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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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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下,少年只着一件雪白里衣,河水浸湿了他全身,在肌肤上贴出片片湿痕。
平日里,顾焕枫都以一红金发带竖起马尾,干净利落,此时他的长发却披散着,黏在他苍白的脖子上,蜿蜒过清瘦的锁骨。
少年的眼睛也湿漉漉的,眼尾带着红痕,眼泪仍旧正从细密的下眼睫边不断滑落。
他的神情痛苦,看起来十分可怜、脆弱。
卫淡竹是看不到这活色生香的场面的。
她只见白色大猫猫立在河边,全身毛发都打湿了,整只猫都缩水了一圈,湿哒哒惨兮兮,圆圆的脑袋又变成了非常可怜的流泪猫猫头。
怎么又掉小珍珠了?
卫淡竹疑惑不已,难道是修炼走火入魔痛哭了?
直到她移动视线,朝猫猫的爪中看去。
看到了一条死状凄惨的鱼。
岸边还有十几条死状更凄惨的鱼。
死不瞑目,仰望星空。
卫淡竹:?
为什么一边杀鱼一边哭呢?
“二师兄,你怎么了?”卫淡竹问道。
顾焕枫不愿回答,垂眸低声道:“别看我。你快走。”
脚步声远去,顾焕枫松了口气。
他弯下腰,缓缓将自己沉进水中,洗去一身的血味与腥气。
夜中的水流与白日不同,从深处泛出沉厚的暖意,温柔地抚摸上溺水之人的躯体。
月光从水面上透下来,顾焕枫仰望着粼粼银色波光,放任自己沉落到水底。
好想变成一只鱼……
就在这谁也看不到的水中,随着浪涛远去。
心中燥热灼烫的火在沉静之水的安抚下渐渐冷却,顾焕枫的意识也随着越发模糊。
就在他的双目将要彻底闭上时,身后的水流忽然变了方向。
顾焕枫只觉一股强大的压力冲到他的脊背与后脑上,随后眼前天旋地转,身前水流尽褪,夜风吹上他离水的肌肤,带来一阵凛冽的寒意。
顾焕枫头晕眼花地爬起,就见自己被托于水柱之上,而一道青色身影站在岸边,手中掐诀。
“师兄,你不要想不开啊!”卫淡竹大声道,“我还有事要请你帮忙呢!”
顾焕枫:“……”
“师妹,你先放我下来。”他捏捏眉心,心累道,“我没有想不开。”
他想起来了,卫淡竹是水木双灵根,就算藏到水底也躲不过她的。
“骗骗师妹就算了,不要骗自己。师兄,你这个年纪,怎么在水里睡得着的?”卫淡竹面无表情,将通学课师父的精髓尽数学会了,念经道,“青少年有心事,就要说出来,憋着对身体不好。”
顾焕枫:“……”
在他多次保证后,卫淡竹才把他放下,并递了一大块毯子过来。
“我会去水诀。”顾焕枫这么说着,还是接过了毯子。
在毯子落到他手上前,他已用法术烘干自己,在接过后,他就把毯子反盖到了卫淡竹脑袋上,挡住了她的视线。
“不要看我。”他的嗓子微哑。
他重复了三遍,卫淡竹也就听话了。毛毯子盖在她头上,将她半个人都兜在暖融融的织物里。
窸窸窣窣的声音过后,穿好外衣的顾焕枫在河边坐下了,卫淡竹也凑过去,坐在他身边,像一个毛毯小帐篷。
“师兄,你为什么哭?”卫淡竹直白问道。
“……我不忍心杀……鱼。”顾焕枫垂眸道。
实际上,他的任务是杀人。
顾焕枫不忍心杀人。
顾焕枫上山求仙,并非是为了得道长生,也并未放弃太子的身份。
实际上,正是因为他是太子。
正是因为他不仅是人界太子,也是三界太子,才奉天帝之命,潜入山海宗内,等待时机,诛杀三界罪人。
无情道祖玄月,狐族余孽独孤惑,叛徒魔尊咒神,还有……
凤族前族长,涅凤。
他那素未谋面的师父。
“枫儿,诛杀罪人,是为三界太平。此事只有你能做到,我知你生性纯善,但你谨记,这是必要的惩戒与牺牲。”
天帝的话被刻在顾焕枫的神识里,让他忘也忘不了。
他的母亲,天帝渊,正是如此坚决与心狠。
年仅十四岁的顾焕枫承受不了这么重的罪业,可天帝之命不得不从,顾焕枫只得想办法克服心中的不忍。
不知为何,杀鱼和杀人会给他一样的痛苦,所以为了消除心中障碍,顾焕枫日日杀鱼练习。
“我的心魔因此而生,为了堪破心魔,我得每天杀鱼吃鱼。”顾焕枫捂着眼睛道,“在干这件事的时候,我的内心必须保持平静。”
但前几日,顾焕枫破功了。
因为卫淡竹。
她上白墟峰找他,向他道歉,给他小鱼干,他本心中欢喜,却听到小鱼干原是给晓天准备的,卫淡竹此番给他,还觉浪费。
大起大落之下,顾焕枫心绪不稳,又正进行着他最厌恶恐惧的吃鱼活动,立时心魔复苏。
之后几日,顾焕枫强忍不适去瀑布边杀鱼,却没调理过来,还是在今天痛苦到哭了。
顾焕枫当然没有告诉卫淡竹他的真正身份与真正心魔,也没告诉卫淡竹他是因为她,心中才起了波澜。
卫淡竹只听到他因为不忍杀鱼产生心魔,大为震撼。
作为一只猫吃不下鱼,和作为一个人吃不下饭有什么区别?
怪不得猪咪也不愿吃老鼠,看来不是她搞错了,而是她遇到了猫中大佛。
“二师兄,你要不要去修佛道?”卫淡竹认真道,“他们连蚂蚁都不杀。”
顾焕枫:“……”
他没法解释,也不想解释。
“二师兄,你帮我一个忙好不好?你帮我,我就帮你调理。”卫淡竹信誓旦旦,“我在大润发杀了十年的鱼,心早就和石头一样冷,很有经验。”
“现在你下不了手杀鱼,就不要勉强自己,你看着我杀,既对抗了心魔,又不会让自己过于难受,岂不正好。”
“你要我帮你什么?”顾焕枫没有拒绝。
“我想去采石堂要些材料,可陶长老一直不松口,一位师姐跟我说,你去才管用。”
顾焕枫叹了口气,道:“我明白了,明日我就带你去。”
“嗯,那就约好了。”卫淡竹对今夜的收获十分满意。
顾焕枫起身,卫淡竹也起身,脑袋上还盖着毛毯,像布毯幽灵一样坠在他身后。
涅槃峰山路崎岖,夜中视线昏暗,卫淡竹刚刚引气入体,还没有散发神识的能力,在一个转弯时,卫淡竹绊到草丛中的石子,踉跄了一下。
这时候,一只干燥温暖的手伸过来,扶住了她。
少年手腕清瘦,却很有力量,掌中生着练剑而磨出来的微茧,修长指节穿梭过卫淡竹的指尖,随后与她的肌肤严丝合缝地贴在一起。
轻易就稳住了卫淡竹的身形。
轻轻的笑传来:“师妹,你不用一直披着毯子。现在可以看我了。”
他的心情比起刚才,显然好了许多。
顾焕枫不是沉溺于痛苦的人,他的情绪来去都快,此时脸上已经挂上了惯常的笑意。
卫淡竹伸出另一只空着的手,扒拉下了自己头上的毯子,仰头看向他。
看到大猫猫脸上又露出了她熟悉的蜜糖一样的笑容,卫淡竹也开心起来。
情绪波动之下,卫淡竹的心声传到顾焕枫脑海里。
【猪咪真好哄。猪咪真可爱。】
顾焕枫:“……”
他苍白的脸立时漫上绯色,手中也如触电一般,倏然放开了。
手中落空的卫淡竹遗憾,怎么这么快就收回去了,她还想多摸摸猫猫的肉垫呢。
“夜深了,快回去吧。”顾焕枫慌张道,他收回手,心跳快得不受控制,异常窘迫地往山上走去。
卫淡竹将毯子披在身上,抬脚跟上。
【猪咪上山的背影也好可爱。】
顾焕枫加快脚步,如同身后有索命鬼一般,近乎落荒而逃。
竟是跟前几日的晓天一模一样。
果然,小师妹克师兄师姐的传言不是假的。
第二日下午,顾焕枫带着卫淡竹去了采石堂。
远远看见一抹鲜艳红色近了,陶长老脸上立即露出笑容,满脸褶子都如菊花一般绽开。
“诶唷,阿枫啊,你可算愿意来看我这老头子了。”
“陶长老,哪里的话,焕枫一直想来,只是前几日有任务在身,不得不围着转。”顾焕枫快步走过去,笑得灿烂。
陶长老喜笑颜开,立时把兑换材料的柜台关了,领着顾焕枫和卫淡竹来到采石堂的后院。
卫淡竹看了一圈,就见院子里摆着几具稻草扎的马儿,地上也滚落着许多布做的球。
院里有一颗大银杏树,此时是夏日,却不知为何银杏树满身金黄,金色小叶片在地上堆了厚厚一层,甚至没过了小腿肚,看上去就很适合打滚。
大概是用法术使得叶片不腐,存了相当多日子。
“陶长老,还是选和从前一样的马儿?”顾焕枫笑着问道。
“当然!我就不信这良驹真斗不过你!”陶长老声音洪亮,那不服气的劲,像个小孩子。
接下来,卫淡竹就目睹了两只大猫猫飞身到两匹稻草马儿上,那马儿在灵力的催动下跑起来,争夺散落在地上的布球。
两猫上蹿下跳,一会儿骑马,一会儿上树,一会儿落在草地里打滚。
满院银杏叶被灵流带得飞起,纷纷扬扬,煞是好看。
卫淡竹看得津津有味。
显然,拼灵活性,长老猫猫还是斗不过猪咪,不一会儿收集的球就少于猪咪了。
不过,猪咪开始放水,一边放水,一边对长老猫猫好一顿夸。
顾焕枫夸得天花乱坠,卫淡竹跟他相处了半月,第一次知道他的嘴这么甜,于是目光也不由得频频往他身上去。
【猪咪真是好会撒娇一猫猫。啧啧,为什么在我面前只是傲娇呢?】
顾焕枫脸上的甜笑扭曲了一瞬。
卫淡竹还有心情看他笑话,也不看看这次是为了谁!
院中两人终于斗罢,顾焕枫输了,故意的。
陶长老露出揶揄目光,顾焕枫立即会意,走到陶长老身边,低下头,任老爷爷拍拍他的脑门。
卫淡竹承认,她有些嫉妒了。
【要是猪咪也对我撒娇就好了。】
顾焕枫:“……”
他脸上发烫,忽然感到强烈的羞耻。
一定都是卫淡竹的错。
要不是她在这看戏,顾焕枫是从不会对自己撒娇的行为感到不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