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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苹果少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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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今年汉城的冬天比任何时候都要冷。
这一年有很多人陆续离开。
于枝揉了揉酸痛的脖子,合上笔记本电脑,准备下楼吃午饭,却突然接到上面通知,让她立刻收拾东西去凤阳镇采访。
起因是凤阳镇一所学校突发一起劣性事件,在网络上开始发酵。
作为当地报社的宣传部,必然有责任报道这起事件的真相。
“张姐,是凤阳镇哪所学校啊?”于枝关上车门,哈了哈手上的冷气。
室外气温足足接近零度,不似北方的干冷,是阵阵入骨的湿冷,穿了羽绒服也禁不住寒意。
她毕业实习刚转正,每天把自己累成个陀螺,平日里拎着一堆设备东奔西跑,跨市跨省,从高科技城到古文化村落,从繁华闹市到隐匿小巷,唯独很少接到当地的报道任务。
张姐是当地宣传部编辑,今年四十来岁,体型微胖,烫了一头波浪卷,一身西服穿着干练,是带于枝入行的师傅。
她脚踩油门,按下雨刮器,刮去前窗的冰雾:“凤阳中学,一起高中部校园冲突事件。”
意味着她们此次要面对的群体是未成年,一旦处理不好,社会影响极大。
车子驶出城区,开往小镇。
于枝听到凤阳中学的名字,眼皮轻颤,“怎么说?”
这几个字,并非表面意义上的冲突,对于枝而言,最不陌生。
因为她曾经就是所谓被‘冲突’的亲历者。
只不过那一年,有人救她于水火。
张姐长话短说:“据说是几个学生趁着放学打扫卫生,将一个同班同学堵在厕所,你自己看吧。”
她将原视频打开,甩给于枝。
于枝点开画面,没到半分钟就忍不住皱眉。
关于视频内容于枝很难用毕生所学言语去形容,但极强的心里素质逼迫她将视频看完。
令人发指的同时,她想不明白为什么同样是父母所生的孩子,同样十五六岁的年纪,有的人理智善良,有的人天真烂漫,有的人却如此恶毒?
于枝不得不想起程淮之。
用这个名字洗去心里那股犯呕的冲动。
“——程淮之,高二十七班的班长,理科年级状元,爷爷奶奶是退伍军人,从小到大,学习一骑绝尘。”
“为什么是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呢?”
“——因为他爸妈很早以前就去世了。他根正苗红,奖状拿到手软,从老师到同学,没有人不喜欢他。”
也有人偷偷喜欢他。
如果说他像荒原里的一阵风,不经意间,野草便漫了天,不如说他更像是冬夜里的一捧雪,干净、纯粹,永远是本色。
二三十分钟的路程,车子很快到达凤阳中学,当地一所水平中上的学校。
彼时学校前围了一些人,几位聊天的家长、看热闹的路人、维护秩序的保安,以及其他地方闻讯而来,想要制造话题的自媒体人们。
张姐凭借多年累积的人脉,轻车熟路地领着于枝进入接待室。
接待室里面正坐着几位家长,大部分西装革履,眉头紧皱,一看就不是普通家境,看样子是在商讨这件事怎么解决。
还有两位家长坐在角落,皮肤黝黑蜡黄,满脸拘束,衣着也很普通,一看就是憨厚老实人。
于枝很自觉地跟在张姐后面,一言不发地把设备弄好。
“您就是张编辑吧?您干这行有些年头了,经验很丰富啊。”其中一位寸头男家长翘着二郎腿抽起烟,“我们家孩子就是不太成熟,和同学开了个小玩笑,我回去肯定好好说说他。”
于枝哪会听不明白其中的警告。
她虽然刚毕业没半年,但做的采访也不少,这些人轻描淡写里哪一个没长八百个心眼子。
张姐对此早就炉火纯青,开始打太极:“国家对教育极为重视。学校教育,家庭教育对咱们青少年的成长影响占据绝大部分,相信对教育重视的好家长才能教出好孩子。全国人民都看着呢,咱们此次事件确实不能给社会带来不良风气。”
她重点在前半句,而家长们关注的则是后半句。
“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其实也就是几个同学之间打打闹闹。”其他家长发言,“说到底,也有我们一部分责任,平时工作太忙了,没时间教育这些孩子,让他们跟别人学坏了。”
推卸责任在这些家长嘴里成了家常便饭。
“现在能欺负同学,将来是不是就能欺负父母?欺负老公?欺负妻子?欺负每一个弱小?”
被欺负的同学二姨站起来,不顾形象地指责,“我们是没有你们富有,没有你们有钱,但你们的孩子是孩子,我们的孩子就不是孩子了吗?”
她不会拐弯抹角,已经很克制了。
可这些人丑陋虚伪的面孔,实在让人受不了。
旁边的丈夫拉了拉她衣袖:“坐下来好好商量吧。”
其他家长也赶紧说:“这件事我们做家长的肯定有责任,医药费,精神损失费,我们愿意赔偿四万五。还有高中三年的学费,我们都可以解决。”
二姨:“不是钱的问题。我们没文化,识不了几个大字,骨气在你们眼里值不了几个钱,受伤害的不是你们,所以你们不痛不痒。赔偿这件事,我们没资格替小阳同意。”
“先冷静一点,小阳还在医院,这件事还是他父母做主吧。”丈夫不想闹得太难看,听到赔偿,几次欲言又止。
这几年天旱,庄稼生长困难,枯死在地里,养的一窝兔子全病死,家里的牛都累死了一只。
这点赔偿于对面的家长而言,可能算不了什么,但对于他们来说,是实实在在地解决生活困难。
短短几句争吵交流后,大家切入正题。
这几位家长自然是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上面领导也不希望让此次事件给学校造成极大影响。
采访完家长、学校领导、班主任后,暂时没能看到那几位‘始作俑者’。于枝在张姐的带领下,去医院探望此次事件受伤害的主人公。
02
小阳躺在病床上,手脚缠着绷带,面色发白,他双眼无神地望着天花板。
旁边是母亲时不时的抽泣声,以及父亲几度叹息声。
看得出来,他们也很懊悔,很无奈自责。
平日里,受父母影响,小阳因家里条件不好,所以很自卑,不怎么和同学说话,也一向不愿意和人主动起冲突,在班里成绩平平,也不太受老师重视,所以在同学们眼里,他是一个懦弱,好欺负的对象。
他不敢反抗,怕父母知道,怕老师知道,然后再次遭受变本加厉的折磨。
但他的沉默,换来的却是父母的心痛如绞,好像不反抗便成了有罪,生来不富有便是罪。
他做错了什么呢?
朝夕相处的同学欺辱他却又让他原谅,老师和领导关心他身体恢复情况却又劝他看开。
他是受害者,却又被别人逼得像迫害者。
他该怎么办?他不知道了。
他只能静静躺在床上,无话可说地盯着天花板,看到的全是阴霾未来。
医院冷清,却又并不冷清。
于枝买了一袋苹果探望,她见到小阳的第一眼,就感觉这个男生瘦得过分,两颊深深凹进去,头发微黄,大概是长期营养不良造成的。
看到他的第一眼,她就仿佛看到了当初那个如果没有被帮助,可能会比他惨十倍的自己。
“手放在被子外面,冷不冷?”于枝收起所有的设备,以一个姐姐的姿态关心慰问。
小阳没见过于枝,只觉得她虽然陌生,但很有亲和力。
他摇摇头,没有开口。
“我叫于枝,你可以叫我枝枝姐。”于枝坐在床边,“要吃点苹果吗?这是西昌的糖心苹果,看起来不好看,但是挺甜的。”
她没等小阳拒绝,便拿出水果刀,沿着苹果屁股滚动。
随便她吧。
小阳心想,反正他大概也不会吃。
他不知道她又是代表哪一方的人,又要让他原谅谁。
于枝安静地削苹果,没有说话。
张姐把小阳父母带出去采访,病房里安静得出奇。
许是百无聊赖,小阳的目光逐渐从天花板移到她脸上,再从她脸上移到她的手,以及她的苹果上。
“糖心苹果最适合生长的温度是15-25度,成熟期大概在十月份,上市价格比较合理,很多人都喜欢吃。”于枝削了长长的螺旋果皮,“以前有人和我分享过,那是我这辈子吃到最甜的一个。”
她不像来的其他人,好像不太关注他,只是自顾地说着自己的故事。
小阳被迫成为了倾听者。
那一年的汉城,冬天似乎没有这般冷。
于枝第一次见到程淮之,是她最落魄的时候。
晚自习过后,她准备回宿舍楼,经过一楼时被人恶意从楼上扣下一桶冷水。
夜晚气温接近零度,她身上穿着羽绒服,冰冷的水渗进衣服贴到皮肤,像灌了铅似的,厚重又冷。
头上是幸灾乐祸的嘲笑声。
她大概知道扣冷水的人是谁,多半又是那群自以为是,自诩另类独特的同学。
她得罪了她们,因为她是班级纪律委员,不懂得人情世故,公正无私地次次记下扰乱纪律的人的名字,让她们被叫办公室写检讨。
她家境普通,心态佛系不较真,不想跟这群人计较,也不想让家人担心。
但她的忍让却让这些人一次次变本加厉。
水里掺杂混合物,米饭里掺沙,桌上是昆虫的尸体,书上是墨水的大面积铺展,作业被人胡乱涂鸦,体育课被人故意从后面推搡,文具盒里是咒她去世的纸条……
“主任您好,人已经抓到了,是高一十班的,两女一男。”程淮之穿着蓝白校服,在光线映照下,整个人干干净净,纯粹真实。
他不是那种好学生的文弱内敛气质,而是自带一种独特的阳光开朗,自信满满。
“行为这么恶劣,是帮忙送少管所还是退学叫家长?”
此话一出,两女一男齐齐惊愣瞪向他,明显被吓到了。
于枝脱了羽绒服,身上披着他给的校服,回忆起刚才他徒手翻越楼梯,逮人追逐的那一幕,心情久久不能平复。
主任当时回复的什么,她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只知道程淮之走近她面前,颇为严肃道:“原不原谅是你自己的事,但你受到伤害不可以不反抗,沉默是助长别人的势气。”
“我爷爷养了两条狗,一条大花狗,一条小黑狗。每次大狗欺负小狗,小狗都会反抗,哪怕打不赢,也要死死咬住大狗的腿。”
他直白说:“小狗遇到这种事情都知道反抗,何况我们人。我们保护不了别人,至少要保护好自己。自己都保护不了,还怎么保护别人。”
于枝望着他,心想这个比喻不太恰当,但很对。
沉默太久,让她开口道谢的声音都有些沙哑:“谢谢。”
当时的程淮之于她而言,确实是遥不可及的耀眼存在。
优秀正直,自信满满,敢于直面不公。
他是国家的少年。
也是……她藏在心底的少年。
后来的日子里,她试着去拒绝,去反抗,去发光,去直面不公。
别人推搡她,她会反手推回去;别人给她一巴掌,她会反手一耳光;别人孤立她,她会静下心只顾学习,让成绩名列前茅……久而久之,她成为了别人眼里不好惹的存在。
只有强大了,别人才会尊重你,只有拿起武器正当防卫,别人才会畏惧你。
她想成为和他一样优秀的存在。
她从黯淡处走向光明地。
她从贫瘠之地迎来鲜花掌声。
03
“后来呢?”
“你没去他工作的城市吗?”
病床上的人发出疑问。
这些天,基本上没人和他讲故事。
八卦似乎是每个人的天性。
“你们有没有在一起?”
“现在结婚了吗?”
张姐也经常好奇问。
因为看见于枝独来独往。
于枝把苹果切成了一小块,用牙签穿着喂给小阳,变相堵他的嘴。
她避而不答:“沉默是助长别人的势气,也别陷入受害者有罪论。我们保护不了别人,至少要保护好自己。我们连自己都保护不了,还怎么保护别人。”
“在被欺负的时候,一切都可以作为回击的利器。黑暗只要渗透一点裂缝,光就会拼命地钻进来。”
“我们身体数百万亿个细胞每天都在为了使我们存活而努力,它们没有放弃抵抗病毒,我们又有什么理由放弃抵抗恶劣、阴暗与狠毒?”
小阳听得眸光微颤。
窗外的雾气渐渐凝固。
于枝不知道她说的话小阳有没有听进去,但她不能代表任何人做决定。
“你……会如实报道吗?”小阳知道那些人的家境很好,随便动用点关系也许就能把这件事压下去。
于枝拿纸巾擦去手上的果渍,“有人用实际行动告诉过我,我们可以敢于直面一切的不公。”
“——哪怕为此付出很大的代价。”
在采访报道期间,于枝掌握所有的一手资料,将所有的调查结果整合,在报社审核之后,以自己真实姓名署名,将原文及视频完整奉送至网络。
一瞬间,铺天盖地的言论指向迫害者,指责不负责任的家长,指责只管学习不注重身心健康发展的学校……
期间,不断有家长电话骚扰她,学校领导找她谈话,甚至还有家里的亲戚也找上门来。
“这件事,能低调就低调,别曝光,曝光了对谁都没好处。”
“是啊,你要学会人情世故,把视频删了,文章撤了,这件事压一压,隔一段时间就没人会想得起了。”
“他跟你非亲非故,你何必淌这趟浑水,你脑子进水了吗?”
事件真相浮出水面之后,伤害别人的学生在舆论压力下认错道歉,那些家长在媒体前反省认错。
唯独她好像再次遭受了无形的暴力。
于枝问张姐,她们干这行的,会不会因为寻找真相,而在某一天走在路上就突然‘消失了’。
张姐说,她以前有位同事,因为曝光某工厂老板危害人民健康的黑心操作,导致工厂倒闭,结果同事遭到工厂老板报复,在一天早上被发现浮在桥头水面。
张姐说她刚入行之时,也因为报道真相被教训过,敲打过,好几次面临过生命危险。
“我们干这一行的,要真相就意味着往往不要命,如果不去刨根究底,那些受害者可能永远只能被埋藏在阴暗地带,不见天日。”
“如果我们害怕了,那么泯灭良知的人会更嚣张。社会需要正能量,青少年需要正确引导,国家培养我们出来,不是为了让我们畏缩不前,而是让我们发挥专业之长,勇敢地去做我们认为对的事。”
“这次我们面对的是未成年,他们是祖国的新希望,不该在他们分辨不清是非对错的时候,被恶的东西所影响,正义应该不朽。”
张姐办公桌上摆放了很多书,每天上班都会翻阅,其中就有一本梁启超先生的《少年中国说》。
于枝同样养成了早上一来就先阅读二十分钟书籍的习惯。
她也和小阳保持着沟通和联系,不知是不是受这件事的影响,她耳边总是响起程淮之早自习在树下念的那一段——
“今日之责任,不在他人,而全在我少年。少年智则国智,少年富则国富;少年强则国强,少年独立则国独立;少年自由则国自由,少年进步则国进步。”
那是一个露水不多的清晨,雾气腾腾,隔十几米就看不清人样。
她早上在公地打扫卫生,扫乒乓台附近的落叶时,耳边传出清朗读书声。
声音清润,铿锵有力,感情饱满,字字句句念得毫不拖泥带水。
“你是在背演讲稿吗?”于枝听到声音停顿下来,忍不住探头问。
她经常看见他在国旗下演讲。
她知道很多女生偷偷喜欢他。
程淮之没有来得及吃早饭,背了会儿演讲稿,摸出书包里的苹果当早餐,闻声扭头:“教室里有点吵,不利于我发挥。今天要去一中那边参加比赛,我得再多背几遍,不能给我们学校出洋相不是?”
于枝捏着扫帚,实话实说:“你演讲得很好。”
“谢谢夸奖。那你现在有时间吗?我在你面前背一遍,差不多就出发了。”程淮之把苹果和稿子放到她手上。
于枝地也不扫了,拿着演讲稿,认认真真当起了听众。
她居然会成为他唯一的听众,想想都不可思议。
“尊敬的各位领导,老师们,亲爱的同学们,大家早上好。我是来自凤阳二中,高二十七班的程淮之,今天我演讲的题目是《新时代少年》……”
一篇稿子大概五分钟时间,是他自己写的稿子。
他的风格不是那种规规矩矩的,刻板的背书式演讲,而是收放自如,颇具企业家气势,极有个人特色的演讲。
“程淮之!出发啦!赶快!”
临近尾声,和他同行的同学过来叫他。
时间有点紧。
程淮之只拿了稿子,苹果给了于枝:“我上车吃东西会晕车,这苹果挺甜的,是我爷爷种的,从西昌带回来的苹果苗。”
于枝还没来得及道谢,他人就已经跑远,没多久就消失在视线。
04
于枝回家,看到门口放了几只死耗子。
她开门拿出扫帚,将尸体扫入了附近的垃圾库。
随着事件曝光,一起又一起新闻出现,那件事逐渐没了热度,大家的生活逐步恢复到正轨。
于枝也再次接到了新的采访任务,此次同行的不是张姐,而是另外一名实习生,小朝同志。
此次他们要去的地方是汉城一块老城区,采访一家退伍军人。
这家人是几年前搬进老城区的,家里只有两位年迈的老人。
他们到的时候,看见门口依偎着两只狗,一条花狗,一条黑狗。
两只狗动作整齐划一地抬眼懒懒瞥向来人,象征性地汪了一声,又无精打采地耷下眼皮。
“您就是于记者?”爷爷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给于枝拿凳子。
于枝赶紧接过,扶老人家坐在床头:“爷爷我叫于枝,您可以叫我小于。”
小朝同志在调试相机,负责拍摄。
奶奶则给两人倒了白开水,然后就安安静静坐在爷爷旁边。
“爷爷,家里就您和奶奶吗?”于枝环视四周,家中摆设颇旧,但每样都中规中矩,干净整洁。
“我孙子前段时间回来了,他在外面辛苦那么久,回来总算可以好好休息了。”爷爷混浊的目光望着对面的墙。
于枝说:“回来了就好,能好好陪陪您们。那您当年的战友呢?”
“他们都走了,只剩我一个,他们也可以好好休息了。”爷爷咳嗽两声。
于枝这才意识到,他嘴里的休息是何意。
她心里歉疚:“爷爷那我们不说这个。现在您和奶奶住在这里还好吗?习不习惯?看病方不方便?”
“方便,我们现在看病不怎么出门,上面每个星期都会让医生专门过来检查,居委会每两天也会送来新鲜的瓜果蔬菜,都挺好的。”爷爷说。
“那就好。”于枝道,“您们为国家奉献了大半辈子,现在所有的待遇都是应该的。”
小朝盯着那面墙,忍不住好奇:“爷爷,这满墙的奖状,都是一个人的名字,他就是您的孙子吗?”
“是啊。”爷爷提到这个,混浊眼里逐渐清明,“他从小到大,特别有主见,一直想进国防部队。”
许久不发话的奶奶开口了:“还不是你,非要支持他,要是他不去,现在都已经有自己的孩子了。”
小朝连忙打圆场道:“跟爷爷您一样优秀。我小时候可拿不到那么多奖状,两三张顶天了。”
于枝顺着二人的目光,看着铺满奖状的墙。
一等奖、特等奖……县级比赛、市级比赛、省级比赛……
让人眼花缭乱的奖状上面,只有一个不断重复的名字。
“是啊,说不遗憾是不可能的,但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如果不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他一辈子都会后悔。”爷爷忍不住叹气,“他太有主见了,我不可能不支持他。”
奶奶:“他这辈子最遗憾的事,大概就是没娶个媳妇。去年来电话的时候他就常挂在嘴边,说等他退役了,一定给我们带个漂亮媳妇回来。”
小朝陪二老聊了一会,许久没听到于枝的声音,他们采访的时间也快结束了。
看她驻足在墙前,小朝忍不住过去提醒:“于姐,你……”
满是奖状的墙中间,挂了一块亮晶晶的勋章。
于枝盯着上面的照片,不知何时,早已泪流满面。
她今年年初就得到了消息。
可直面这一幕时,还是忍不住心痛。
程淮之毕业后就投身国防部队,在边防艰苦环境里,和战友们一起守护祖国的安危。
今年年初,边境冲突,为了避免引起战乱,激化矛盾,他们没有动用任何武器。他带领队友,在没有任何武器防卫下,赤手空拳迎接敌方有备而来的棍棒,最后头破血流,倒在了边防,在祖国最边缘的土地上,和几名战友英勇牺牲。
“有国才有家,保护不了国,就保护不了家。今后我们无论在哪里,都不能丢了国人的血性,死亦荣光!”
这是他当年演讲稿里的一段话。
于枝记得一清二楚。
他爱国,爱家,教人拿起武器学会保护自己,自己却放下武器保卫国家。
他一直都很优秀,跟上他的脚步要付出很大的努力。
她也从不停止。
因为喜欢一个人,不是让他变得跟自己一样平凡普通,而是想要和他一起,变得越来越优秀。
哪怕前路险阻,危险重重。
哪怕是死,死亦荣光!
“爷爷,您当年种的苹果树,现在还结果吗?”于枝擦去眼泪,红着眼眶问。
爷爷说:“它太老了,生了太多虫,已经锯了,我也等不到再种新的树苗了。”
于枝:“那您可以教我种吗?我当年吃过您种的苹果,很甜。”
“当然可以啊,孩子。”
05 尾记
这一年,苹果树发了新芽。
于枝也继续忙碌在岗位。
直到后来,果树越来越大,越长越高。
张姐退休之后,于枝也一路从组长,坐到了总编的位置。
员工敲了敲门:“于姐,宣传部新招的人来了,您亲自带还是交给组长带?”
“让他们先过来吧。”于枝还在审稿。
几名新人都是名校毕业,经过层层筛选,才拿到实习证。
前面的新人都礼貌地自我介绍。
“于总编好,我是张向飞,2023届,川大新闻系应届毕业生……”
“于总编好,我是谭悦,浙江大学新闻学应届毕业生……”
直到最后一名实习生自我介绍:“于总编好,我叫徐盛阳,2023届研究生毕业于中国传媒大学。”
于枝目光落在他身上。
自信飞扬,气质大方,举手投足已不复当年病床上的奄奄一息模样。
当年遭受催折的小男生,已经拿起武器防卫了自己,实现完美耀眼地蜕变。
“谢谢您,枝枝姐,没有您就没有现在的我。”徐盛阳如是说。
谢谢你,程淮之,没有当年的你就没有现在的我。
于枝重复道。
她最爱的人死在那一年,在她最爱他的时候。
窗外的苹果树生长到二楼,枝叶洒满阳光,到十月底,又会结出又大又红的果实。
今年汉城的春天比任何时候都要暖。
万物复苏,有很多人陆续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