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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蓄意已久的见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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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生的暖融渐渐积蓄在这久违的怀抱里,而后化作躲不开的小火苗嗖地钻进他骨髓里,缓缓燃烧起来。
燃烧着,然后开始有些滚烫。
滚烫得令人觉得有些苦热,凌子翊方才惊醒,神魂回过来,他竟发现自己怀拥着一妙龄女子,举止轻浮。
贝伽盈被猛地推开,蹲了许久早已麻木的双腿本是堪堪支撑着,此时一受力自然不堪重负,整个人如倒栽葱般倒了下去。
白梅雪地上,她结结实实摔坐上去,震扬起无数细弱但飞舞的梅蝶,萦绕四周。
梅花层叠得柔软厚实,贝伽盈并未受伤,只是骤然撞击受力,她忍不住呼痛出声。
“哎呦!”
凌子翊正欲跨步离去,闻声背影停顿,他半侧过脸来,余光轻扫:“受伤了吗?”
本就是他将她无情推开,此时又来问寒问暖,打一巴掌又给颗甜枣,贝伽盈咬着下唇,还是摇了摇头。
天光笼罩,梅枝残影浅浅淡淡地映在他苍白的侧脸上,干净澄澈得如同名师水墨,寥寥几笔勾勒暗香疏影。
贝伽盈看得呆了,她不自觉轻声唤道:“凌子翊。”
他耳力极佳,转身过来,眉间沟壑更深了些。
薄唇微动,他正欲说些什么,却被秦洛拦下。
“既是受伤了,还是先送到房里歇息,旁的待会儿再说吧。”秦洛朝着凌子翊挤眉弄眼,试图让对方理解自己的苦心。“好了好了,你就别跟师叔争了。”
然而,他那等着看出好戏的小心思怎能轻易瞒过,只是他话密且絮,凌子翊不愿费那番口舌与他争辩罢了。
“这位姑娘,哎呀,怎么倒了?”
安抚好凌子翊,秦洛忙不迭又要去扶起还跌坐在地的贝伽盈,却见她迷瞪着眼睛晃悠悠地瘫倒在地上,一时失去了意识。
凌子翊三两步上前,两指探到她腕间,顾不得男女大防,揽住她的腰身,将她抱入屋中。
公子携佳人去,秦洛想了想不好空着手,瞅见地上一棕黄油纸包,便拾了跟着进了屋。
疏影横斜,茅舍竹篱,搭在梅林里的这片茅竹小舍颇显雅趣,但虽是屋舍却无半点御寒保暖之效。
“去搬些炭火来。”凌子翊将人安置在榻上,道。
茅屋斗室,秦洛环顾屋内陈设,这立着吩咐一人,躺着昏迷一人,可受支使的不就只余他一个。
他无奈地去拎那落灰的炭盆,气不过又问道:”“你这是对师叔说话的态度?”
凌子翊正给贝伽盈盖上棉絮被褥,闻言抬眸,直身作揖,恭谨一礼道:“有劳师叔。”
此礼极诚,连背脊弯折的弧度都一丝不苟。
秦洛那话本是玩笑,可奈何凌子翊此人性子却一板一眼直得很。
“啧,不过是为佳人生盆炭火,这算个什么活计了。”他摆了摆手,拎着炭盆匆忙出门去。
凌子翊回头,见着榻上的人昏沉之间还冻得微微发抖,将被褥又往上提了提,盖过她的肩膀。
榻窄,被角露在外,他想了想,又仔细往她身下掖了掖,被子将小人儿裹得严严实实,独留个脑袋在外。
秦洛风风火火地端着炭盆小步跑进来,将盆安置在窗下,瞅见被裹成了个粽子的贝伽盈,哭笑不得。
“小凌子,你就是这么照顾姑娘的?”
凌子翊全然不觉有异,道:“她需要保暖。”
竹桌上一套白瓷茶具崭新如初,想来这偏房里从来无人居住。
“我去烧水。”
凌子翊搁下一句,不多时回来添满了茶,翻开杯盏,一杯斟给了秦洛,另一杯立在桌角,却是空空如也。
秦洛品了一口,热茶入肠,舒畅至极。
“我来给你倒一杯。”
孤零零的杯盏搁在手边,秦洛执壶便要给他斟上,凌子翊却拿手掌虚遮住了杯口。
“我不喝。”
他向来冷食。
秦洛拿眼觑着他。
凌子翊望着榻上,“待会儿让她饮一杯。”
“哦。”放了壶,秦洛语意不明,轻淡地应了声。“凌子翊,你变了。”
凌子翊冷淡得如同面具似的脸色有了一丝崩变,转眼看他:“你说什么?”
一字一句,吐得清楚。
“我说......”
“休要胡说。”
秦洛垮了脸,“我还没说呢。”
一个冷眼飞过来。
“想也知道不是什么好话。”
“你不想听,我也得说。”秦洛倔脾气也上来了,“虽说往日里你顶着一张冷脸在沂水到处晃悠,本来也不怎么讨喜,但是今日你一改常态,对着一个未曾谋过面的姑娘殷勤备至,要不是你什么功力我一门清楚,简直要怀疑你是不是被人夺了舍......”
他叽里呱啦了一大堆,又灌了一口茶,接着道:“不然,你可不要突然跟我说,与这个姑娘早已有情,我可禁不起你们这些不靠谱小辈的惊吓了。”
凌子翊轻叹:“师叔,莫要胡乱言说,坏了姑娘家的清誉。”
“莫不是被我说中了,你与她情意拳拳?”
“并未。”
“你此前就识得她?”
“亦无。”
炭火燃起来,噼啪响着,急切燥热。
秦洛一拍桌子,“那你好端端地对人呵护备至,即便是她因你而伤,依你平日性子也太过了些。”
“她是女子。”
“但是......”
“又受了内伤。”
“就算她......”
“你也说了,是因为我。”
秦洛语塞:“你能不能不要总堵我的话?这是你对师叔的态度吗?”
无可奈何之时,秦洛只得摆出自己长辈的架子来。
他知道,虽然震不住凌子翊,但是好歹能让他乖顺一些。
百试百灵。
凌子翊无奈应声:“师叔。”
“小凌子乖。”秦洛笑得眼睛眯成了条缝,“话说回来...”
气温缓慢爬升,比之屋外截然两个世界,窗棂上蔓延雾气,模糊着屋内人的心绪。
提起茶壶,凌子翊毫不犹疑踏出屋门:“茶凉了,我去添茶。”
留下秦洛独自照看。
“还说没什么?都心虚得溜之大吉了。”秦洛看在眼里,明在心里。
他看分明是,茶凉了,心却热了。
正想着,刚刚费了他一坛好酒才捡回来的姑娘,匆忙间还没目睹正颜。
究竟让万年如寒石冰冻不化的凌子翊心绪动摇的姑娘长什么样子?
秦洛好奇地走近床榻,却见贝伽盈脸色潮红、呼吸急促,神色分明有异,赶忙呼唤道:“姑娘,姑娘!”
尚且不知贝伽盈名姓,他只得如此囫囵唤道。
只见她窒息感愈重,仿若脱离活水的河鱼,濒临死亡。
秦洛大惊失色,他丝毫不通医术,面对如此危急之景,急得来回踱步,无奈之下冲出屋外去寻那好巧不巧偏偏此时去添茶之人。
凌子翊提着添满了的茶壶,壶嘴逸着袅袅白烟,就见秦洛慌忙而来,他摆着手道:“快,快去看看,那姑娘好像不行了。”
凌子翊眉头一紧,将滚烫的茶壶塞给秦洛,提步匆匆赶回。
“啊,喂!”秦洛猝不及防接过这烫手的茶壶,急急稳住,才不至于泼溅一身,“我的死活你好歹也得顾一下吧!”
他朝凌子翊大喊,却早已不见他的身影。
“就此时溜得最快!”背后狠狠吐槽,秦洛还是提着这烫手的壶追着凌子翊回了竹舍,虽是落后些,却也不过片刻。
把这手里的滚烫家伙往桌上一放,秦洛却见凌子翊一人站在床铺前,没有半分动作。
他走到一旁,问道:“怎么了?不会这姑娘……”
不过是走开一时片刻的,难道就错过了治疗良机?好端端、活生生的姑娘就这么没了?秦洛六神无主,他定睛往床铺上一瞧,一颗本落入谷底的心骤然提起。
“这,这怎会?”秦洛走上前,不死心地一把掀开被褥,其上尚留余温,但却空无一人。
一个大姑娘,就这么没了?
秦洛赶紧言明:“我去找你的时候她分明好生呆在此处,怎会一个转身人就没了?可不干我事啊。”
他边说,边拿眼觑着凌子翊的神色,生怕他将这小姑娘莫名丢失一事怪在自己身上。
若是平时,他绝不会有此担忧 ,毕竟凌子翊心中从来唯有修道练功,根本无心其他。
可今日种种一过,凌子翊或许还身在山中不识路,秦洛却看得门清儿,丢了的这人儿对凌子翊来说,绝不是个简单姑娘。
凌子翊半晌未言语,秦洛试探道:“小凌子,要不去把人找回来?她现下发着热,定是没走远呢。”
沂水山的地界,守卫犹如铁桶,无名之人根本无处躲藏,更不谈贼盗刺客,这姑娘既是身着门服,必然是自行离去安置了。
只是她尚在病中,未免还是会令人担忧。
凌子翊将眼挪开,转身出门:“既走了,便随之。”
人一消失,凌子翊又变回了往日的冷淡模样,惜字如金,冷颜漠然 。
秦洛心下疑惑,喊道:“你也不留了?”
不出所料,这一问无人回应,本应答的人早遁远去了。
秦洛轻啐:“啧,见色忘义。”
——
踉跄着穿过熙攘集市,贝伽盈拐进一偏巷,推开扇略显陈旧的木门。
粗糙纹理划过掌心,道道凸起的木刺一碰便落下碎屑来,随着门栓长久的吱呀,门边一声清脆的叮铃响起,柜台上半倚着的人直起身来,扯起笑脸道:“客官,里面请!”
贝伽盈苍白着小脸,趴到柜台上,喘着粗气:“涟漪,是我。”
“嗨,我当是财主上门了呢。”涟漪整个人松懈下来,她满头的青发随意挽起,一支黑曜石流苏步摇缀着,手里一把用得旧了的蒲草团扇轻轻摇晃。
这话说得不客气,贝伽盈却不恼,她可怜兮兮的小脸搭在交叠的手背上,冲着涟漪道:“好姐姐,给口水喝吧。”
涟漪瞧了眼她,没多言,转头掀帘进了后屋,不多会儿端出杯冒着袅袅热气的水来,往她面前一搁。
“喝吧。”
原本应当澄澈的水里,混浊的沉淀缓缓落入杯底,贝伽盈端起一饮而尽,扁着嘴咽了又咽,道:“好苦。”
涟漪指尖随意地把玩着鬓发,瞥了她一眼:“良药苦口。”
见她不打顿地一口气饮尽了,涟漪收回杯子,漫不经心道:“你也不怕我一狠心,给你这闹人的家伙毒哑了。”
“你怎会舍得?”贝伽盈笑开了花。
涟漪又续了杯,放到她跟前,这次是暖身清口的热水,贝伽盈握在手心里,小口小口地喝起来。
“脸色发乌,眉间带霜,你是闲得发慌去寒川凫水了吗?”店内无人,涟漪索性和她闲聊起来。
贝伽盈这才想起来,她拿出套鸦青团纹常服,堆在柜台面上:“涟漪,这是前次从你那拿的沂水门服。”
涟漪随手翻看了下衣裳:“你还真混进了沂水去?心心念念的那位可见到了?”
贝伽盈垂眸未应,只把衣裳又往里推了推。
涟漪并未直接收下,又问:“还簇新着,这就用不上了?”
“嗯,用不上了。”她的声音闷闷的。
这样子很是不对劲。
“原来如此。”涟漪拉长了音调,“莫不是遭人狠拒,彻底伤了心神?若是如此,这衣裳我还是赶紧收回,洗洗净了总有下一个姑娘用上。”
贝伽盈一听说,红了眼眶:“我才没有被拒绝呢。”
“哦?”
“真的!我只是......”贝伽盈忍着鼻酸,“我只是什么都还没来及说罢了。”
涟漪愣了一瞬,随即扑哧一笑:“我当是什么。本以为你是个能说会道的,原是个锯了嘴的闷葫芦,见了人话也说不利索了。”
贝伽盈握着粉拳辩驳:“不是的!”
“那是什么?”涟漪反问,她字字句句戳在人心窝里,“从我这特地借了衣服去,千方百计地入了沂水,好容易见着了人,却连一句话也说不明白,跑我这来哭哭唧唧,又有何用?”
贝伽盈被堵得说不出半句话来,好半晌方道:“我本就只是想去看看他好不好,听闻他最近夜不能寐,幸好今日看来精神尚佳。”
“那既是心愿已了,又何必哭丧着个脸?”
贝伽盈想了又想,脑子还是一片混沌,情爱思绪本就繁杂,她只知心之所向,却不知何处可归,犹豫再三,只道:“离得远远时,想着再近一点就好。真的走近了些,又盼着能多说上几句话。眼神相对了,他一个冷眼,一句冷语,我的心好像就碎在地上,捡不回来了。”
涟漪猛地一拍台面,震得人直头皮发麻,她厉声道:“要么你就冷心冷情,将那些扰人的情思通通抹去,要么就用尽手段,想得到的都去得到。”
手执蒲扇,她轻轻勾起贝伽盈精巧的下巴,媚眼流转,道:“记住,男人是添锦的花,什么时候都不值得你寻死觅活,流连忘返。”
贝伽盈几乎呆住,她屏着呼吸一动不敢动。
“记住了吗?”涟漪觑着她。
贝伽盈乖巧点头。
“呆样。”涟漪斜倚在柜台后,轻斥道。“既是如此,衣裳我就收回了。你赊的账可不许赖,我这可计息着呢。”
她将台面上那雅青常服一揽,却不料一双手从另一边拖住了衣摆,贝伽盈抿嘴含笑,直勾勾地望着她。
“又做什么?”
贝伽盈一扫方才苦色,道:“你说的极是,既是认定了,没道理就此放弃的,好歹我得把该说的话说出口,该做的事做成了,断没有事未竞人先弃的道理。”
涟漪皱眉:“我是这个意思吗?”
贝伽盈见她松了手,赶紧收回了衣裳:“你放心,等办完了事,这次的和往常赊的我定一并还了。”
“这可是你亲口说的,算一算,这欠下的账若是不拿颗明珠来抵,都不算完。”
贝伽盈此时倒是豪气,她指着门边垂挂的铜铃铛,笑道:“到时我将明珠穿成串,就挂在这门旁。人来人往,就听明珠悦耳,定雅致非常。”
涟漪啐了声:“嘴上满满,兜里空空,你还是少来些,我便菩萨保佑了。”
她摆摆手,示意送客。
“好涟漪,我下次再来看你。”贝伽盈兴兴而归,走时不忘冲着涟漪眨了眨眼。
门缓缓合上,日光愈减,涟漪依旧那么倚在柜台后,身姿妙曼,蒲扇轻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