了一阵子。”
十四眼神复杂，道：“八哥他们都说锦瑟病着了，皇阿玛不许打扰，要不是我今儿个来，不知得‘闷’到什么个时候。”
浸溪泡得茶水，旁人宫里常见绿茶，而锦瑟屋内茶总是性热，铁观音，水仙，凤凰单从，甚至是性烈的大红袍，皇帝并不喜乌龙，贡上的多半到了她这里，当初胤禩笑道：“没想到锦瑟这样的竟喜欢这些。”锦瑟笑而不言。
十四略略品了几口，隔了茶碗，却见锦瑟不急不慢地轻啜，问道：“这几日可是闷了？要不去良妃娘娘那里走动走动……”锦瑟缓然抬头，轻道：“不了，太冷。”
怎得如此清淡，十四细细打量她，“你倒是清减了，看来果真闷得不行……冷得连食欲都没了吧。”锦瑟给茶暖着，略点了点头，“心里烦，又冷，什么都不想干。”
十四笑起来，原本总是睁大的眼睛微眯，道：“过几日便能出宫了。”锦瑟忆起五天后便可出宫回府，阿玛的话连日浮在耳边，萦绕着，仿若鬼魅不离，“他们会毁了你。”与皇帝所言一字不差。欣喜转瞬即逝，留得苦笑。
“我不是说你半个月一趟的出宫，”十四摆摆手，话语随意，“两天后便能出去了，你可信？”
锦瑟“嗯？”了一声，满有询问之意。十四笑道：“你可别说你不知道……不知怎么的，皇阿玛将四哥的婚期突然提前了，说是赶着年前大婚，年关家宴上便多一个儿媳妇。这不儿，后个便是。”
十四向来话多，从不知收敛，更常常是笑话谎话一起，引人着恼，可锦瑟分明知道他这次说的再真不过，只觉不信，眼里满是御花园里握着她手不放的清俊男子。手下欲颤，眼眸低垂。漫溪走过来道：“格格，奴婢给您添水。”说着便端下了茶盏，锦瑟手落下，不敢再十四面前表露一丝，强笑道：“好事情啊，这几日还替我恭喜四贝勒，我后日定去。”
十四倒不以为意：“我觉着四嫂也太无趣了，四哥本就是沉闷的性子，他们俩人倒是有趣，不知怎样过日子。”
锦瑟重新接了茶盏，“哪个知道……”
盏边内沿凝结一层细密的水汽，褐红的茶水引得蒸汽升腾，茶叶不安分地打转，不过二日，心上人娶他人作新妇，自此之后，温柔将不是一人独享，眷恋终将变得淡薄，短日里的青春年少，娇俏可人，旧事随流水，谁人梅树前的巧笑倩兮，眉目流盼，冬雪凝结，冰泉冷涩，心田却是荒芜了一片，寸草不生。
有哪个知道，禁宫深深，朱墙金瓦隔住的，早不仅是欲翔的双翼。听浸溪道，冬雪天寒，唯有紫禁城里的泉水尚未结冰。
行人莫听宫前水，流尽年光是此声。
腊月初二丁未，冬雪初停，暖阳微露，空若流洗，宜嫁娶。
四贝勒大婚，皇帝似乎格外高兴，大早便去了长春宫，说着便说到了锦瑟，“锦丫头不知好些没，朕瞧着让她也去看看，免得闷坏了身子。”德妃满面喜色，点头应道：“十四已早便去寻她了，这会儿子也该到了。”
皇帝似若有所思，面色虽是如常，动作却缓了一缓，德妃正不明所以，却听他道：“老四这孩子，平时冷淡了些，其实是个有心的，也稳当。”德妃微微一愣，旋即偏过头，掩住微微一丝泪光，只装作添茶，“那孩子……能得皇上喜爱，是他的福气。”
殿外宫人高声报喊，十四跟锦瑟已到。十三昨儿个便去了四贝勒府，帮胤禛打点，长春宫里十四与锦瑟并肩而立，十四最近长得极快，锦瑟已略比她低，德妃瞧过去，只觉相配，心里头倒是复杂，嘴上只道：“杵着做什么，过来坐着吧。”伶俐的宫女添上绣墩，二人落座，锦瑟微笑着瞧着德妃，并未看皇帝。
她今日一早起来打扮，多年来第一次这样用心装饰着自己，梳了官人闺阁小姐的头饰，绾髻嵌簪，耳边银红色的流苏微微摇动，另留有四股头发垂至前胸，双股为辫，双股坠以细小的银铃，描眉点绛，着绛紫衣衫，朱金攒边，耳侧珊瑚红玉耳坠满是喜气，为悦己者容。德妃瞧了半晌，笑道：“锦丫头今儿可真是美，让人都挪不开眼了。”说着便看向皇帝，笑意满满。
皇帝亦是微微笑了，道：“是，锦丫头长成了，愈发美了。”锦瑟侧头瞧十四，只见他并不若往常一般笑得灿烂无忌，黑沉沉的眼眸里倒有一股子温柔，那一双眸子……锦瑟别过眼，心口溢起酸涩来。
锦瑟与十四乘马车自宫里出发至四贝勒府时，新娘子的花轿方停至门前，喜娘立于一旁，锦瑟奇道：“怎得无人应门？”十四笑着说：“这是规矩，为了压压新娘子在娘家的锐气，需得在门口停轿半刻——我们也下去吧。”
锦瑟摇头：“要下你先下吧，我再坐一会儿。”十四促狭，揶揄道：“又是怕冷。”说着便掀开帘子，下了马车。不知又与车夫交待了什么，锦瑟无暇顾及，兀自闭了眼，待听得脚步声远去，方才起身抬手掀开车帘。
冷风径直灌入，毫不留情仿如尖刀，一时竟辨不清冷暖。而窗外街边尽站了百姓，寒袄薄帽，掩不住看热闹的喜气洋洋。“今儿是四贝勒爷大婚，不知新娘子多漂亮啊。”距车较近的一位大婶感叹。
是了。她着了暖艳的衣裳，让满溪梳了娇美少女的头饰，画上了最美丽的面具，来赴这一场华丽的婚宴。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是否有意，而此时却心生厌倦，只觉疲乏不堪，冷意逼人。若在从前，旁人的喜筵与她何干，不若归去。
车夫忽然微微挑了帘子，漏出一丝细缝，轻声问：“格格，门开了，十四爷刚吩咐奴才问问格格，是否进去？”锦瑟弯弯唇角，仿佛微笑：“自然进去。我自个儿下车便成，你呆在这里罢。”
她整整衣裳，胸前银铃作响，声音清脆甜美，仿若二八少女笑声。起身，打了帘子，下车，四顾周围。是他的喜气，他娶旁人的喜气。
从不知有这般的酸涩。眉上心头，早知半路应相失，不如从来本独飞。
四周好些百姓见了她便窃窃私语，猜测是哪家小姐，她裹了大髦，轻缓地穿过无人的街道，立到门口边。却见门口空无一人，腾出好一片空地来，新娘的花轿停在院内中央，前来观礼的王爷贝勒贝子们则聚在一起，于距主厅较近的处所，瞧着新娘子的花轿。
锦瑟大为不解，不知他们干些什么。那拉氏已然出了轿子，给喜娘扶着，站在轿门外不远。而胤禛持弓箭，着喜服，面色淡然，似有喜色，锦瑟瞧见轿子上已有两支箭，暗道这便是听老人们说起过的“射轿门”。
只差一箭，胤禛挽弓，对准轿上红顶。人群里突然闪出一个稚嫩的声音：“四哥，我跟你一起射好不好？”众人回顾，竟是十五皇子胤礻禺，他今年不过八岁，小脸漏出坚毅来。十四拍拍他的头：“你个小家伙，四哥是娶媳妇，你瞎凑什么热闹。”
“让我练一下，等到我娶媳妇儿了，也让四哥来射！”小孩子笑容童真，胤禛忍不住露出笑意，只道：“好罢。让四哥瞧瞧你有多大能耐。”
众人说笑，无人注意到门边的锦瑟，她更是因距了一段距离，并未听到他们说些什么。只觉现下走过去未免尴尬，不如原地呆着，待第三箭过后再走。那厢胤礻禺也已挽弓，因着身高只能给瞄准轿边的外侧，更不敢去射红顶。
“咻——”苍头箭破空而出，双箭齐发，高者中轿顶应声而落，喝彩声起，而低者偏过目标，径直射向大门。锦瑟仍是带着笑意，远瞧着箭射向这边却并不害怕，仍是将双眸定在了胤禛身上。
“锦瑟！”胤禩叫道，语气是闻所未闻的急切。小十五的箭渐行渐缓，射到锦瑟面前一两寸处落地，箭没土中。
一时间无人言语。倒是新娘子转过了身，挣开喜娘自己撩开了盖头，眼眸如秋水，望向波澜不惊的锦瑟。美人如玉，嫁娘总是最美，珠翠满头，珍珠自颊边垂下，道不尽的妩媚风流。
而锦瑟只是瞧着胤禛，笑容温婉，眼眸清亮，抵得过万千珠宝琳琅，三生石前的一次盼顾，只显得沉静平和，似菡萏初绽，流转惊鸿。
——————
阑珊玉佩罢霓裳，相对绾红妆。
《一丛花》
作者有话说
第28章 二十四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