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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小跟班 ...

  •   知晓辛夷与阿燃是青梅竹马已经在很久以后了。
      此时此刻的钱进来,正一步三磨蹭,荣王孙也不急,沿途不时说对着空气叨叨:“小张记得吃药啊,”“书越听说你媳妇儿又给你生了个胖儿子?”无人回复,树丛,房梁,屋顶,在日光照耀不到的暗处,那些人宛如空气般悄无声息,也许功力深厚到用内力传音,只是钱进来听闻不到罢了。
      自从亲眼目睹了荣王孙的功夫之后,钱进来清楚自己引以为傲的空手夺白刃连给人脱鞋的资格都没有,不得不说很郁闷,也不是没问过为何不放自己走,荣王孙只笑不语。
      没多久来到一处偏房,钱进来前脚踏入,随即哒的声,落了锁。钱进来一边听着荣王孙渐渐消失的脚步声,一边打量屋内布置,床榻桌椅,简洁干净,还好是客房,待遇不错,他们的目的应该也不坏,本来像自己这样光脚的光棍,有什么好害怕的呢。
      放松心态,索性倒了杯水,躺在临窗软榻上,冬日暖阳筛在脸上直发痒,舒服得想陷入红尘十丈再不跳出来。朦胧间睡去,隐约间被一阵柔柔弱弱的嗓音唤醒。
      “公子……公子?”
      抬眼淡紫素衣的妙仙执一柄灯笼,怯生生的望向自己,道:“我们主子找你。”
      钱进来囫囵坐起,他倒要看看这些贵人要玩什么把戏。
      月上中天,微寒,雪开始消融,围墙上淅淅沥沥遍布水痕,偏生妙仙专挑最狭窄的窗牖下小道走,她身姿轻盈,如穿花拂柳,煞是好看,钱进来却狼狈不堪,一身一背的浑水黄黑。偶有几扇窗斜支,室内无不家具典雅,金玉琳琅——这是什么人住的地方?随便卖一件摆设都足够辛辛苦苦的老百姓吃一辈子了,风流府、风流府,从未听说过,见不得光,定然来路不明。
      瓦脊上闪过一片来不及掠走的衣角,钱进来乍然想起无处不在的暗卫,罢罢罢,便当无知无觉好了,好奇得越多,他今晚能走出去的几率越不大。
      其实、早就已经是——很小很小了吧。
      只是不愿意面对罢了,要知道,他还没娶媳妇儿哪!
      感觉到身后人走的越来越慢,妙仙止步把灯笼放到钱进来手里,垂眸低头:“公子,再转一个弯就到门口了,妙仙就不送了。”
      手中仿若千钧重,钱进来的心瞬间揪紧:“啊?你为何不进去?”。
      光影绰约间,她脸上浮起淡淡晕红:“主人不喜欢看见我……我,我只要能服侍他就满足了。”
      钱进来脱口而出:“你喜欢他?”
      妙仙睁大眼,像受惊的白兔,吃惊的看着钱进来,好似询问他怎么看出自己的心事。
      “……怎么你们都喜欢那个病哀哀的家伙,”钱进来嘀咕道。
      “不准你评论主子,你没资格。”妙仙生气的跺跺脚:“你快进去吧,别让主人久等了。”说罢转身离去。

      室内暖炉熊熊,乍一步入钱进来赶紧吹熄灯笼,生怕温度太高点燃了家具。软榻上的阿燃只穿着件春日薄裳坐在窗边,狐裘不知哪儿去了,烛火黯然,虬曲梅影穿透纸窗落在他身上,以衣作纸,白光与墨影交错勾勒,忽而浓淡,他只是那样坐在那里,仿佛睡着了,无声无息融入一卷古画之中。
      分明同是男人,钱进来觉得自己连呼吸都是浑浊的,他屏着呼吸,一时不知如何惊扰。
      “你来,”阿燃未睁眼,口中道。钱进来走过去,见他从怀里摸出那枚玉佩。
      “你小心收好这枚信物,千万不要给辛夷看,倘若她问起,便说丢了。”他望着自己微微笑,黛青眉梢,鲜红唇角,钱进来在他的目光中沉重的接过玉佩,质感光滑细腻,宛若新生胎般,贵重到不行。
      但,为何要给自己?
      为何偏偏要选择的是自己?
      钱进来心底盘缠疑惑,拧成疙瘩,拧到他的眉间,阿燃岂会感知不到,他微微垂眸成线,眸内流光沉转,似乎在回忆着什么。
      少顷,他徐徐道:“灵云寺,钱进来,对吧?”
      这些都是可以调查的资料,钱进来点头承认。
      阿燃抬头望向自己,眼眸沁水和煦得如沐春风:“你还记得十多年前与你见面的父亲吗?”
      一句话,宛如钉子将钱进来的心神钉死原地,久违的心酸像拂过尘土的镜面,朦朦胧胧的光,透出锐利和真实。
      他怎么忘记得了?这世间唯一承认过他不是孤儿的人。小的时候望见举家烧香拜佛的欢乐热闹场面时,他的心就像被钝刀子磨损,一层一层,渐渐结痂感受不到。他以为他都忘了,也确实很久未曾想起,但在这猝不及防被挑破的夜晚,还未来得及控制的负面情绪遽然涌出。
      “有他没他又有什么区别?”钱进来冷脸道:“我早当他死了!”
      阿燃洞若烟火,笃定道:“世间哪儿不爱孩子的父母呢,他也有他的苦衷。”
      “他的苦衷就是抛弃我这么多年?!”钱进来大声回吼!不顾外面危险暗卫。
      “抛弃给退隐江湖的知交好友,每年给灵云寺供奉大笔钱财,庇佑着你衣食无忧、远离尘世困扰?”有些叹惋的摇了摇头,说了这么多话,他已经有些疲倦脱力了。消瘦肩膀却被钱进来攥住,钱进来居高临下,尖锐反问道:“你是谁?你为何会知道这些?我凭什么相信你?!”
      连连三个追问,渗出无限惊慌。
      阿燃人畜无害的微笑起来:“若非故人,你今天看到这么多事情我还会让你留下?”只消这话便逼得钱进来哑口无言,一颗心风光霁月,豁然开朗,月朗风清。耳边仍传来阿燃不疾不徐的嗓音,一切听起来都那么天衣无缝,舒服妥帖。
      “本就想过段时间上灵云寺拜访,结果你救了辛夷,也好,算了缘分吧。”
      “那你什么时候可以带我去找他?”
      阿燃拂开他的手,无奈道:“这不是我能决定的。”
      沉浸在失而复得中的钱进来刹时冻住笑容,这句话像裂缝瓦解内心冰封,裸露出最后那日那人许下的最后承诺。
      ——等你到了十五岁,我就来接你。
      这都已经过了多久了?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四年就是一千四百六十日,胸腔里这颗跳动的心是何时蒙上尘土忘记擦拭的?记不清了,失望腐烂称无望,鲜艳的希翼变得乌黑,遗弃在心的角落,被滚滚红尘掩埋。
      本以为,这一生就这么无父无母,孤苦伶仃的飘荡算了。
      真不甘心啊……
      钱进来失落跌坐在椅子里,他突然发觉这把椅子摆放的位置真好,每一个被阿燃打击到的人是不是都刚好可以依靠,然后坐下来没有退路的谈判,他想起白天里辛夷的落寞,不是也这么被利用的?
      “你既然让我来这里,就是可以让我见到我父亲的,对不对?”攥紧鸳鸯玉佩,钱进来仰面正对。
      “我说过的,我不能强人所难,”阿燃放下茶盏,视线落在窗外,新月像半透明的睡莲茎子半浮在湖面上,“你帮我做事,做好之后我以我的名义传递消息,至于见不见,不在我的掌控之内。”
      “好。”钱进来不假思索一口应下。
      这么快的速度,阿燃丝毫不惊讶,是因见过太多找不到出路的人。用交易指路想要的未来,何尝不算是恩赐?阿燃的脸上流露出孩子般的笑容,琉璃般暗色璀璨的眸子流淌出得逞的高兴,他不掩饰表情,也不说大话诓人,一切都尽在掌控之间。
      “你护好辛夷,随她去俪城顾府,然后将这鸳鸯玉佩交到顾之期手上。”
      辛夷娘亲给她的传家信物?
      她不是要嫁到顾府吗?何不让她自己戴着呢?钱进来转念间没想明白:“她那么想留下来陪你,你既让她死心了,何必还做这些小手脚。”
      “表明我已彻底断却念想。顾之期能敞开心扉,完完全全的容纳下她,”阿燃垂下眼眸,眼角细纹如蝶翅舒展:“我能做的,只有这些力所能及的小细节了。我原本,只有他们两个朋友。”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心酸无奈,依照现下辛夷的深恨,她定然是不肯全权交付的。夫妻的心背道而驰,早晚出泼天祸事。
      “辛夷性子不太好,经历坎坷,别家姑娘像她这年龄身边早有贴心的丫鬟嬷嬷伺候着了,她却什么都没有。经过前段时间某些毁灭性的打击,更是很难接受陌生人了。”阿燃说起她不觉话多了些,勾起唇角回忆道:“她凶归凶,但重情义。你救过她一命,她嘴上不说,心里还是很感激的。”
      “你要保护好她。”他连说了几次同样的话,言辞恳切,一字一顿,钱进来听在耳中,记在心里,他明白,眼前的人是真心为辛夷好的。
      感情不是账单,进出盈亏,有借有贷,项项分明,两笔勾销。

      犹记那日离行,村口桃花凋谢,凄凄楚楚乱红一地,钱进来抬头仰望这个布衣锦鞋的男子,他吹笛时眉间清清淡淡,调声清雅,天地为之低垂;他舞剑时闪转腾挪,刀光剑影,鸦雀为之惊飞。
      这样的人,却要走了,再不陪着自己了。
      为何会如此,别人家的孩子不都是父母相随,为何偏偏自己要被遗弃呢。
      “等你十五岁的时候,我就回来接你。”
      年幼的孩子嘴巴一撇,呐呐两句,细若蚊蝇,男子没听清,弯腰刮刮他小鼻子:“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我说,你骗我,”钱进来往后一退,眼泪刷的就留下来。
      男子落在钱进来领口的手僵住,他的手很白,弧度优雅,衬得布料都黯然失色,有着令人疯魔的美。他一翻手,掌心就有了一个金灿灿的令牌,上书大富大贵四字,在日光里生出光来:“我不骗你。若我没归来,你就用这块令牌来找我,报上淳于清欢……”
      钱进来抢过令牌狠狠往地上一掷:“我知道你不是我爹,若你是我爹,为何姓氏不一样,为何不去看看娘的坟!你连她的坟在哪儿都不知道对不对!”他猛一吸鼻子,抬脚往令牌狠狠踩去:“都骗我!都骗我!!”
      他转身就跑,边跑边摸脸,眼泪涌出来,又擦去,最后把脸擦成个大花猫,不想回村被人看见笑话,索性绕半个村外跑了半圈,直至没气力了,方才坐倒在一株树下喘气。
      骗我……
      都骗我……
      他的心神,都刻在方才画面流离不去,像牵了根弦,轻轻一碰就感觉到痛,日暮渐沉,橘黄熏染上绯红,浓烈到人窒息,他恢复些气力,慢慢往回走,不知不觉,又回到分离的地方。
      那枚令牌反射日光,在草地上闪闪发亮。
      淳于清欢已不在。
      他果然说走就走,不留情面,宛如这急景流年的数十年岁月。
      是捡起来了的吧,犹有余温。
      恍惚就想起,转身的最后一幕,淳于清欢弯了眉眼,眸底似乎有一星星的水光,一星星,一闪而过。
      或许,一切只是幻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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