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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铡刀 ...

  •   警察在团结水库找到葛远良的时候,厚厚结起的冰层已经糊住了水库大坝的坝根。

      他的尸体躺在那儿,旁边放着一瓶开了封口的农药。

      脚跟的冰面下,几只硬邦邦的小鱼缺氧而死。

      日子就他妈的像是糊上了一层厚厚的漆。

      六十七岁的葛远良听天由命,七十三岁的葛远良积攒了六年的怨变成了恨。

      记不清那夜的天有多冷了。

      李成齐输光了身上的所有家当,赊了下下辈子都还不清的账,被人打得鼻青脸肿,从赌场里轰了出来。

      他骂了一路的“去他妈!”,脑子里钻进了两只见啥都想吃的蝗虫。

      月亮蒙上了一层厚油布。

      葛远良十几年的老花眼在黑夜里更像是盲人摸瞎。

      他弓着身子慢吞吞地出了水库,在南鱼坝子上一寸一寸寻找白天用来劈柴的斧子。

      夜里水库结上厚冰,鱼儿缺了氧,明儿个就能全部翻了肚皮。

      天太冷了,明明盖了两床厚实的被子却像打了赤膊,葛远良半夜被冻醒,抬头看了看房顶上两根湿棕色的木檩,挣扎着起身,准备出门拿斧头在冰面上凿两个洞。

      “葛阎王!哎……哎,这不是葛阎王吗?”

      李成齐斜着身子站在南鱼坝子的缓坡上,伸出手指指着正在锁门的葛远良,扯起嗓子大叫起来。

      葛远良的眼睛虽然快要瞎了,耳朵却灵光,他到死都能记得李成齐的声音。

      “咯~,眼瞎耳背的老东西……”

      眼瞅着葛远良并不理会他,李成齐打了个饱嗝,像条疯狗似地猛地扑向了涂了层冰渣子的铁门。

      “妈的!妈的!老子的钱全都输光了,老子的钱啊……”

      “葛阎王,几十年没闻到女人身上的骚气了吧!哈哈哈哈,炕是不是都捂不热!哈哈哈哈……”

      “我回去非得掐死那个小杂种!吃老子的,住老子的,如今还把他妈给克死了,个小杂种……”

      “呕……葛阎王,你手里有钱吗?”

      李成齐神志不清地捶打铁门,胡言乱语到了最后,还是离不开赌。

      “李成齐!你就是个畜生!你媳妇都被逼死了,你他娘的还要赌!”

      自打六年前,“赌博”二字就变成了葛远良舌苔下的糜烂疮。

      钱没了。

      牵线拉媒说好的亲事黄了。

      从玉米地捡来养了多年的哑巴闺女被赌场里的那帮畜生糟蹋,寒冬腊月挺着大肚子永远地消失在了后山的榆树林里。

      那时,他披头散发地坐在一堆腐烂的草垛上,看着自己大半截埋进黄土的身子,又看了看李成齐那张充满同情的脸。

      “老葛啊!咱也没想到这水那么深啊!竹元屯的戴老二在昆西那边靠这个东西在县城里买了房,咱也是好心,想让你过点好日子不是!”

      李成齐搓着下巴,左手随意地理了理毛衣衣角。

      “大成子,求你去那边给咱说点好话!剩下来的钱能宽敞点期限……”

      葛远良说着就要给李成齐跪下来。

      李成齐虚扶了一把,眼镜下的不耐烦冲口而出。

      “让你赌你还真赌,输光了找谁?”

      让你赌你还真赌……

      让你赌你还真赌!

      葛远良的心头突然恨到喘不上气,他想到小枝儿和她肚子里的孩子可能被野狼分食的场景,雪上溅满了血,放着几块辨不清部位的残肢。

      他好恨。

      “艹你大爷的!”

      严重变形的后背与骨头错裂,葛远良大吼了一声,撑着斧头眼神坚定地打开了水库的铁门,对着神神叨叨的李成齐就是一记拳头。

      李成齐被打懵了,脚步错乱,脑袋嗡嗡。

      两人你一拳头我一脚,推搡着来到了南鱼坝子的斜坡上。

      李成齐像个没骨头的泥人,东歪西倒,嘴里的脏话像是熬在坑里的臭粪。

      葛远良气得举起斧头,眼皮子鼓动着,却又在犹豫间将斧柄重重放下。

      然而,站在路边的李成齐手指指着葛远良的眉头左脚和右脚彼此缠斗,“嘭”地一声摔落在坡边。

      “噗呲”一声,铡刀锈迹斑斑,撒上了热血的腥味。

      年关。

      竹元屯的三大队请了人唱花集,庆祝姚春桃老爹姚海峰的烈士遗骨回乡。

      团结屯一时间死了三个人,许代梁没心思去老祝家杀猪,挠着头皮蹲坐在自家门槛上抽了半晌旱烟。

      他看着二儿子许大森赤着胳膊拿着铁掀铲雪,心里便忍不住一阵发愁。

      李冬衡的爹妈在短短半个月内相继暴毙,他大伯李成书五年前又因为羊癫疯折了命,留下丁素兰和一儿一女,孤儿寡母三人相依为命,李冬衡的去处成了难题。

      烟气顺着寒风飘过许七草那屋的窗沿,炕上放着两个枕头,一个绣着大红花,一个被毛衣包裹着,边角露出了几粒碎糠皮。

      李冬衡家没了大人,许代梁不顾刘霞唠唠叨叨,把人带回家宿了几宿。

      许七草孩子心性,知晓了李冬衡要住到自己家里,便把自己那个堆了杂七杂八布花线头的乱炕收拾得齐齐整整。

      李成齐去了的事原是瞒着李冬衡的,可是代二华那张臭嘴就爱扯闲篇儿,终日不干正事,就跟着李冬衡屁股后说些下头话,这一来二去,李冬衡便知晓了他爹的事。

      那晚,许七草和李冬衡讲了很久的话,李冬衡把脸闷在被子里不吭声,只是先头问了一句:“许七草,他是不是死了……”

      许七草原本还在讲后山那只瘸了腿的瘌疤狗失踪的事,听见李冬衡说到“死”字,就熄了嗓子,半晌没说出话来。

      她有点害怕,“死”字在许七草脑子里是个没有概念的词,她知道人死后会躺进棺材,时间长了,魂就会飞出棺材变成鬼,跑到黑咕隆咚的林子里吓人。

      有多黑呢?

      就像现在一样黑。

      她把头缩进了被窝里,不让鬼寻着一丝缝隙钻进来。

      “李冬衡,咱爹给咱说过,船到桥头自然直,人也终有一死,就像后山的水梨树,我知道哪棵树上的梨子最甜……,李冬衡,你是不是想妈妈了……,明天咱带你去看梨花好不好?”

      许七草扯七扯八,她不懂什么大道理,只会把她爹说过的话凑到一起。

      但是她不会骗人!她发誓!明天一定会带李冬衡去看梨花!

      李冬衡睁着眼一夜没睡。

      他偷偷地哭,心里有些羡慕许七草,觉得许七草的爹才是真正的男子汉。

      他又想起他爹每次赌完钱后对他妈一次次施加的毒打,那时的月亮总是很圆,他妈从地上爬起来边喝酒,边拉着他的手说他爹以前多么多么好。

      他知道,他妈的一辈子被困住了,被困在了李成齐牵起她双手的那个冬天。

      今天,团结小学四、五、六年级期末考试。

      今天,也是李成齐火化的日子。

      李冬衡没去殡仪馆送行,而是背起那个装有《说医全传》的破布包上了学。

      柳万青来找刘霞一起去镇上买年货,她磕着瓜子,把瓜子壳吐进鸡圈里,望着许七草旁边那个直愣愣的背影,咂了咂嘴。

      “没想到啊!这小子看着实诚,心却冷硬冷硬的,他爹死了都不去戴孝哭嚎两嗓子……”

      刘霞听到话,呵了一声,拍着柳万青的肩头骂道:“你那张嘴没个把门的!这话可别让孩子听到,李成齐家里面的事儿,旁人不知晓,你个天天爱打听的难道不知晓吗?现在人都死了,还叨叨个啥?”

      柳万青翻了个眼皮:“得了得了,你不情愿听,我还不爱说了!还走不走了,再等,黄花菜都能就着你家老许头上的油炒菜吃了,哈哈哈哈哈哈……”

      竹元屯一大队的洪蔡青因为乱砍滥伐屡教不改,被罚了50块钱。

      在拘留所里蹲了两天后,洪蔡青连夜赶路回家,四周黑漆漆的,屁股蹲里憋了屎尿忍不住,他扯开扎在裤头外的绳子,着急忙慌地蹲在南鱼坡子旁的枯草丛里解手。

      刺冷的风要把他的双腿冻僵了,大半夜的,耳朵里甚至能听见渗人的游鬼在争吵。

      等他擦完屁股出来看,只能看见葛远良匆匆关上水库大门的背影。

      县公安局原本都要把李成齐的案子当成意外结案了,突然跳出个目击者,说是水库的葛远良杀了人。

      李成齐断成两截的身子又在殡仪馆里躺了三天。

      警察找到葛远良的时候,葛远良已经喝药自杀,这个案子究竟是意外还是他杀,再也没了说头。

      李成齐的尸体顺理成章地就地火化,许代梁是村书记,他和村里的会计曹万德帮着张罗了李成齐的丧事,草草将骨灰下了葬。

      屯前屯后也在暗地里传着闲话,李成齐嗜赌的秘密不再是个秘密。

      大家有的说是李成齐不安于当个小学老师,跑到镇子上赌疯了头,被追债的失手弄死了。

      也有的说李冬衡的命硬,克死了妈还不算,又克死了爹。

      住在许七草家前面的是方屠户家,他的婆娘孙小巧泼辣又不近人情,自从李冬衡住进了许家,她便在自家的后墙上贴了个镜子,见谁都说要驱驱霉运。

      许七草答应第二天带李冬衡去看梨花的诺言最终没能实现。

      一月隆冬。

      许七草掉进了冰河里。

      李冬衡发了癔症,在期末数学卷子上的每一寸空白地,都写上了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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