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有隐疾》半生蔷薇

1、第 1 章

　　铁蹄踏过灰石板，发出急促的踩点。

　　“西北急报！行人避让！“

　　骚乱远远从北城门口逼近，街心的人群纷纷避让。一个高举角旗的红羽甲兵驾着快马，沿街直奔皇宫，烟尘四起中，眨眼就消失在漓街尽头。

　　漓街是上京城最繁华的中心街区，这种送信的架势有时一天要出现好几次，行人们见怪不怪，不消片刻，商贩叫卖声就淹没了刚刚的纷乱。

　　九月将至，初秋的第一阵凉风尚未袭来，空气似浸了水的棉块，闷热粘稠。

　　大齐的子民奉行衣食主义，内需为上，俗称饿了就吃，冷了就穿，哪管它到没到点，所以多数人过了夜食，太阳还在西半天晃晃挂着。

　　彼时漓街的景色依然热闹。

　　吃了饭，李草三和李菜头在人群中散步消食，一人一根小木刺，边走边剔着牙，浑不在意形象。

　　“草三姐，听说了吗？漓街南头那座宅子终于被人买下了，那可是漓街最贵的宅子！买的人好像还是个什么世子爷。“李菜头扇走鼻尖的飞虫，一脸粘汗。
　　顿了顿，补充：“我还听说，那宅子好像是那世子爷给心上人买的。”

　　李草三“哦”了一声，走了两步，反应过来，问：“你说得是怡红楼旁边那套宅子？”

　　李菜头点头：“对啊，不然还有哪个宅子能卖那么高的价钱。”

　　李草三收回眼神，嘴里的木刺吐出去，无所谓道：“京城有钱人这么多，无非是人家有没有闲心想花这个钱玩，跟我们这种街头混的可没关系。”

　　李菜头矮她一个头，闻言抬起下巴想够上她的视线，追道：“怎么没关系，草三姐，我们跟着老大混了这么多年，你就没想过换条路子吗？”

　　李草三看他：“你想说什么？”

　　李菜头：“比如，进王府做下人什么的，有俸禄，总好过天天打架收保护费。”
　　说着，他低头：“要报老大的恩情，也不只有赚黑钱这一种法子。”

　　李草三叹了口气，满脸写着‘别做梦’，斜他一眼：“小弟，有钱人的仆人可没那么好当的。”她揉了把菜头的脑袋，大步前去。

　　李菜头耸了耸肩，追上去，又道：“我还有一个问题。”

　　“你说。”

　　菜头盯着草三的脖子，迟疑了一下，脸上渐渐露出奇怪的表情：“草三姐，我一直很好奇，你为什么总戴着那条布围脖，我好像从来没见你拿下来过，要说冬天冷就算了，现在天气这么热……”

　　旧得看不出颜色的麻布条磨出了毛，拧成麻花状挂在脖子上，像个毛绒绒的稻草圈，后颈的汗毛丝被细汗打湿，汗津津贴在皮肤上，看着就热。

　　话刚说完，李草三停下，转身面对他，扭了扭脖子，很有“文化”道：“这叫‘英俊潇洒，玉树临风’，懂不懂？”

　　没等菜头从这两个“古怪”的词中回过味儿，眼前的人已经走开。

　　“进去了。”

　　推开院门，一阵沸腾的吵闹声顿时倾泻出来，砍柴捣衣做饭的人来来往往，一间并不算小的院子容纳了近三十人，显得拥挤狭促。

　　草三边走边和沿路的人打招呼。
　　“二叔三叔四叔，陈婆婆，白婆婆，李大姐姐三姐姐……”

　　“欸！草三收工回来了！”
　　“草三辛苦了！”
　　“……”
　　忙碌中的人们抽空抬头，向草三露出笑意。

　　“草三姐姐！”

　　迎面扑来一个破麻衣的小粉团子，脆生生喊：“你回来啦！”

　　草三低头，揉了揉李阿花的脑袋，应道：“我回来了，小阿花。”

　　打完招呼，阿花便撒腿去玩，草三穿过人群，径直走到院子中间的牌桌边，跟着周围的人一起看牌。

　　坐在牌桌正位的人皮肤黝黑，身材魁梧，是这家院子的顶梁柱，外面的人都叫他李老大，草三有时会叫他大哥。
　　从草三这个位置，可以看到绕在李老大手腕和脖子上纵横可怖的疤痕，这是押解犯人的枷锁磨出的痕迹。

　　李老大摸着牌，无意间瞥见草三，回神，紧拧的黑眉松了松：“哟，草三回来了。”

　　草三笑着应答：“今天收获不小，明天请大哥喝酒！”

　　“哈哈哈哈！草三长大了，也学会喝酒了！”李老大旁边的陈伯大笑。

　　草三挑眉：“什么叫长大了，我早就喝过酒了。”

　　这话一出，牌桌上顿时笑倒一片，笑声沸了半个院子。
　　草三抱臂站在一旁，乐得看着他们笑。

　　一派喜气中，李老大最先收了笑意，看着草三，微微正色道：“草三，你最近碰见那老鸨了吗？”

　　草三下意识想到什么，回答：“没有。”

　　提到这个，周围人心照不宣地安静下来，李老大脸上浮出一层怒意，他压下去，重新对草三说：“要是碰见了你也别怕，别听她说什么她有京城的靠山，左右她不过是个老鸨，动不了咱们！”

　　“对对对，草三别怕，有我们漓街一霸给你撑腰，不怕她！”陈伯跟着说。

　　“就是，那江嫣红有什么了不起的，敢来我们家找事，草三你别怕她，下次她再敢来，我跟她拼了！”李大姐姐从厨房窗口探出头，拿着菜刀狠道。

　　“说得好！”
　　大伙鼓掌。

　　李大姐姐得意笑起来，朝众人抬了抬下巴。

　　草三会意，看着大家，笑：“放心，我不怕。”

　　闲侃几句，牌桌重新恢复热闹，看了一会儿，草三离开牌桌，独自出了院门。

　　外面天色已经黑透，夜幕上挂了半轮汪月，将街房瓦顶照得透亮。

　　漓街依然热闹，杂耍的伙计出来营生，灯火璀璨，极为漂亮，一些贵家公子小姐惯喜欢这个时间出来游玩，小孩子的笑闹声充斥耳际，气氛喜庆。

　　草三面无表情穿过人群，径直拐进一个巷子，往南走。

　　身后的喧哗渐渐消弭，拐了两个弯之后，在一幢大宅对面的暗巷里停下。

　　这里是漓街的背面，城里人日常居住的地方，这个时间很清冷，站在暗巷阴影里，扭头可以看到对面大宅子深红的沉木大门。

　　这就是菜头说的那家漓街最贵的宅子。

　　红木巨匾，漆金门墩。

　　那个世子爷的心上人真是好命。
　　草三瘪瘪嘴，想腹诽几句，听见身后传来声音。

　　“李姑娘果真来了。”

　　几个壮汉拿着火把出现在巷尾，簇拥着一个穿金戴银的中年女人。

　　女人身材饱满，又偏爱纱制的薄衣，再加上妆容艳丽，浑身充斥着上不得台面的风尘味。

　　草三一见她，拧眉快步冲过去，却被一个壮汉拽住胳膊。
　　“江嫣红，你少耍滑头！”

　　江嫣红捂嘴笑了，鲜红的指甲抵在唇边：“诶哟，姑娘仗着李老大的威风，在漓街北收了这么多年的保护费，手里该是蓄了不少，那么点钱，当然不够还我的债本啊。”

　　草三瞪着她，声音低狠：“我欠你的，你早就从我家里抢回去了，还有什么债本？”

　　“话可不能这么说，李姑娘，你借我怡红楼的东西在先，我问你要点利息，不是礼尚往来吗？”江嫣红慢悠悠拨着指甲。

　　“你欠打！”
　　下一刻，草三猛地一冲，挣脱了壮汉的钳制，然而一巴掌还没甩到对方脸上，立马被拖住，朝后重重拧了下去。

　　“啊！”
　　草三被迫低头，痛得眼睛发酸。

　　江嫣红没想到她劲头这么足，吓了一跳，抚了抚胸口，冷“哼”一声：“姑娘还是乖些好，惹急了我，这事见了官府，你可吃不到好果子。”

　　“我见你大爷！”草三闷头大吼。

　　“你！”
　　费尽心思说了半天，这丫头一句话都没听进去，江嫣红指着她，气得发抖，恨不得当场给她两巴掌。

　　然而很快，她恢复理智。

　　到底是个不懂事的小丫头片子。

　　顿了顿，她朝草三走过去。

　　月色下，江嫣红品味着草三因为愤怒略带水色的双眸，眼神晃动了一下。

　　对这样的姑娘，来硬的没用。

　　思路略转，索性换个法子，她柔了眉色，开始讲道理：“我知道姑娘心里对我有气，是，那天我确实带着一帮打手冲进你家院子抢东西，但那也是因为你进我的地盘偷我的东西在先，我拿回我的东西，这叫理所当然，我们之间应该算平了，你家老大固然在京城混得有头有脸，漓街大半商户都仰仗着李老大，脸面也值钱，可我江嫣红开了怡红院这么多年，结交的京城权贵不在话下，养的打手也不是吃素的，要说实力，我江嫣红可不输。”

　　说着，窥了窥草三的眼睛，声音更软三分：“多年来，李老大收养了不少像你这样无家可归的流浪儿，有些人甚至是从乱葬岗救回来的，除了这些，李老大为了养活你们，四处抢夺富商，几次进出地牢，硬是把一半漓街变成了自己的地盘，他为了你们，吃尽了苦头，这恩情，怕是比护城的河还深。”

　　她走到草三面前，压低视线：“可你别忘了，”

　　“还有那件事。”

　　她说这些话期间，草三始终抿着唇，低头看着别处。
　　这些话一句不假，大哥虽然表面凶狠，但实际是个善人，用来养“家”的钱是从压榨穷人的奸商手里抢来的，让草三她们收保护费，也是弱户为了生意得到庇佑，自愿上交，时间渐长，街坊们都拥立李老大，也因此院子里的日子才过得平静，大哥对她和院子里的人都恩情太重，这份恩情，她还不起。

　　直到最后一句，她微滞。

　　看到她的反应，江嫣红心情大好，指尖抚上草三的侧脸，“这些年来，李老大替你们这些小辈收拾不少烂摊子，他要是知道这件事，肯定会替你顶罪吧，何况——”

　　她弯腰，凑近耳语：

　　“皇城之下，那可是死罪。”

　　四周突然安静下来，夜风变得寂寥，像要把人卷进漩涡。

　　草三沉默了，整张脸隐没在月下，看不出情绪，半晌，阴影里传来声音：“你到底想怎么样？”

　　江嫣红浅浅笑了，凝视她模糊的脸部轮廓，想直说什么：“你……”
　　顿了顿，又打断：“算了”，随后眼眸一转，浅浅改口：“我也不是什么不讲道理的人，这样吧，再给你最后一个约定，只要你做到了，我保证不食言。”

　　草三抬头：“你又想骗我。”

　　江嫣红缓缓摇了摇头：“不骗你，五块金饼，只要你给我，我当场把那东西烧毁，或者给你自行处置。”

　　说完，她意味深长地瞄了瞄草三的脸颊。
　　“但要是你做不到，你就得听我的处置。”

　　五块金饼……
　　草三陷入困境。

　　江嫣红拍了拍她的脸，安慰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不过我也不想刻意为难你，这样吧，我给你个提示。”

　　“今晚春酒楼有贵客，你且去看看，保准有收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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