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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35 一顾惜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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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州的冬天远不如春时和煦,无处不在的湿寒浸入骨髓,叫人走一步都要打着颤。
然而热闹的地方,却依旧如春日般沸腾。
醉月楼里的公子哥们依旧在醉生梦死,以金与权铸就的时光取笑众生。顾惜朝则熟练地替母亲挡下又一轮的磋磨,匆忙地跑进冬日的雨夜里。
“惜朝,”顾娘子追了出来,“带上伞。”
片刻交接后,肉眼可见地又沧桑了许多的背影转头继续没入那个吃人的泥沼。
顾惜朝定定地看了一眼,撑开伞继续往前跑去。粗布衣衫被水花溅湿,他却似毫无察觉一般,熟练地穿过街巷,以最近的路线奔赴要去的店家。
然而没有被雨水阻慢的步子,终究还是被一道哭声拦了下来。
是个婴孩。
冬日的雨夜,单薄的襁褓,毫无遮拦的巷角,一切都指向了唯一的结局。
这是个可能活不过今晚的弃婴。
顾惜朝叹了口气。他将婴孩抱到了更为明显的街头,又在尽可能不遮挡视野的情况下替他撑了把伞。
“我只能做的只有这么多了。”他把伞架好,祝福道,“希望你好运吧。”
婴儿的哭声渐渐被甩在脑后。他匆匆忙忙买了东西回去,却因为包装上的水渍又得了数落。他熟练地挨过责骂,又在被母亲看见之前,草草处理了身上的脚印。
水迹晕染得更大了,他不由打了个寒噤。但却来不及休息,又被掌柜唤去干剩下的活计。
等到能彻底松口气,居然已经是半夜了。
他和母亲就住在醉月楼后面的平房里。母亲本也是在主楼有自己的房间的,奈何生了他之后恩客尽散,便从颇有名气的花魁娘子,直接坠成了无人问津的楼内佣仆。掌柜顾及以往的情分,让她和孩子还有个落脚的地方。但原先那般好的待遇,却是一点也沾不上了。
“希望这雨,不要一直下到天明吧。”顾娘子叹了口气,将窗户关好。
接连不断的雨滴兀自打着,一点点将杂念涤净。顾惜朝在床边躺下,脑海里不由自主地冒出了那个婴孩的模样。
不过是借着月光的一瞥,却已然能看出,那是个长得极好的孩子——并非是刚刚出生时那般,辨不清底子的模样。
应当是有些月份了。
不知道他有没有被捡走?
挂念一起就消不下去了。顾惜朝索性起身披衣,再度匆匆地冲了出去。
伞面似乎还架在那里,但是婴儿的哭声已经没了。
是被人捡走了吗?
怀着并不相信的奢望,顾惜朝一个箭步冲了过去。襁褓中的婴儿似乎因为淋了雨有些虚弱,已经不再发出哭声。但他的一双眼却是睁着,直直地投进了顾惜朝的目光里。
该怎么形容那样一双眼睛呢?
难怪人人都在追求赤子之心——那或许是人们一生中最靠近佛的时候。
顾惜朝被“活着”二字麻木的心里,忽然生出了一丝恻隐。
“人人都不容易。”他叹道,“希望你能挺过去吧。”
原本准备用来拜见夫子的束脩被换成了大夫和药钱。顾娘子长叹一声,虽然可惜,但更多的是埋怨自己的无能为力,倒没什么对小家伙的怨怼。小家伙自己倒像是也知道这一切的不易,竟是硬生生扛了过来,没生出什么让人难以承受的波折。
“这小家伙的身子倒是挺硬。”大夫感叹道,“是个好活的。”
“真要是好活,也不会被丢出来了。”顾娘子送大夫出去。
“总归运道不算太差,还是遇到了好人啊。”大夫谢绝再送,却没收诊金,只收了药钱,“也当我为这小家伙尽尽心吧。”
房内,顾惜朝正摆弄着小家伙身上唯一的东西。血迹书就的“无心”二字不知藏着多少旧恨,又偏偏全被加诸在了一个孩子的身上。
“他们是有多恨你啊。”顾惜朝点了点婴儿的鼻子,换来了他咯咯的笑。
“他倒是真的很亲你。”顾娘子回来在床边坐下,“夫子那边怎么说?”
顾惜朝摇了摇头。
作为醉月楼中长大之人,他对自己的处境再清楚不过。有人怜悯,就有人鄙夷,而后者的分量往往盖过前者千倍万倍。
对着孩子们向来和煦的夫子,对他说的又是什么呢?
“诗文脂气太重,趁早莫作文章,以艳词污了纸笔吧。”
攒了更多的束脩,也改变不了夫子的态度。
毕竟在他们眼里,这钱可不干净,恐怕会污了他们的手。
顾娘子叹了口气,将顾惜朝抱在了怀里,揉了揉他的脑袋,“是娘没用。”
“生恩养恩大于天,”顾惜朝道,“倒不如说娘有这样的想法,是惜朝之过。”
房内一瞬间沉寂下来,但两人彼此支撑着,倒是将心贴得更近了。
“对了,娘,你瞧这个。”顾惜朝将手里的木牌递了出去。
顾娘子到底是有见识的,一眼就认出了木料的不同,“上好的紫檀木心,这质地......只怕是有市无价。”翻过背面,她被血迹磨出的文字骇住了一瞬,很快蹙起了眉,“是这孩子的名字?无心?”
“应当是了。”
“看来这孩子身世也不一般。”顾娘子摸了摸木牌上的字,“你接下来准备怎么办?”
“先试试能不能找着人家吧。”顾惜朝道,“有点线索总比什么都没有要好。”
然而可惜的是,这孩子似乎没有逃脱弃婴惯常的命运。
“还是没有消息。”顾惜朝擦了擦额间的汗,“前阵子倒是有人家说可以领养,我看那人神色不太对劲,更像是拐子。”
顾娘子惊出一身冷汗,连忙给了他一个响栗,“胆子也忒大了,瞧着像拐子还凑上去。”
“娘——”顾惜朝无奈,“我也是凑上去了才觉得人家是拐子的啊。”
床上的小孩穿着短衣,葡萄似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两人。像是觉得一切都有趣极了,眼看着顾娘子转了过来,他立刻乐不可支地笑了起来。
顾娘子紧绷的那根弦,忽然就消了。
“要我说,”她走到床边,逗弄着脱离了襁褓束缚的孩童,“要不就算了吧。”
“从冬天到夏天,这孩子的父母若是有心,怎么也该有着落了。既然他与生父母亲缘薄,又与我们缘重,倒不如......就将他留下吧。”顾娘子没有看顾惜朝,“总归这孩子命硬,也就多一口饭的事,省省也就过去了。”
“好。”顾惜朝答道,“娘既然决定将他留下,可要给他取一个新名字?”
“还是要让他知晓自己的来处啊......”顾娘子这才回头,“就留着他的本名吧。”
“zero,”意识渐渐回笼的叶归尘对着系统道,“你看吧?我就说我没选错人。”
与无花的开局不同,顾惜朝是真真正正地出手,救了他一命。
还是在如此艰难的条件下。
这份率先释放的善意来得弥足珍贵,叶归尘不胜感激。他不愿看到顾惜朝因此放弃掉更多的机会,于是让系统将结余的能量,全部化作顾惜朝的机缘。
“您确定?”系统问道,“在我没有能量供给的情况下,您的人设免疫无法开启,可能会受到逆转回婴孩时期的身体影响。”
“没关系,”叶归尘道,“总归是剧情前期,出不了什么意外。”
顾惜朝只觉得自己的一切似乎都顺了起来。
夫子的大门总算被他叩开,虽然地界偏远了不少,但总归不用再在厅堂里支着耳朵,巴巴地从那些文人醉后的胡话里学得只言片语。
早先那位夫子说得或许也没错,这样学出来的文章,又哪里摘得掉底色?
可自己不也正是意识到了这一点,才努力攒钱想去求学的吗?
终于......让他得到机会了。
金鳞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
顾惜朝没有放过任何一个机会。他就像一块海绵,奋力吸收着每一滴可能得到的雨水,而后再膨上千倍万倍,将原本的无形转化为耀眼的分量。
哪怕见过无花,叶归尘还是不得不感叹,这又是一个全能型的天才。
只可惜天才的心,全铺在了官本位社会下的科举之上。
而叶归尘,则渐渐长成了那个更多陪伴顾娘子的人。
叶归尘的人缘极好,这与他看上去无害的长相和纯真通透的性格有关。
顾娘子没少听见有人管他叫娼妓之子,他却从来没放在过心上,对待一切仍旧是笑眯眯的,让人看着就忍不住......多生出几分好感。
无心无心,或许真是个大智若愚的名字。
顾娘子自是不知,这边的叶归尘早已与系统讨论开了。
“又有人管你叫娼妓之子了。”渐渐养回了能量的系统“呸”了一口,“他们怎么都说不出些新鲜的东西。”
“是呀,毫无攻击性。”叶归尘继续帮着顾娘子做手上的绣活,“最起码我还有妈了。”
系统:......
“要论攻击性,”系统赞叹道,“还得是您。”
“难道你觉得那位女士,”叶归尘神色不变,“有任何可以被称为我母亲的地方吗?”
“除了出生,”他顿了顿,“我倒希望她从未生下过我。”
也许是话真的不能乱讲,很快——
他就又多了个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