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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Chapter15 ...

  •   奶奶的房间里有股淡淡的皂角的味道。老式的煤炭炉子上的长嘴铁炉发出咕嘟咕嘟的响声。烧开的滚水倒进大木桶里,冒出一阵阵湿乎乎的白色雾状的水汽。

      奶奶很瘦,背上的骨头有些硌人。高氤把一条毛巾搭在肩膀上,另一条围在老太太的脖颈后,避免洗头的时候打湿了衣服。

      加了冷水的水温刚刚好,不烫人。老太太裹着一条厚厚的毛毯子,睡在小床上,大木桶就放在脑袋底下。

      高氤卷起袖子,坐在小凳子上,用一把质地不错的木梳子轻柔地把老太太的白发梳散。

      毛巾吸饱了暖和的热水,轻轻地放在老太太脑袋上挤压一下,热热的水流顺着头发蔓延开来,暖呼呼的,老太太发出一声轻柔的喟叹。

      老太太终归是上了岁数,迟暮之年,头发掉的厉害,还没洗多久,木桶里的水面上便漂浮着几团白发。

      她的牙齿也没剩几颗了,脸上的皱纹像一道道沟壑,干枯树皮般粗糙的手背。这些东西,高氤有意把它们从眼睛里剔除,可这又怎么可能呢。

      “氤氤,在学校里好吗?和朋友们耍的开心吗?”老太太的声音好小,干干的,听在耳朵里有些刮耳朵,像在摩擦地面的老树皮发出的声音。

      高氤故作轻松地笑笑,夸张道:“可好啦,奶,我在学校里有好多好多朋友,他们天天给我带老多好吃的啦。”

      奶奶咧嘴,露出一个因为没有门牙而漏风的笑容。

      她慢慢地吃力道:“崽啊,回去的时候,把你爷今年晒的那两罐鱼干带上,带给朋友们尝尝。”

      “好。”高氤的声音闷闷的,夹杂几丝哽咽。

      “奶,你中午想吃啥?我给你做。”

      没有人说话,只有奶奶轻微的呼噜声。

      “小老太太,真是的,又睡着啦。”高氤艰难地扯扯嘴皮子,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怪异的笑容。

      她提着大木桶来到院子里倒脏水,姑姑在厨房里忙活。

      老太太的头发真的没剩多少了,洗干净后,用干毛巾轻轻地擦一擦,原本湿漉漉的头发就拧不出水了,再用炭火烘一烘,一小会儿就全干了。

      高氤看见水槽里有两颗沾满露水的上海青,她顺手便拧开水龙头,帮着姑姑清洗起来。

      姑姑比爸爸年长十来岁,今年也有五十好几了吧。她的两鬓也有些斑白了,视力退化了,连切菜都要佝偻着背,弯下腰才能看得仔细。

      “氤子,你奶睡啦?”姑姑的声音颇为爽利。

      “嗯,老太太真是,一下就睡着了,水声这么大,她都吵不醒。”高氤故作轻松地抱怨。

      “老人家就是这样,觉多。”姑姑的声音低沉了许多,听起来有些伤感。

      “姑。”

      “嗯?”

      “你别给我妈打钱了。”

      切菜的声音消失了,姑姑把菜刀放下,转身认真地看着高氤。

      高氤低着头,看着手上的水渍,顺着指尖滴落在水槽里,发出轻微的咚咚声。

      “妈会把钱,给那个人用。”

      一抹碎发掉落在嘴边,姑姑伸手帮高氤别到耳后了。

      “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你们挣钱不容易,我妈总归不会不养我的。别打了。”

      姑姑的眼睛被高氤的袄子领口里的补丁刺痛了,眼眶里的泪水顺着脸上的皱纹纹路,重重地滚落在手背上。

      时间是不会给人留情面的,高氤是在掐着手指头过日子,太阳挂完枝头月亮挂,周而复始,来来回回十几个轮回,寒假也就过完一大半了。

      爷的腿脚不利索,还是拄着拐杖,强撑着要来车站送行。

      火车的汽笛呜呜呜响,滚轴轮子哒哒哒响,站台上的人和物便慢慢地,慢慢地开始倒退了。

      爷撑着拐杖,步履蹒跚地往前走,风吹落了他眼角浑浊的泪水,一粒雪粒子飘落在高氤的指尖,她的脸颊上,泪水混合着鼻涕,一股脑地往下流,擦都擦不完,也擦不干净。

      浮城市的治安并不好,外来户多的地方,混□□的,自然就更多,也更猖獗。

      周诏并不想帮杜二办这个活,但到底太嫩了,身不由己。

      王大板是个瘦的只剩一把骨头的老实人,全家男女老少加起来五口人,五张嘴全靠他一个人在工地上夜以继日,勤勤恳恳地劳作赚取的工钱勉强养活。

      屋漏偏逢连夜雨,老婆查出了癌症,偏也没到没救的地步,只是,要救就得有钱,没钱,医院都懒得搭理你。

      走投无路了,听信别人的谗言,在杜二这借了一大笔的高利贷。那利息,怕是比人老母亲的高血压都要高。

      年末了,该还钱了,偏偏老婆也没救回来,去医院前,多好的一个人啊,脸上至少还肉乎,拉去火葬场的时候,就剩一把骨头了,轻飘飘的,一只手就能抱起来。

      王大板哪有钱啊,一整年,全在工地和医院两头跑,挣得那点钱,还不够其余四张嘴最基本的吃喝嘞。

      周诏到底还是个孩子,心没硬到那种地步,对着这么一个苦兮兮的大男人,下不了手。

      杜二也贼,知道派两个老手跟着他,美名其曰是协助,其实倒不如说是监视。

      那两货跟牛皮糖似的,周诏怎么甩都甩不掉。关键是,他俩也不老实,站人王大板跟前,牛气哄哄的,拽的像二百五。

      周诏没想过要对王大板动手,事实上,他们确实都没动手,甚至在王大板说没钱的时候,也没爆粗口,就留下一句轻飘飘的:“19号再来,钱准备好。”

      第二天早上,老母亲颤颤巍巍地爬起来上厕所,推开门,儿子的两条腿就在半空中荡来荡去。

      周诏是那天下午收到的消息,等他赶到台球馆的时候,杜二和那两个牛皮糖正满脸晦气地谈论此事。

      他拖着沉重的双腿,走进去的时候,亲耳听到其中一个牛皮糖用粗鲁下流的污言秽语,大肆辱骂身体都已经凉透了的王大板。

      变故是突然发生的,周诏的拳头砸在那人胡子拉碴的脸上,他的碎牙齿混合着血水,喷在干净的台球桌上。

      杜二没有阻止,他只是面色阴沉地站在那,下巴上的肉怪异地颤栗着。

      另一个牛皮糖的拳头砸在周诏的脸上,他的左眼多了一个青紫色的拳头印,很难看。

      高氤提着厚厚的手提袋出现在楼下小巷子里的时候,迎面遇见了周诏。

      他脸上那个青紫色的拳头印很显眼,眼皮肿胀,原本的双眼皮变成了单眼皮,充血的眼珠子上密密麻麻地布满血丝。

      右手手背上还有干涸的血渍,脚上趿拉着一双拖鞋,两只袜子都破洞了,裸露在外的脚趾头被冻的紫红紫红的。

      高氤很识相,她侧缩着身子,挤在墙壁角落里,低着头,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深黄色的积雪。

      周诏的拖鞋划拉在灰砖上,发出刺耳聒噪的哒哒哒声。高氤觉得,那越来越近的哒哒哒声混合着自己咚咚乱响的心跳声,像一支凌乱的交响曲,听在脑海里,血液直往脑门上涌,脑子里像是有一把铁锤敲击着脑子里的骨头。

      哒哒声消失了,头顶出现一片阴影,高氤的眼睫毛不安地扑闪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突然出现在面前的黑色布料。

      周诏说话了,嗓子里好像有一泡血水,声音真难听:“真他妈的够了啊,每次都能看到你啊。”

      高氤没说话,她的双腿就像被钉在那里了似的。浑身上下长满了倒刺,像一只懦弱又自保的刺猬。

      “妈的,不说话?!滚吧,看见你就倒胃口!”

      周诏伸手用力推了高氤一把,高氤轻的像一阵风,她结结实实地在坚硬的,湿乎乎的灰砖上摔了一个大屁墩。

      手提袋重重地跌落在地上,高氤听见了玻璃碎裂的清脆响声。她一直低着头,没有看周诏一眼,摔倒在地上,也是一声不吭地爬起来,提起袋子,一瘸一拐地跑走了。

      彭鸫是突发奇想跑来城中村的,今天的浮城,久违的没下雨,出了一小会儿太阳。他骑着山地自行车,在城市寂静的街道上窜来窜去。

      小巷子里的光线不太好,他躲在暗处,面色深沉地看着高氤被周诏推到,狼狈地跌坐在地上。

      玻璃瓶炸裂的响声传入耳朵里,震耳欲聋,他的心脏也跟着一颤一颤的。

      周诏是去小卖部买烟的,家里的存货都被他抽完了。顺便再去小诊所拿点碘伏和棉签。

      彭鸫的自行车停在小卖部门口,人在店里挑东西。周诏远远地就看见了那辆质地很不错的自行车,他不由地多看了几眼。

      彭鸫真没故意躲着他,但周诏在店里确实没看见彭鸫。

      彭鸫是在他走出店门以后,出声叫住他的:“周诏。”

      声音不大,刚好可以在冷风中清楚地传入周诏耳朵里。周诏感觉有一团爆竹噼里啪啦的在耳朵里炸开了。

      他那只肿胀的眼睛卖力地睁大,其实说撑大会更合适。双腿慢慢地,迟疑地挪动着,半边身子转过去,那只完好的眼睛注视着彭鸫,他的左手插在口袋里,握成拳,锋利过长的指甲把嫩肉掐红了。

      彭鸫的面色过分平静,似一湖平平无奇的秋水。他对周诏说:“聊聊吧。”

      彭鸫来过那么几次,对这里纵横交叉的青砖小巷颇为熟悉。他走在前面,周诏拖着酸软无力的双腿一步一步迟疑地跟在他身后。

      这是一条死胡同,巷子尽头堆放着三个臭味熏天的铁皮垃圾箱。即使是在零下几度的寒冬,垃圾箱的翻盖上依然围满讨人厌,嗡嗡乱叫的苍蝇。

      周诏不敢直视彭鸫,他的眼睛太干净了,周诏觉得自己的脸映在彭鸫的瞳孔里,好似把丑陋的瑕疵放大了好几百倍。

      “周诏,弯腰驼背的干什么?!站直些,好好看着我,认真地看着我,最好记住我现在的样子。”

      彭鸫的语气很强硬,周诏听出了夹杂在话语里的愤怒,却唯独没有嫌恶。

      [为什么不厌恶我呢?为什么?!]周诏的心脏在滴血,他在呐喊,在质问。

      砰——

      彭鸫的拳头砸在周诏肚子上,周诏不堪重负,狼狈地摔倒在冷冰冰的灰砖上。

      彭鸫拖着沉重的双腿,走到他身旁,居高临下地注视着他,面色太平静了,看不出悲,也看不出……喜。

      周诏眨了眨无神的双眼,背上好凉啊,灰砖刺骨的寒气侵袭了他僵硬的脊背。骨头缝里好似飘进了雪粒子,冰冷的雪水混进血水里,顺着血管流进心脏,流进大脑。

      彭鸫沉默地平躺在地,后背的衣服被泥水洇湿了,凉凉的,冷冷的。

      周诏的脑袋微微偏转,映入眼帘的是彭鸫墨黑浓密的眼睫毛,像一把小扇子,扑闪扑闪的。

      他的胸膛微微起伏,鼻子里喷出的热气很快便化成了一串白雾,冷风一吹,便轻轻地飘散了,一眨眼,就消失的无影无踪啦。

      泪水无声地冲破眼眶的束缚,顺着平滑的嫩肉,一路畅通无阻,打湿了鬓角。鬓角处的短发在泪水的黏合作用下结成小小的一团,好难看啊。

      “周诏,现在的你,真他妈的讨厌!高氤做错了什么,她做错了什么?!为什么都要这样对她,为什么?!”

      他哭了,彭鸫的胳膊挡住了双目,肩膀,因为哭泣在颤抖。他的哭声很压抑,哭到最后,甚至因为喘不上气而张大嘴巴艰难地咳嗽,好似要把肺也一起咳出来。

      高氤背靠着冰冷腌臜的墙壁,躲在两条小巷的交叉口。冷风裹挟着彭鸫悲切,克制的哭声,清晰地传入她的耳朵里。

      她对着空气艰难地扯扯嘴皮子,露出一个既愧疚又怪异,充斥嘲弄意味的笑容,没来得及换裤子,屁股凉飕飕的。她平静地窥视着小巷子里发生的一切,喃喃自语道:“这样又有什么意义呢?有什么意义?不能让他彻底消失,没有意义,没有……还不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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