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你刀尖悬爱意》理冬

79、桐沙·叙事画

　　一路走，一路都有人和她打招呼：“夏濛姐。”
　　夏濛点头微笑，俨然大家长风范。

　　她带方萧西走进别墅，推开衣帽间，拿两件衣服在她身上比划，摇头挂回去，拿出一件白衬衫：“你还是穿简单的好看。”
　　说着指着地上的衣篓：“脏的脱这儿，阿姨洗好后我让诸葛给你带回去。”

　　方萧西接过衣服，心里一暖：“谢谢。”

　　她换好衣服出来，夏濛笑盈盈打量她，眸光流转：“我们接下来有场祈祷，需要年轻人擎烛当引路人。西西，你要不要来帮我？”

　　方萧西愣了愣，不明白祈祷和引路人是什么，
　　还没问出口，夏濛已经亲热搭上她的肩，推着她往里走：“走吧走吧，我带你去地下室瞧瞧。”

　　说是地下室，空间却不狭隘。

　　地面铺着暖褐色绒毯，灯光围照，中间一张橡木长桌，摆着茶盏点心，还有一捧鲜艳的向日葵。
　　桌上坐满人，还有人源源不断进来，有秩序地挨着墙站，和左右热烈地聊天。

　　最后一个进门的是房东。
　　房东也注意到方萧西，只惊讶一瞬，朝她笑笑，旋即照顾女儿去了。

　　小姑娘一个劲回头，微张唇，手举得高高的。
　　下一瞬，掌心多了一块巧克力，诸葛沆笑着刮她鼻子，掏出空口袋：“最后一块，真的没有了。”

　　夏濛让方萧西拿一支白烛站在主位前：等会儿灯会关掉，唯一的光源自你手中的蜡烛。”
　　说话递气间火苗跳了跳，方萧西生怕灭了，紧张兮兮拢手护住。

　　夏濛忍俊不禁：“别怕，特制的烛芯，没那么容易灭。”
　　“我要做什么？”
　　“你什么都不需要做，托好这束光。还有……”夏濛指指她耳朵，“认真倾听。”

　　方萧西不明白她需要听什么，“啪嗒”一声，头顶的灯管已经熄灭，祈祷会正式开始。

　　人声随之消失。
　　大家安静下来，目光投向夏濛。

　　夏濛拿出一张牛皮纸，展开来，声情并茂说一些她听不懂的话。
　　方萧西望了眼，满纸密密麻麻的字母符号，像拉丁文，也或许是某个不知名欧洲小国的文字。

　　夏濛念完，竖起食指和拇指，做了个胸前相叉的手势，所有人照做。
　　做完后她拍三声掌坐下，指了指右手边某人：“你先来。”

　　这是一位中性打扮的女人，头发剃到鬓角，穿皮夹克，下巴正中有处刺青，一个呐喊的骷髅头。

　　她讲小时候如何被继父猥亵，如何被继父的儿子欺凌，母亲又是如何冷眼旁观。
　　也讲逃离原生家庭后如何被闺密和她男朋友里应外合，骗光所有积蓄，背上巨额外债，不得不出卖□□挣肮脏钱填窟窿。

　　微弱烛火染红她一侧脸庞，柔和掉她身上的冷硬。好像拔掉所有尖刺的刺猬，露出温软无害的腹部。
　　讲完，已是满脸泪痕。

　　紧接着，她的邻座开始发言。
　　是个胡子拉碴，满脸风霜的男人，他唉声叹气，从婚姻的不幸开始讲起……

　　在场数十人，各有各的苦难，各有各的潦倒。
　　方萧西好几次差点落泪，紧了紧鼻子忍住了。

　　她微微仰起脸，看见对面墙壁的挂画。
　　中世纪油画风格，一共三幅图，讲的却是一个完整的故事。

　　第一幅年轻男女在教堂里遥遥对望，含情脉脉。
　　第二幅两人在山巅幽会，依偎着互诉衷肠。
　　第三幅男人伸手触向女人脸庞，唇角翘起，神色温柔，另一只手别在后背，紧紧握住一把刀。

　　刀刃寒光若隐若现，像一根银质细线，从画上延伸出来，悄无声息缠住她脚腕，一下将她拉回过去。

　　回到去年那个阴冷刺骨的冬夜。
　　同样年轻的男人伸出手，毫不犹豫把杨典推下楼。

　　祈祷会结束，灯光复亮。
　　夏濛发现方萧西脸色发白，眼睛盯着墙上的画，神情怔怔，人摇摇晃晃，站不住似的。

　　“西西？”她推推肩膀，“你怎么了。”
　　这一推没想到直接把方萧西推到了，诸葛沆眼疾手快扶住她。

　　“谢谢。”
　　方萧西低声道谢，正要挣脱，被他按在怀里，难得强势地说：“先别动。”

　　家庭医生很快来了，判断只是低血糖，没什么大碍。

　　大家七手八脚端来蛋糕和红糖热茶，为她裹毛毯，点醒神香，围着她嘘寒问暖。
　　方萧西很快缓和过来，脸色转为红润，四肢回暖。

　　夏濛让人提前备晚餐。
　　大家就在地下室其乐融融吃了一顿。

　　气氛和祈祷会时不同，阴霾一扫而光。
　　大家天南海北地聊，话题包罗万象，从农作物治虫技巧到光刻机研发进展，讲得头头是道。

　　也有争得面红耳赤的时候，夏濛轻敲桌面，扫去一眼，战火就熄了。
　　到最后，热闹慢慢平了，大家只一味喝酒。

　　一位黑人混血姑娘喝得高兴，拉着身边的男人站起来，扭动腰肢跳起舞。
　　立马有人拉开手风琴伴奏，人群中响起恰逢其时的拍子声。

　　一曲结束，满堂喝彩。

　　黑人姑娘举杯将酒一饮而尽，笑容洋溢：“感谢夏濛姐，感谢真神让我们相聚于此！”
　　大家纷纷站起来，朝夏濛举起酒杯：“感谢真神！”

　　地下室的聚会是如此美好热闹。
　　以至于方萧西出别墅站在冷风中时，还有些恍惚，恍惚刚才的良宵是否是一场梦境。

　　临走前夏濛拿来两张航天艺术展门票，塞到诸葛沆手中。
　　“知道你对这个感兴趣，喏，送你了。”

　　诸葛认真看了票面介绍，展览开设在下申街艺体中心一楼，离这儿不太远。
　　今天是闭馆日，过午夜十二点票就作废了，便邀方萧西一起去。

　　方萧西不会开车，诸葛沆也不会。
　　两人站在街边面面相觑。

　　她轻咳一声：“打车吧。”
　　掏出手机点开打车app。

　　诸葛沆低头看见她照着邀请函的地址定目的地，说：“现在很难打到车。”
　　“为什么？”
　　“附近是互联网企业园区，晚上八点是下班高峰期，打车的人很多。”

　　方萧西将信将疑，叫车后排队人数果然有上百人，预计要等一个小时。
　　一小时，走路都走到了。

　　她看见路边停着辆共享电动车，跑过去扫码，兴冲冲招手：“诸葛，来啊，我们骑车去！”
　　方萧西扫码解锁，握着车把：“我带你。”

　　电动车后座还算宽敞，但诸葛沆一坐上去就把空间占满了。
　　长腿无处安放，只能往两边敞开，才能勉勉强强够上脚踏。

　　他弓腰驼背，别别扭扭地坐在车上，就等司机出发了。
　　一抬头，司机正蹲在地上抖着肩膀笑。

　　他不解：“你笑什么？”
　　“诸葛，你好像抢了小孩子玩具车骑的无赖大人。这个姿势像螃蟹，什么气质修养都没了。”

　　“这些品质，我身上有吗？”
　　方萧西点头：“有啊，没上车之前有的。”说完又笑了。

　　“你还取笑我……”
　　诸葛沆严肃地板起脸，“我决定收回之前对你，还有对桐沙女性的评价。”

　　方萧西止住笑：“你生气了吗？对不起。”
　　她仰起脸，不安地看着他，憋过笑的缘故，两颊红扑扑，显得眼神更无辜：“别生气了，好不好？我不该取笑你。”

　　诸葛沆想解释他在开玩笑，并不是真的生气，大概是平时正经惯了，让她误解。
　　可突然间改变主意。

　　她服软时的颜色，比笑起来还要好。
　　她哄人时的语气，比情话还要动听。

　　他扯平唇角，听见自己冷着声音说：“下次注意分寸，开玩笑也要考虑对方的感受。”

　　方萧西不知所措地站起来。
　　像做错事的小孩子，观察他神色。

　　诸葛沆立刻为他的卑劣心思感到不齿，狡黠地眨眨眼，笑道：“看见了吗，这才是耍无赖的大人，吓到你了？”
　　方萧西郁闷地抱起头盔：“我还以为你是正人君子。”

　　“你看人的眼光很不准。”
　　“难道不是吗。”

　　“如果君子是指一种完美人格，那么，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真正的正人君子。再文质彬彬的人，出离愤怒下也会对弱者挥拳相向。再单纯善良的人，七情六欲中淫浸久了，也会滋生阴湿恶意。对街边乞丐好颜悦色的人，未必能对家人宽容大度，十恶不赦的连环杀手，出了门也有可能是动保组织一线志愿者，天天为无家可归的流浪狗奔波劳碌。”
　　诸葛摊手，“所以是非好坏，不能轻易给人下定论，我不是君子，你也不是。”

　　方萧西张口结舌：“你……你胡说八道！”

　　诸葛心想，她太无城府，还不会遮掩情绪，含笑说：“人生那么长，不可能一点错误都不犯，一点污迹都没有，有句话叫君子论迹不论心，希望你能做到问心无愧吧。”

　　她怔在原地。
　　好像被这句祝福镇住，又像内心深埋的秘密被挑破。

　　方萧西骑上车，刚拧动把手，车子嗖蹿出去，差点撞树上。
　　诸葛沆实在不放心她的车技，接过控制权。

　　电动车一路驰骋。
　　方萧西拉住他被风吹鼓的衣角，探出脑袋：“诸葛。”

　　“是坐着不舒服吗？”
　　“没有。我问你啊，你们学会到底是干什么的，夏濛姐组织的吗？”

　　诸葛沆的声音顺着风飘来，很清晰：“学会是一个相亲相爱的大家庭，类似西方社会的互助会。国内有很多分社，夏濛姐是桐沙地区的负责人。”

　　“互助会？”
　　“听说过吗？”
　　“电影里好像看到过。”

　　“天底下有很多不幸的人，他们需要一个渠道分享苦难，依偎取暖，学会就是这样一个地方。”

　　“房东也是你推荐去的？”
　　“他告诉我养育一个自闭症孩子很累，背后受指指点点，常年情绪压抑，我告诉他学会有专业的心理师，可以帮忙纾解开导，不收费，他很乐意加入。”

　　“真神又是什么？”
　　“一种精神寄托。”诸葛顿了顿，“所有人都有可能背叛你，疏远你，但神明不会。信仰很重要，可以给心灵脆弱，迷惘无助的人提供支撑与指引，你同意吗？”

　　方萧西点头：“信仰当然很重要，我们夷风人就拜很多神仙，光一个村就有三十六座守护神。”

　　“你觉得学会怎么样？”
　　“非常和谐友爱……你说得没错，就像家一样。”

　　“比家还好，就算是至亲也有反目成仇的时候，计算利益的时候，但学会的人永远对彼此无条件包容。”
　　方萧西笑了一下，垂下眼睫：“那很好啊。”

　　“要不要加入？”
　　“我……我想想。”

　　“学会欢迎世界上任何一位无家可归的人。”
　　诸葛沆笑道，“这是夏濛姐经常挂嘴边的一句话。”

　　“我有房子住，我没有无家可归。”
　　“但你的心空荡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