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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种子 ...

  •   邛崃山的山火还在烧,烧得整个北边的天红灿灿的,偶尔有撼天动地的轰然之声,那是某棵生长了百年的大树被大火焚烧倒塌的声音。
      出了灯火如昼的鲁镇,站在回渔利口的大道上,那火光格外的真切。
      宋下童挑起的灯笼显得如春雨微濛中的一簇小火苗,只能照亮身前一尺。

      沈芜再一次皱眉,加快脚步跟上。

      “刚刚我就想问你,你怎么了?”沈芜指着赵兴肿得跟馒头似的脸问道。
      他的精神在他从丰益堂回来后就变得很低沉,一路上话也变少了,小小年纪就学会了皱眉。
      赵兴目光回避:“没什么。”
      沈芜想了想,问道:“是不是遇见了你母亲的……故人?”

      赵兴猛然抬头望着她,犹豫半天要不要告诉她常三爷讹诈他八十两的事,末了还是问道:“故人是什么意思?”

      宋下童听见二人谈话,就一直注意着他们,听见赵兴这么问,没来由地噗嗤笑了出来。

      沈芜看向他:“宋郎君知道?”
      是知道什么是“故人”还是知道赵兴到底有没有遇见他母亲的故人?
      宋下童没有犹疑:“三生巷的看门人常三爷讹上他了。”

      他想看看掌柜口中不一般的娘子到底怎么个不一般。

      从悦来茶馆出来就比较沉默的赵婆婆倏忽惊愕道:“三生巷?”小心地用目光逡巡周围的黑夜,似乎生怕常三爷的人像夜叉似的突然冒出来将她抓走。

      “什么是三生巷?”沈芜蹙眉,赵婆婆累了一天精神不济,能将她吓得清醒过来,她猜得出那不是什么正常人待的地方。

      宋下童瞥了她一眼,土生土长的荆州府人,竟然不知道三生巷,她果然很怪,不过还是回答了她的问题:“鲁镇位于荆州府的交通要塞上,四通八达,是荆州府最繁华的城镇,最繁华的地方当然也会有世间最隐秘黑暗的角落,三生巷就是这样的所在。”

      “三生巷是一条很长的巷子,巷子首尾都是赌坊,中间是茶馆和游娼的作坊。赌赢了就去茶馆吸食五石散,再叫几个游娼作陪,休息够了就再去赌,这样打个来回就像人生三世,所以叫三生巷。”

      沈芜越听眉头蹙得越紧,她知道赵兴的母亲朱氏就是游娼。

      她本是渔家,大旱以前她带着赵兴在船上生活,后来连着大旱三年,湘江都已干涸露出了河床,她没了生存的根本不得已向大地主何东来租地过活,这才变成了佃农,地租却越来越高,赋税也丝毫没有减少,迫不得已去做的游娼。

      那其他人呢?
      “他们为什么去三生巷?”

      赵婆婆与赵兴在听见她问三生巷以后,就再也不敢吭声了。

      “你是说赌徒和吸食五石散的人吗?”宋下童没有提游娼,因为去做游娼是为了挣钱这很好理解,他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挺复杂的。”

      沈芜多少也能猜到。

      生活所困,愿意铤而走险的人去赌场碰运气的也不少,尤其是听闻一些一夜暴富,买宅子买地的都市传说,而吸食五石散,就更不难理解了。
      五石散是一种昂贵的精神亢奋药物,会致幻,在面临无法反抗的绝对压力下,有些人是愿意吸食这些逃避现实的,
      它能让人上瘾,长期食用会致瘫后死亡,也不好戒。

      经营三生巷的人真是恶魔,他不同地主剥削压迫穷苦百姓,而是抽掉他们的脊梁,让他们彻底沦为阴沟里的淤泥,再也起不来。

      沈芜:“官府不管吗?”
      这显然是杀鸡取卵的事,民者,国之本也,百害而无一利,官府为何听之任之?
      宋下童眸色微暗,又转瞬即逝,轻笑一声:“官匪一家,也不是什么新鲜事。”

      沈芜顿时失语。

      她来自一个海清河晏政治清明的时代,但她的那个国度很大很大,这的确算不上什么新鲜事,只是以前她只是旁观,而如今她身在其中,心中滋味是不一样的。

      几人再抬头时,已经到了渔利口,只见一道黑影急奔过来,迎面就喊道:“婆婆!我爹快不行了。”
      赵婆婆赶忙撒了赵兴的手,从宋下童身后走了出来,就着灯笼仔细看,原来是赵来家的大儿子赵大郎。
      赵婆婆问道:“赵来一向壮得似头牛,他做什么了,就不行了?”
      赵大郎鼻头发酸,忍着眼睛里的泪,压下心中愤慨,说道:“早上钱管事来我家收租,我们还欠三两实在交不出来,我爹就挨了三鞭子,现在他趴在门板上出气多进气少了!”

      在场的几人都难掩讶异,沈芜更是捏紧了拳头,她想从怀里掏钱,赵婆婆已经解下了自己的一串铜板递过去:“快去镇上请王大夫。”又抢过宋下童一直提在手上的一串药包,“我先去给你爹熬药去。”

      宋下童:“这药不是治外伤的。”
      赵婆婆问:“这副药里有什么?我把治外伤的挑拣出来熬。”
      宋下童一下被问住了,想了想说道:“这是掌柜怕你们中暑开的一副凉茶。”
      赵婆婆:“那正好,凉茶有下火消肿的功效,能对上。”
      宋下童尤有犹疑地轻声反问:“是吗?”

      不等他再说,赵婆婆已经小腿迈得如旋风似的进了村子。

      而他也注意到,赵婆婆拿出的那串钱足有五十文,转身问沈芜:“你们村的老人都这样……这样慷慨的吗?”

      沈芜没有心思说笑,肃穆地点了下头,牵着赵兴,带着大黄也往赵来家赶。

      宋下童没有片刻迟疑就跟了上去。

      赵来家只有一间土坯房,四个大男人过得粗糙,灶膛开在外头的院子里,锅碗瓢盆还堆积在井边没有洗,旁边的邻居胖婶儿见赵婆婆拿着一串药包,回家搬了个瓮来帮忙煎药。
      胖婶儿:“我听赶集回来的老三说,你们卖花卖了几十两银子,我滴娘唉,我从生下来就没见过这么多钱,这下地租不愁了吧?”
      赵婆婆垂目看火,扇着蒲扇:“不仅地租不愁了,给我做寿衣的钱也有了。”说着她问这身上没有几两肉却叫胖婶儿的妇人,“唉,你家还差多少?”
      胖婶一脸愁苦,比了个数:“五两。”说完不知为何流下眼泪来,“看赵来平时这般强壮的人挨三鞭子都挨不住,我家那个死鬼比我还瘦要挨五鞭子还不得当场就被打死了。”
      赵婆婆悲叹一声,都是苦命人,没有多想,从怀里摸了一点碎银给她:“先拿去用,等过两天我扯布回来,你来帮我裁寿衣,就当工钱了。”

      胖婶儿想推辞,但又舍不得,她此时接下的不是银子不是乞怜,而是她男人的命。

      噗通一声给赵婆婆跪下磕了个头。

      “哎呀,干什么啊,快点熬药,赵来等着救命呢。”赵婆婆伸手将她拽了起来。

      赵来家不大的小院,围了一村子的人,都想出一份力,可又都帮不上忙。

      等到亥时,赵大郎终是带了王大夫回来,那大夫大家都认得,他是鲁镇上的土郎中,因为没有店面所以收费便宜,以往常来渔利口给他们看病,是信得过的大夫。

      他捻着胡须,摸了摸赵来的脉,闭目,似在斟酌,半刻钟后才研墨写了方子出来。

      赵二郎接过来,准备去抓药。

      宋下童不知何时挨近了看了那药方一眼,啧啧两声:“小郎君去鲁镇西街的丰益堂抓药,就说是沈芜小娘子让去的,准给你最好的。”
      这张药方明显用的药要名贵一些,恐怕是看到赵大郎的钱多故意为之,所以叫他去丰益堂,掌柜的一看就能明白,会便宜他不少。
      王大夫刚想否定他去丰益堂,自己重新指定一家药堂,就听赵二郎问:“谁是沈芜?”把他要说的话给噎了回去。

      宋下童假装没看见王大夫生气的模样,有些莫名地指向站在不远处的少女:“喏,不就是她,她不是你们村的?”
      赵二郎原本紧绷的脸上露出两个笑涡:“哦,你说傻姑啊,我还是第一次听有人叫她沈芜小娘子。”
      沈芜脸一黑,瞪向赵二郎,呵道:“还不快去!”
      又瞪向宋下童。
      宋下童赶忙躲到王大夫身后,她知道他在干嘛,他肯定是在偷笑。

      赵大郎不敢克扣王大夫的出诊费,甚至还多给了三十文,但王大夫并未离开,说道:“近日药材要涨价,以后看病的人也会变少,像我这样的游走郎中恐怕要没饭吃喽。”
      沈芜略有迟疑,还是添了二百文给他。

      将他送走后,在场的众人醒过神来。

      恐怕老三说的事是真的,傻姑和赵婆婆还有赵兴在鲁镇真的靠卖金银花发了大财。不然傻姑哪儿来的这些钱?
      瞬间窃窃私语起来,尤其是明日要交租的村民,当场抹泪的都有十几人。
      就连赵来家都交不出来地租了,更何况是他们,又有几个人能扛过钱管事的鞭子呢?若是人倒下来,可就真的什么都不剩了。
      于是有那粗莽胆大的当场就恳求道:“傻姑,能借我二两银吗?”
      现场又顿时安静下来,连赵来痛苦的哀鸣都屏住了,夏夜厚重沉闷的空气一下子让在场的众人喘不过气来,落针可闻。

      沈芜微愣,随即微微一笑:“好啊。”

      渔利口的村民从未注意过住在村尾的傻姑长得如何,原来她竟是这般美丽的,笑起来就像仙女一样。
      “不过有一样,你们跟我借钱,往后就要来我院子里上学。”
      一听她这样说,村民们都有些懵,将原先对她的赞美又统统收回,想着她又犯什么傻。

      “学什么?”赵兴却双眼明亮如星,仰望着沈芜,“我也能来吗?”
      “当然。”沈芜肯定道,“来跟我学怎么赚钱。”
      赵兴一下子觉得人生又有了希望,连连点头,撵着大黄一阵玩闹。

      村民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每日都很忙很累,如果她直接说让他们来上学,必然是不肯的,所以她随机应变想了这个主意。

      村民们倒不是不情愿,而是不大相信,但为了不让自己挨打,还是答应了。

      赵婆婆听见,推了发愣的胖婶儿一把:“你也去。”然后跟村民们说,“不够的我补上。”
      赵婆婆倒不是为了让村民们真能学到什么东西,而是她觉得自己要这么多钱用处不大,她年岁大了,黄土埋到脖子的人,帮帮自己的邻居们也挺好的。

      村民们彻底被说动,纷纷开口跟她们借钱。
      沈芜立刻拉过赵兴记账,主要是拟一个上学的花名册出来。

      宋下童饶有兴味地瞧着这一屋子的村民,尤其是被围在中间发钱的沈芜。

      仿佛刚刚环绕在渔利口上空的一团黑压压,如浓铅般的乌云,被她逐渐驱散。

      她果然就是很奇怪。
note作者有话说
第5章 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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