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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转章 若影·虚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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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泪纷飞,青丝绞着业火飞扬。晶莹的脸庞上,满是似喜还悲的神情。细碎的甜美,轻小的凄楚,在瞬间燃尽,灰飞烟灭……
都是无常的,什么都留不住的。镜影是虚空的,月影也欲满还缺。什么都留不住的。
我一直会做一个梦,一个什么都留不住的梦。梦醒,无泪,泪已干,干在我所不知道的过去。
梦里的女子声音优美,她说,什么都是无常,她还说,玉轮永缺,镜碎千梦。梦方醒时,不得归处。然后,她问我,若影,你说,是不是这样。
大概,那个时候,我轻轻颔首,算做同意。
无常。月有缺,人有离,如此巨大的世界,就是一个没有尽头的迷局,相遇后,紧接的,就是相离。离,不回头,不留恋,直向前去。
我幼年的时候,时常看见母亲一个人坐在亭中抚琴。扬花擦着她的发,絮絮飘落,她笑着,如此恬淡。她叫我过去,指给我看一根根的丝弦。她告诉我,伏羲取天丝奇玉造琴,他的琴叫伏羲琴,传自昆仑的琴,可以控制人心。影儿,你知道么,你会成为这伏羲琴的传人。
我张大眼睛看她,她的双手在银虹上轻巧地拂滚,我看到青色的水波不复回地东流,然后,有一些,撞碎在礁岩上,落雪纷纷。然后,她的手一紧,清脆的一声响过,一弦断裂。我说,伏羲琴坏了。她轻笑,没有,影儿,没有,伏羲琴不会坏,伏羲琴,在心中。影儿,我教你抚琴。
春日风过,揉杂了花的暖香,我看着母亲纯黑美丽的瞳仁和她瀑布般宣泄而下的青丝,错觉,她就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天人。我终于知道,为什么她会被称为“凌波仙子”。我以为,她永远那么温婉,那么美丽,我以为,她永远会在亭中等着我走过去,然后教我抚琴,教我那一阕阕的《碎忆》、《潇湘水云》、《霜天晓角》……
我看见她的时候,她已经闭上了眼睛。我摇着她,我说,娘,我怕,你醒醒。
笑容在她的脸上凝固,她不回答我,她再不说,影儿,我教你抚琴。
一剑穿喉,无血。
我光着脚,在回廊重重的夕照宫里奔跑,长廊里的琉璃灯明明灭灭,如同目光,紧盯住我,嘲笑着,笑我无处可去。它们招摇着,光晕刺目,它们肆无忌惮地嘲弄着散发光脚,惊恐无助的我。粗糙的木料,陌生得冰凉。我不知道要到哪里去,我不知道,我从哪里来。
我躲到我的房间里,缩在角落,紧闭了眼,捂住耳朵。外面的惨叫,外面的刀光剑影,听不见,看不见。四周是无尽的漆黑,什么都没有。
突然,我看见我的母亲,她说,影儿,我教你抚琴。我说,好的。她轻笑,转身离开。我喊着,娘,求你不要离开。张开眼睛,屋里空空,我听见冷冷的声音回答,不行。
那一夜,我已经不记得我是如何离开燃烧着的夕照宫的了。我只记得羽哥哥紧紧拉着我的手,我记得贴在岩壁上走,风拼命地吹,要把我抛入深渊。我回望已经是火海的夕照宫,知道,我再见不到我的母亲,再见不到我的父亲,再见不到那个秋风萧索的傍晚,落花飞雨中的父亲。那时,他伸手,拂过我的发,告诉我,不要为花谢落泪,花谢是为了再度开放。他说,影儿,你留不住她们,但是,你可以留下,等待着,直到她们再度归来。
他们都离开了,把我留在回忆里,他们,永远地离开。我再不会听见母亲的琴,再看不见父亲。但是,我会留下,他们把我留下,所以,我将会在这里,看着一个个人离开。
那个黑衣的女子望进我的眼睛,问我,你是谁。
我说,若影,夕若影,你又是谁。
她轻轻笑过,朱唇轻启,凌冰,我说过了,夕家代代的佑护,凌冰。若影,你真的决定要代替你的哥哥,成为夕照宫主么?
我点头。
黑纱拂到我的脸上,我听见花开的声音,若有若无的香气滑落下我的发丝。
我听见一个声音,他问我,雁阳夕家的后人,此岸与昆仑,你选哪个?
我说,我什么都不懂,但是,我要留下。我的父母把我留下。
那个声音沉默了很久,然后缓缓地说出父亲曾多次告诉我的谶语——看透天命,归于浊尘,雁阳夕家,意欲逆天而行,却如玉轮永缺,代代不得善终,天诛地灭。
张开眼,我看见凌冰绝美的脸庞。她抚过我的发,轻轻叹气,影儿,你怎么那么傻,为什么,你和我一样,都那么傻。
我依旧做那个梦,梦里是一片河岸,开着漫天绯红的花,两个人影站在花雨里,一个女子将花和自己一同燃烧起来。然后,花突然都谢了,我对着花哭泣。有一个人走过来,告诉我,将会在一个地方植遍往生兰,然后,那些花,常开不败。我看不清他的面容,光华刺目,什么都再看不见。
我十六岁的那一年,离开了凌冰的无恒堂。
终于,我问她,凌冰,为什么要叫无恒堂,她说,影儿,什么都留不住的,一切都是无常无恒。镜虚,月虚,影虚。
黑衣在风中翩然,黑发如绸,眉目如画。她向着我微笑,目光中是我不曾见过的悲悯。
我问她,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她说,我不能告诉你。我知道,但我不能告诉你。
我看着她转身,黑衣柔柔拂过石阶,然后,关上了那扇我曾进出过无数次的门。我听不见她动听的声音,我看不见她清丽的面容。而我,将去找端木家,之后,诛灭他们,以我的逍遥为代价,当那个“夕照宫主”。
镜虚,月虚,影虚。我什么都留不住。
我留不住陌尘哥哥,留不住雪姐,留不住羽哥哥,留不住小竹。
一个个离我而去,我依旧像那个时候一样,光着脚,踩在粗糙的地板上,头发披散,不知往何处去,不知道该怎么办。这是对我的惩罚,因为,没有一次,我说过,我要你们留下,我只在心里说,他们都听不见。
明艳的花朵渐渐枯萎在我的掌心,小小的十字星纹渐渐绽开。
朝露辰光,烟碛吹尘,人道胜景无常,倚雾独弄箜篌。古道金风,泣别残阳无数。路畔花落亡,奈何?一江秋水,无语东流。声凄紧,长空过雁难驻,遗昼弦低唱。
暮雨夕泠,枯荷泻泪,却是黯色冷清,对月自奏笙箫。雕栏玉阶,默凝白霜层层。亭榭香飘尽,无迹?千丝淡缕,袅袅当楼。梦幽荡,寒潭渡鹤流影,惟夜歌轻吟。
我听见远处飘渺的歌声,熟悉的曲子,优美的声音。
女子走近,黑发如绸,白衣胜雪。那是和凌冰一模一样的寂寞容颜,清冷而淡雅。
我问她,凌冰,是你一直出现在我梦中的么?
她凄然一笑,若影,你还是应该叫我宓甯,我过去的名字,宓甯。什么是梦,你可是真分辨得清楚。那不是梦,若影。虚实难辩,梦醒也难辩,你又如何知道,你不是一直在一个梦里,从未醒来。你知道,你现在在何处?
她轻轻一扬手,我看见了那片开了一天一地的花,放肆而宣泄地绽放,在瞬间燃烧尽美丽。
这是忘川。女子幽幽地说。忘川。若影,你所梦到的,是过去,是我破碎的回忆。因为,你是我的影子,也是我们的女儿。
宓甯,告诉我,我死了,是不是。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澄澈的微笑从她的脸上荡漾开,她摇了摇头,我不知道,若影,我不知道。但是,有人在唤你,听见么?
鸿蒙,无边。
苍茫天地,有谁念我,又有谁唤我。没有的,只是我,独自一人,弹着琴,母亲说,若影,我教你抚琴。
突然,我惊恐地看见一个人割开我手心中的十字星纹,然后划开他自己的手,紧紧握住。不能这样,不能这样的!我想争脱,但是,我已经只是灵体了。
那个男子对着他怀中没有声息的夕若影微笑,狭长的黑眸透彻而美丽,衬着他清俊的面容,熟悉又陌生的面容。他说,若影,你不会死的,你会留下,我将代替你……
相错的五指间诡异流淌的鲜红液体,无温却瑰丽。
凌冰问他,你可知道,代价?
他淡淡笑过,知道,是命。
然后,他走了。系起墨丝的白缎在风中飘飞如蝶舞。他说,有一日,我将归来。
我希望他留下,但是怎么也发不出声音。我希望他留下,虽然我不知道他究竟是谁。
这一次,我依旧没有说,求你,留下。如同以前很多次一样,我没有说,求你,留下。
我只能像以前一样,守望着远去的身影,守望着我消失的回忆,尽管他将永远从我的生命中消失,去昆仑,去一个叫做“北辰”的地方。
玄色的流水漫过头顶,窒息,绝望,夹带着我,不知道,向什么地方去……
张开眼,凌冰的无恒堂。
凌冰走进来,轻轻说,影儿,你醒了。
我说,是的。
影儿,轩辰……也许不会……
凌冰,你能不能告诉我,轩辰,他是谁?
也许,我就将这样,模糊地记起一些什么,又决然地抛弃了绝大多数的东西,依旧被留下,同时,等待着连自己也不清楚的虚像。
也许,我什么都没有遇到过,所有的那些从凌冰口中知道的往事都只是梦幻。那些回忆喧嚣着永远离开,到我所不知道的地方去。终有一天,我听着风中低诉,就好像听雁阳夕家代代流传的谶语,或者来自远方昆仑真真假假的传说。
我的回忆,就和那些以前在流年里闪烁的人和事一样,化做幻影,从指尖不真实的触碰中滑过。我,依然被留下,开始隐约地知道,父亲母亲还有更遥远之前的事。然而,曾经的错落、离别、相知、欢喜、绝望、憎怨,于我,都再无一丝熟稔。从昆仑,到雁阳,再到帝京,或者,还有其他一些我叫不出名字的地方,它们,在我所不知道的时候,演绎着一幕幕离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