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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42 但凭驱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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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着石阶缓缓向上,寺里敲响的悠长钟声渐渐涤去带着血与腥的死寂回忆。叶归尘有些惊喜地看向了无花,他却头一次没有在察觉到目光的第一时间回望——
无花跪了下来,郑重地嗑响了第一个头。
一下、两下……旁观者记忆中的血与腥能被岁月褪去,亲历者的每一秒却皆是噩梦。那个梦里没有钟声——敲钟的人倒在了钟楼的栏杆上,至死也不能瞑目;那个梦里也没有石阶,因为他们都被永生永世地困在这里,仰躺着面对天空,疲惫却又满怀不舍地看着渐渐暗下去的太阳。
无花的额间红了,眼尾红了。但叶归尘知道,此刻最红的,当属他那颗正汩汩地往外流着鲜血、像要替寒山寺所有僧人换掉他们淌下的血色的——
心。
他要带着叩首声,叩去生机尽断的死寂;他要在石阶上一步步跪行,以双膝扫去引渡路上的不平,让他们去往极乐的前路,不至于被不甘填满。
总归是一起承担。
叶归尘跟着跪了下来,一步一叩。无花感激地看他一眼,眸光在日光下竟有些闪烁。
无声的默契间,两人仿佛又回到了一齐抄颂往生咒的日子里。
海上的千风吹过济南,卷过沙漠,终于在江南水乡的晴好里,让他最想要的那一缕,缱绻着抚平了他闪烁却不敢让人所知的泪痕。
进入山寺时,叶归尘和无花有些惊讶地看到了一个预料之外的人——
柳无眉。
苍白的病容褪去,眼睫间化不开的郁色舒展,脸颊上慢慢莹出红润。柳无眉的身体肉眼可见的健康了起来,夫妻俩的生活也较之原先更加甜蜜。
“玉函,可能要麻烦你去帮忙给住持通报一声,就说我们想去后山的塔林看看。”
“好。”李玉函深情地替她理了理鬓角,道,“千万小心,有事随时唤我。”
柳无眉含笑应下,并无敷衍:“知道了。你快去吧。”
苍翠的绿意掩下脸颊上的绯红,柳无眉整理好情绪,温言道,“让两位看笑话了。”
“情意之真,惹人艳羡。”叶归尘摇了摇头,“恭喜你们得偿所愿。”
柳无眉闻言,饶有深意地看了一眼无花,继续道:“多谢。两位一定很好奇……我为何会在这里。”
她刻意卖了个关子,见沉默间无人上钩,只得遗憾道:“你们放心,我在这是巧合也并非巧合。当时从沙漠出来之后,我得了解毒的方子,便一直在拥翠山庄里练习佛门心法。前期有些难忍,总露出苦色,玉函觉得或许佛门清净之地配合心法更能缓解一二,便与寒山寺商量了一番,让我在此修行。”
“也多亏了无花,”柳无眉道,“让寒山寺在遭劫之后,仍能重振旗鼓,再度成为这姑苏城内的名寺。你暗中给予此地的扶持和心力……怕是不少吧?”
“想来李公子是觉得寒山寺为文寺,远武林纠葛,更适合你清心静修,研读心法。”无花没有否定,反倒是抛出了另一个话题,“一段时间未见,山寺上下都修缮了不少,竟有了几分超越往昔的气度。柳施主愿意花钱财与佛门结个善缘,佛祖也自会保佑与你。”
“我坠尘网,染血恶,早已不是诚心的信徒了。”她叹息一声,“不过花钱消灾罢了。”
“或许是跟玉函待久了,磨去棱角之后,我竟真的生出了几分恻隐之心。”她在塔林前停下了步子,“但你们应当懂我。我不能悔,也不会悔。”
“这结缘攒下的一点功德,就当是佛门救治我……所换得的一点报酬吧。”柳无眉轻轻拂去石塔上的落叶,退至一旁,将此地留给更需要的两人。
她不能悔,也不会悔。
因为一旦悔了,就会像无花一样,坠入永无止境的噩梦。于是索性继续做个没有心的恶人,逍遥自己的一生。
但无花呢?
叶归尘的眸光凝在了无花身上。密密麻麻的塔林昭示着寒山寺最为血腥的一段过往,但这些永恒的纪念,却并非他亲手所立。因为在石观音的掌控下,他只能头也不回地去撞他不想要的南墙,不能表露出任何一点的回忆与怨怼。
所幸,总算迎来新章。
而他此刻能陪着无花,重新发掘出他过往掩下的真实情绪。
一声声响头磕下,一句句经文腾起。像是听到了他们的赎罪,空林的震荡间,竟隐隐传出了乐声——
是叶归尘出生那日,天生的异象。
参杂着梵音钟鼓的赦免,也代表着又一日的新生。
是一百多人的新生,
也是一人的新生。
下山的路上氛围有些沉寂,直到众人遇上了在山脚前来迎接的李玉函,才终于又开启了聊天的氛围。
“对了,前面说的是巧合的一部分。”柳无眉转头看向两人,“接下来要说的,却是不巧合的一部分。姑苏城外慕容家的变故,想必你们都已经听说了。我猜到天峰那老头或许会遣你们俩来,于是便候在此处。”
“怎么?有别的变故?”叶归尘问道。
“这里面变故可不少。”柳无眉道,“你们可知这姑苏城外近太湖的水榭,除了燕子坞慕容家,还有一个他们的表亲王家?”
无花点了点头,“慕容家乐善好施,广结江湖侠友;曼陀山庄的王家夫人却是性情中人,在江湖中随心所欲,惹了不少乱子。”
“不错,但王家夫人向来只与大理、与段姓过不去。此番追来燕子坞的几人,多半与大理有关,只怕太湖上要再起波澜。”
“这应当不是重点吧。”无花乜斜一眼,“那个女人当年让你查燕子坞的来历,想来是有眉目了?”
“人家都把答案写在名字里了……再查不出来,还拿什么在这里活下去。”柳无眉笑了一下,“痴心妄想的愚人罢了。自负大燕血脉,几百年过去了还做着复国的春秋大梦,我从未见过如此可笑之人。”
“那所谓的南慕容呢?”
“言过其实,修为不及你。倒是慕容家的功法有点意思,须得小心。”柳无眉道,“不过注意力不如多放在北乔峰身上。虽然南宫灵远赴海外,帮主之位彻底落在了乔峰头上,但他的位置坐得可不太平。”
“你们可知……丐帮那副帮主马大元近日死了?”
叶归尘很快回过味来,“乔峰也来姑苏了?”
“不在姑苏,却是在太湖另一头的无锡城外。”柳无眉道,“马大元同样死于自己的成名绝技。乔峰上位不久,本就尚未收服全部人心。丐帮又突然生出这等乱事,他只能领了丐帮弟子,亲自下江南讨个真相。”
李玉函跟着道:“父亲死后,拥翠山庄日渐式微,我们能得到的动向也仅限于此。无锡那边显然有人在推波助澜,更多的消息,或许还得你们自己去查。不过眼看着江南风雨将至,姑苏已不再安全,我们准备出去避避风头,便在临走前将所知消息尽数告之于尔等,最后帮你们一程。”
“昔年有过有怨,如今尽化云烟。只祝你们未来,也能和我们一样,得个善果。”李玉函抱拳行了个礼,“不过都是……至情之人罢了。”
无花回了个礼,道:“好去者,望前程万里!”
李玉函朗声笑道,“不求前程万里,只求有情人终成眷属,有心人朝朝暮暮。”他挽起柳无眉的手,相携走向遥远的前路。
“有些时候……”无花看着他们的背影,“我还是挺羡慕他的。”
“那是因为你知道你自己再怎么着,也不会成为李玉函那样的恋爱脑。”叶归尘并不搭茬,“心念间的下意识祝福……前程万里?”
无花只是笑,“你的前程万里……不也是我的?”
“若我没猜错的话,师弟应当还有些事情想要干吧?”他的眼睛还是笑着,话里却已然换了副郑重,“愿为君手中刃,愿为君马前卒。但凭驱策,九死不悔。”
“师弟,尽情吩咐我吧。”
太湖的水路曲折而蜿蜒,溢满莲叶的清香,叶归尘随手采下一支莲蓬,脑海中想着的却仍是无花的许诺。
他要他卸下担子,要他前程万里;可他两世为人,四度轮回,求到今日……好像从来都不为鹏程万里。
这究竟是谁的愿望呢?
船摇摇晃晃,叶归尘越想越迷糊,最后索性胡乱以“是顾惜朝的”做结,枕着清梦徜徉于星河之上。
“xi zhao?”无花重复着叶归尘迷离时含糊而出的口型,和那日他梦里的呓语反复比对,终于得出了这样的两个音节。
他叹息着摇了摇头,轻声收好了桨,走到一旁,为睡着的人披上带着温度的外衫,
划开波浪的水声不再为清梦助眠时,两人已经停在了一个水榭门口。
水榭里面热闹非凡,两伙人正在对峙。一伙带着蜀中口音,听起来是川西青城派的。另一伙则像是塞外口音,正巧被一道天真的女声道明来历,声称是云州秦家寨之人。
两派一派被杀了掌门,一派被杀了前任掌门的儿子,都是循着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死法,来找姑苏慕容家寻仇的。言谈间却又都被那道频频指点武学技法的女声吸引,各自起了要将人带走的心思。
叶归尘知道这便是王语嫣,无花却是奇了一下,“从未听说江湖有这般精通武学功法的女子,听上去似乎才刚过及笄,竟也如红袖姑娘一般博闻强记么?”
“非也非也。”一个大汉猛地从一旁跃来,在两人面前站定,“我家王姑娘的学识,岂是那什么红袖所能比拟的?”
这人长得五大三粗,倒是自有一股英气,可惜嘴里没个正经,偏要和人唱反调。
“你家姑娘在里面似乎有危险,你不去帮帮?”叶归尘问道。
里面同时蓦然传来一道惊喜的声音,“包叔叔,是你来了吗?”
“非也非也。”包不同气贯长虹,也不知道是在应里面的话,还是在应外面的话。又道,“比起里面的杂碎,两位看上去要危险得多。我在这儿,才是最正确的决定。”
“非也非也。”无花笑了起来,学着他的口头禅陪他打着机锋,“我们无伤人之心,里面的人却有害人之意。你不分主次,反倒置主人家于险地。”
“非也非也。”包不同“嘿嘿”一笑,骤然朝两人杀来,赫然是将两人往水榭内逼去,“你们都在一块,我不就没有置主人家于险地了么?”
叶归尘和无花对视一眼,索性顺了他的意,不战而退。不过片刻,本就混乱的厅堂里,又多出了两个男子。
莹莹的烛火照在他们的面容之上,映出两个绝世独立的人。年长那位目如朗星,面若好女,竟不染纤尘。而年纪较轻的那位……
纵使是早已适应慕容复风度的阿朱阿碧,也不得不感叹,这人的气貌之盛,尤在慕容复之上。
李延年歌里的美人,似乎突然就有了具象化的外表。
甚至让人觉得以倾国和倾城来形容他……是对这人风致的贬谪。
“神……神仙哥哥?”
叶归尘蓦地回眸,和白衣的少年公子对上了眼。
“神仙哥哥?真的是你!”白衣公子猛地冲了过来,一把扑进了怀里,“我找了你好多年,你为什么……为什么不回来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