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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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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years
“战争的废墟啊……”伊芙伸出手撩了撩被风吹到脸前的头发,泛灰的头发被顺从的撩到耳后。
十六年间,伊芙渐渐地也已经习惯了面前的这副情景。南柩的大地曾经被一种名为血液的东西所覆盖,现在剩下的是那东西风干后剩下的黑色印记。在这些残忍的印记上面,是弃置达十年以上的砖瓦废墟,它们覆盖了大片的土地。
空气中弥漫的是沙尘的味道,伴随着苍凉的气味肆虐在南柩的北部——那边已经完全被沙尘所掩盖了,包括血液的残迹,弃置的废墟,还有圣歌瑞斯懒得处理的尸体——都被北边漫天的黄沙所掩盖了。
「我的记忆告诉我这个地方…曾经还挺繁荣的呢。」伊芙一只脚踏在凸起的沙发残座上,一边用手挡着北边吹来的砂风。
「嗯,是啊,但是伊芙小姐自然也知道,我们的圣歌瑞斯大人不会对敌人采取任何的怀柔政策。」身边的男子毕恭毕敬地说。
「不过这里的繁荣原本也与我无关。」伊芙轻笑了一下,「我现在已经完全隶属圣歌瑞斯大人了,没有任何抱怨的意思。」
「您即使抱怨我们也没有办法啊,伊芙小姐。」男子稍显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毕竟您是圣歌瑞斯大人最宠爱的公主啊。」
「我倒是觉得她能随便把一个从防空洞里捡出来的婴儿自己抱回去抚养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当时不可否认的是圣歌瑞斯大人的确没有做错。圣歌瑞斯大人是如此地眼光独具,一眼就看出来伊芙小姐是当世难得的『奇才』。」
「……」
有一阵偏北风吹来,黄沙燥热的味道混合着夕阳的残辉搅合在伊芙泛灰而凌乱的头发上。伊芙闭上眼睛,感到沙子黏上她的脸颊。
这是曾经的繁华都市——南柩——的味道。
砂子的味道,错乱的味道,荒凉的味道,破败的味道——尸体的味道。
「奇才……吗?」
奇才——会背叛自己的国家吗?
当伊芙恢复意识的时候,她正处在一个用水蓝色笼罩的屋子里面。
双层玻璃垒砌成的房间,泛蓝色的荧水夹在玻璃间荡漾着,银灰色的星星固定在墙壁夹层中,并没有随着水波的流动而移动。
房间的角落里,玻璃制成的书架上杂七杂八地摆满了各种书。既有《神圣占卜之术》也有《圣歌瑞斯国辉煌历史》,既有《弱点的形成》,也有《宇宙衰落之旅》。在《弱点的形成》旁边,放着一个灰色水晶制成的招财猫,虽然说是招财猫,但是猫的眼睛是向下垂着紧闭的,神情严肃,整个释放出一种肃杀之气。
而伊芙正躺在这件水蓝色房间中央的一张水蓝色的双人大床上大睁着眼睛。
一时间无法适应。
——感到新奇吗?并不能说是觉得新奇,自己熟悉这里的一切,毕竟这里是自己设计整修,自己居住的处所。
从床上坐起身来,突然觉得很不习惯自己拥有这么长的手脚,不习惯脑中的这种充实感。
——没有理由啊,这明明是自己已经使用了十六年的身体。
「我是谁?」
伊芙试着这样想,她马上就反应出来「伊芙」这两个字。
「我现在在哪里?」
无需任何的读取时间,脑中马上显示出「圣歌瑞斯属南柩城东部主殿」这几个字。
使劲地摇了摇头,虽然觉得头脑和身体有一点微妙的不协调,但是这一切还都记得,没有什么实质上奇怪的地方。唯一觉得奇怪的是,为什么明明是大中午,自己却无所事事地睡在床上。简直太不优雅了。
「起来了。」无意识地自言自语了一句,然后就站在床边优雅地伸展起手脚,让自己刚刚显得有些奇怪的大脑赶快恢复正常。
走出自己的房间之后,精神便变得恍惚起来。伊芙第一次没有叫侍从,就从圣歌瑞斯主殿中出去了。
步行到北南柩是一件对于圣歌瑞斯的公主有些困难的事情。
黄昏下的伊芙行走在北南柩的土地上。
与其说是土地,毋宁说是沙地。砂子随着风流动,风带起砂子旅行。多年前,就是风带着这些砂子从南柩的北部一直延伸的北南柩的。就是风带着这些砂子掩埋了这个曾经繁华的都市的北部。也许这些风是仁慈的,它在掩埋绮丽的同时,也掩埋了战争后的血腥与人性残忍的罪证。
「……唉。」
有一声轻微的叹息响起在伊芙的左边。
一个看起来和蔼的老人脸上挂满了悲哀,在沙漠般的北南柩凹陷的土地中站立着。
「人最重要的品格是仁慈。为了仁慈能不惜打破自己的原则,这才是人最重要的品格。而歌瑞斯却完完全全违背了这一条。就是因为这,所以南柩才会变成一片荒凉的土地。」
苍老地颤抖着的声音。
这也许是南柩的遗民吧。遗民这个词有一股哀伤的味道。伊芙低下头。尽管这一切并非她的罪过,但是她仍然为此感到愧怍。
「你是伊芙公主吧。」是柔和的声音,「这个年纪还活在这片土地上,也只会是伊芙公主了吧。」
伊芙微微颔首。她本不愿意碰见南柩的遗民,尽管也许自己也能够称得上是「南柩的遗民」。但也许正因为如此,她害怕碰见他们。因为她比他们都要幸运得多。而自己的幸运只会给他们带来痛苦。
「说实话我讨厌这里。我讨厌这个令人感到浑身难受的地方。你们难道已经忘记了十几年前这里尸横遍野的情景了吗?难道你们已经不在乎漫天的黄沙即将席卷整个南柩了吗?难道你们感觉不到你们在这里杀死了多少无辜的人民了吗?我知道你们不会忘记,你们也不用这样看着我。这里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繁华都市了,这里除了圣歌瑞斯的贵族之外已经几乎没有曾经的南柩居民了,这里的矿藏也已经没有什么能让你们继续掠夺下去的了。既然如此,你们又何必还要强行在这里定都,在这个荒凉的地方作为你们伟大圣歌瑞斯的都城呢?」
思绪还没有反应过来,自己就已经说出了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说出来的话语。伊芙直立在那里,尽管身材并不那样挺拔,但是却有皇室的威严之气。
「你在说什么啊伊芙小姐。太不像话了,一口一个『你们』,难道你就不属于我们吗?」一直呆在伊芙身边的男子布兰特(Brant)第一次大声斥责她。
「……我。」我?我想说什么?我到底还想辩解什么?我今天到底是怎么了啊。
伊芙颓坐回椅子上,两手轻轻叠放在大腿上,双眸稍稍下垂。她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似乎有什么话梗在喉间,自己拼命地压制才没有让它说出口。自己虽然时常向布兰特讽刺圣歌瑞斯对安黎的某些做法,但是自己清楚地知道,自己是圣歌瑞斯的国民,是圣歌瑞斯国的公主,这一点是无可辩驳的。
既然如此,刚才为什么还会一口一个「你们」呢?
伊芙抬起头,躲开布兰特的视线,望向窗外。高层的主殿的扇形北窗,可以看到北南柩的情形。砂子把断壁残垣掩盖成暗黄色,夕阳刚刚落下的现在,蓝灰色的天空下砂子的颜色更加地诡异。
本来应该是金黄色的吧?本来应该是可以用辽阔和美丽来形容的土地吧?本来应该是一个高楼耸立,夜晚的霓虹灯能够把整片蓝灰色天空映照成橘红色的城市吧?
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都是因为这个地方太寂静了的缘故。
在现在的这个圣歌瑞斯领导的世界里,一切人类最不可违背的信条就是『优雅』。贱民们达不到优雅这个标准就格杀勿论,而王族则要做到『高贵的优雅』,否则会被逐为贱民。
当圣歌瑞斯刚刚征服安黎的最后一座城——南柩,并且下达这一命令时,所有的人都变得疯狂和恐慌起来。南柩曾经的贵族拼命地习得最高等级的礼仪,然而还是达不到圣歌瑞斯的标准,而原本南柩的普通公民,则几乎无一例外地难逃因无法达到『优雅』而被砍杀的厄运。
征服南柩这座城所杀死的人寥寥,而由于这条命令的下达,死去的人却是之前的千万倍。有人说,圣歌瑞斯下达这项命令只是变相地杀死那些安黎的旧民。这项命令本身就是一纸裁决,是判决南柩所有居民死罪的可笑的理由。
然而圣歌瑞斯下达这项命令的理由却是——
『圣歌瑞斯国,即是San Grace’s Land。做不到优雅、高贵的人,没有理由,更没有资格成为Grace的国民。』
并且,为了抵制某些「南柩的居民根本无法做到圣歌瑞斯所要求的优雅」的说辞,圣歌瑞斯亲自在南柩境内找到了一个婴儿,据说婴儿是在耶森山上的一个废弃的防空洞的洞口找到的,浑身脏兮兮的,似乎从出生开始就从来没有洗过澡。而婴儿身后的防空洞里,杂乱地散放着的,是人类的骨骼。
两个头骨在防空洞深处,而手脚的骨头则散放在洞口。婴儿的头正枕在一块瘦弱的骨头上小睡。
斑斑的血迹在骨骼周围残留,灰尘和砂子把失去生命的骨骼侵蚀,一眼看去只能用惨烈来形容。
「这样啊,真有趣呢。」
——而看到这幅景象的圣歌瑞斯则是直立着轻轻赞叹了一句,便决定收养这个不同寻常的婴儿。
而我就是这个,所谓的不同寻常的婴儿。
是因为我的存在,所以南柩的广袤土地才会变得更加寂静。没有原南柩平民的声音,甚至连现在所谓的圣歌瑞斯国的国民的声音都没有。无论是对所谓的「优雅」指令抗议的声音,还是对居民区的简陋的讽刺的声音;无论是家庭里炒菜做饭,和乐融融的声音,还是夫妻吵架,摔盆子砸碗的声音,都没有。
甚至有些地方,连人类呼吸的声音,都没有。
寂静得让人可怕。
伊芙收回思绪的时候,窗外的天空已经黑透了。圣歌瑞斯宫殿里亮起了富丽堂皇的闪灯,窗外的南柩显得更加昏暗起来。一片死寂。
如果南柩不是这样该多好。
如果世界不是这样该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