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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酒酽春浓难如登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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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云轻进阶不成,跌作人形。
他度过了一段极其难熬的时光,尤其是侍奉的主子并不是一个好相处的角色。
凤箫声娇生惯养惯了,呼奴唤婢,轻轻咳嗽一声,都有三、五个丫鬟鞍前马后地问候。脚不沾地就有人拿来盆子梳洗,刚坐起身随侍的侍女就自主卷起了帘帐。
十年如一日地被人捧着、敬着,以自我为中心,要众人围着她团团转才好。
凤家老爷凤来义偏心,只认传宗接代,延续香火的儿子凤金缕,可也没主动克扣姐妹俩的月钱。
毕竟是他们凤家的人,养差了,传出去他脸面不保。
其次,还有什么能比这两位女儿更能当做以物换物,权钱交易的筹码吗?
他占据了父辈的名分,甭说给孩子们相看个他中意的人家,便是捂住面门,活活打死,府衙也会当做一桩无伤大雅的家务事处置。
父杀子、夫砍妻的惯例多了,早就见怪不怪。
只要保住大局不乱,关起门来虐待家人官府才懒得打理呢,还惹得一身骚。
安心养病的夫人是不管事的,她日日窝在寝室内,一年到头都见不到两、三次。有离谱的传言说她莫不是死了。
有消息说,凤家老爷和夫人的婚姻,非是良缘,实为怨偶。
他们的长女也延续了父辈的不幸,嫁了一个人里人外两副面孔的薄情郎。
呱呱坠地的孩儿还没足月,就因端的茶水不合雷大贵心意挨了一顿毒打。
彼时,进入凤家几个月的夜云轻,分不清自己的定位。
他当森蚺当惯了,化形为人是头一回,什么事儿都要重头学。就更理不清他在二小姐心中是一只可有可无的玩宠、低眉顺眼的奴仆,亦或者投桃报李的良缘。
“你不在啊。”凤二小姐用足面抬起他的下巴,下颌压着掌浅横韧带,眉眼弯弯。
一股莫名的凉意从脚心窜到了心尖,夜云轻一个战栗,全身像是过了雷电。
他低下头,疏眉朗目转为暗淡。张开嘴,含住她的脚指头,一根根吮吸着,足有二小姐脚掌长的蛇信子绕着她的脚踝,妄想能压迫进她喉管的一天。
酒酽春浓难如登天,争如黄昏形单影只人消瘦。抱着孩儿赶回娘家的凤霜落,在缺了一块的弯月下默默垂泪。
她嘴角的淤青还没散,襁褓里抱着的娃娃已进入梦乡。
要替姐姐打抱不平的凤箫声,被老爷下令打了十几个板子,仍不肯认错。故追加了不少责罚,事后被下人强行关回屋里。
夜云轻仰望着站到屋顶的凤霜落,迷茫对方是在寻死还是觅活,垂下的泪水是否为悲惨的命运而流。
得不到父亲的关爱,也无娘家的关照。明明是一血同宗,嫁了人就仿佛什么也不是,去哪都得不到承认。
道与常年患病的娘亲,反而会连累到对方害病。唯一支持自己的妹妹有心相帮,力有不逮……
想来人类也未必能明白自个的事,何况他一个森蚺出身的异类。
戏剧里哼唱的妖怪报恩,夜云轻学了很多。
他懵懵懂懂地摸索着世俗灌输给女娃娃们的以身相许的道路走。
比方说,出门在外,遇见偷窃自己衣衫的人类,不是一口气咬死,实现字面意义上的拆吞入肚,也热衷不报官府,寻求高悬明镜的庇佑,只一心跟着不要脸皮的盗贼回家,给人洗衣做饭。
不仅要呼朋唤友,唤来自己的姐姐妹妹,彻夜转纺车、踩机杼。动用全家的资源,为贼人赎了奴籍。
还要放弃原有的荣华富贵,跟着他回到破草屋,日夜操持家务,跟他生儿育女。
纵使有能使一人成仙,鸡犬升天的道子,也会因懒散怠慢的夫君决断然行不通,而后自甘剃了仙骨,受尽剜筋扒骨之刑,成全那厮妻儿相伴的夙愿。
再比方说,堂堂相府千金出门,必定会多灾多难。轻则遭遇贼寇,重则清白不保。
然后被路遇的好汉英雄救美,耽误终身,从此死心塌地,非卿不嫁。
那郎君必当是出身草莽,不曾光耀门楣。
二人门不当,户不对,引来千金家人大反对。那小姐偏偏一桶猪油从头顶灌嘴里,彻底蒙了心,舍弃富贵尊荣,与血脉相连的亲人断绝关系。
好用她的跌落,烘托夫婿的上升,再为假死的郎君守寡,吃尽苦头表明自己的忠贞不屈。
要熬到千金受尽磋磨,人老珠黄。昔日的情郎才会施施然登场,摇身一变,成为敌国享尽风光的国君,迎娶公主。
试探糟糠之妻的郎君打量着发妻佝偻的身躯,假惺惺地叹惋着,借助与相府修复了关系的女人,再登宝座。
奇也怪哉,几乎每一个戏台子上演的戏曲,都要妻子牺牲家境、青春、身体抬举郎君,身体力行地实行举案齐眉的含义。
尽管是做了这般多,下堂妻、弃糟糠之类的事,依然时有发生。乃至于男方家境贫困,或求购不到余粮、好吃懒做等,都会光明正大地在妻子脖子上拴根绳子,带到闹市去。
一般对应两种售卖方式。
一为贱卖,挣笔口粮,即当为菜人。
要保持肉质的新鲜,买卖的屠户不是一下手起刀落,了断菜人的性命。
而是任由前来挑选食材的客人指点,要哪个部位的肉当即切下来,保证肉割出来鲜灵,血溅出来尚且流动。
二为典妻,夫家对外公开租借妻子,用她的身体、生育能力,以物换物,以物易财。
变相沦为妓女的妻子,劳累了一天,放眼望去,无处不是青楼楚馆。
她的身子被人糟践,心灵也毁坏到不成样。
名声败坏,走过每条街道都要被街坊邻居指指点点,明里暗里戳脊梁骨,而无人去训斥偷奸耍滑的丈夫。
侥幸回到家,累到极点,要坐下来歇一歇,还要被人往肚子狠踹一脚,扯住她的头发,骂骂咧咧地使唤她起来干活。阴阳怪气她是富裕日子过惯了,回到家中竟然敢摆架子。
夜云轻不想当有口难言的爱宠,每日跪在凤箫声腿边服侍,却又入不了她的眼,也不愿意当垂首帖耳的奴仆,被二小姐踩着要害不能动,只能眼睁睁看着它胀大而无所适从。
其中更不想的,就是当任劳任怨的妻子。
劳心劳累,付出的劳苦不会被记在心里。
分明一辈子都绕着锅碗瓢盆转,连伸手拿钱购买食材,料理一大家子人的口粮都要看人脸色,被骂作是败家娘们。
含辛茹苦带出来的孩子,少被父亲管教,又能从对方获得钱财、物品,从而更喜欢父亲。
这太可怕了,简直是一场以死亡为终止的噩梦。竟有无数女性对此乐此不疲,前仆后继。
是被骗了吧?被她们的父母长辈、社会环境诈骗。
她们生活的圈子就那么小,太多人从小到大就是坐井观天。
既得利益者也不愿意分出大量的肉,所以尽可能地垒高女孩们获取外部信息的城墙,拆除她们通往外界广阔天地的桥梁。
许多夫人、小姐们口口声声,要郎君、父亲、兄弟易地而处,祈求他们以心换心,明白她们的处境。
那哪可能呢,他们只会更加庆幸自己是个男儿身,乐滋滋地端坐高台,欣赏她们的困境。
夜云轻撩动下袍,依照学来的法子坦然下跪,向凤家为数不多的大善人凤霜落请求,求她指点自己一条明路。
她前方的路途昏晦不明,竟就求到她的跟前,要她来指引,哪来那么好的事?凤霜落抹去眼角沾染的泪,红肿的右脸颊被夜风吹得刺啦刺啦地扎。
还是为夜云轻指了一条好路。
在大小姐引荐下,夜云轻成了凤箫声的徒弟。
她此举也不全然是为了夜云轻,是要起到一箭双雕的作用。
本意是终结奴仆的苦难,顺带让妹妹收收心,别再小孩心性,连开了智的生灵都要绑来玩乐。
凤箫声她……换个方子玩乐。
每当凤二小姐抬起脚,示意收下的徒弟来按,一点都没有名门闺秀内敛矜持的样儿。
他就隔着跪伏在地,凑在师父膝盖前,抬起她一只脚。隔着足袋按压她脚面的穴位,从足通谷碾到金门,一手就能扣住申脉、仆参两穴,途径跗阳进到委中,再到承扶……
往往这时候,意兴阑珊的师父就犯了困。
师父的师父、他昔日的死敌、今日的师祖寒江雪诵书声不止,他手头的活自然没有停止的道理。
于是,绕着阴廉、五里,抵达会阴,揉出一手黏腻了,还要用上嘴去侍弄。
寒冽的北风刮起隔绝视线的珠帘,谨遵男女大防的师祖寒江雪听了声,隔着叮咚脆响的帘子,直视着夜云轻的动作。
他看着他掀起偷闲耍懒的徒弟下摆,依从蛇类钻洞的本性,滑不溜秋地溜了进去。接着徒弟压在书卷上的手指跳动了几下,像承受不住什么的,又倏忽松了开来,软瘫了出去。
随着承力点的卸力,她的身体按着惯性下滑,又被一波波的冲击拱了回去。
等夜云轻酒足饭饱,湿着一张脸探出头来,便见理应对徒弟的遭遇施予援手的寒江雪,依然站在原地,维持同一个姿势,似乎是被什么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困住。
是不能动,还是不敢动呢?
看样子是会给自己找个托词,例如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而夜云轻扯了绢布净脸,戳破对方自欺欺人的事实。
——你硬了。
要扯来新衣替凤箫声更换的弟子,迎上师祖袭来的杀招。师父在他蛇信子附带的轻量毒素下,会有一场好梦,不用害怕惊扰到对方。可师祖的行为,他又看不透。
人被揭穿真相时,为何会恼羞成怒呢?
夜云轻想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