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描摹[刑侦]》千里月随人

36、[轻与重]八

　　来村长伸手和他握了握。裴右抽手回来，看得出对方在掂量他的斤两。来村长看了看周围，四下静悄悄一片，小卖部的中年妇女已经退到了货架后头。他开口：“裴队长，我听说过你，久仰大名了。”
　　“不敢，”裴右似笑非笑，开门见山，“您村里有个人在C市失踪了，我们来他原籍地打听他的消息。”
　　对方点点头：“林升武是吧，我听说了。裴队长想打听点什么消息？”
　　“我要是知道，也就不用跑这趟了。”裴右耸了耸肩，“他都有过哪些事？”
　　“这人是个混子，靠卖假货招摇撞骗，借钱欠钱不还，在村里的名声臭得跟下水道没差，几年之前就夹着尾巴跑省城去了。”
　　“难怪，这村里好像没什么他的朋友。来村长之前认识他吗？”
　　“谈不上认识，处理过几单子他惹的麻烦。”树荫底下影子时明时暗，垂下的气根在风里飘动，不时有叶子掉下来，“这人挺能闹腾，经常打架，喝多了更加嚣张。几年前在工地上把人打得头破血流，赔不起医药费，被人把他家里大件东西全拿去抵债了。”
　　“后来怎么样？”
　　“这事之后他就跑路进城了，没人知道他在哪。”
　　裴右意味不明地点了点头。空地上一直没人经过，背景里的小孩哭声也在不知何时消失了。在刚才，小卖部侧面的巷子闪过几个人影，不远处的房屋后，有人走动的动静。来村长低下头，掏出了一盒烟，抽出一条递向旁边。裴右沉默，片刻后，从对方手里把烟接了过去。
　　“裴队长，你可能也发现了，我们这个村子有它的特殊情况。”烟被打火机点燃，也许因为低着头，来村长的声音有些含混，“地方小，人不多，有些邻里矛盾，都在私下里解决。外村人来，可能有些不习惯，但其实乡亲们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这样做，只是为了不伤和气。”
　　他看了看远处的田野，但只是很短的一瞬：“村里的人都不爱出远门，就算有几个地痞，折腾来折腾去，也出不了这村界。林升武是个例外，也算他出息，把丑事捅到了省城去。但除了他以外，大部分的村民，本性都是安分的。”
　　“林升武和谁打架？”裴右猝不及防地把问题抛了出来。
　　“几个工友。”
　　“哪几个？”
　　“裴队长，”来村长夹着烟，目视远方，“时间过去了四五年，当时那场斗殴里具体都有谁，已经没人记得了。被打的人拿到了赔偿，也不吃亏，林升武只不过跟他们一面之缘，他失踪了、出事了，别人不见得在乎。”
　　裴右没有说话，而只是盯着来村长的鞋子。来村长不为所动，过了一会，悠悠地说：“实际上，就算他死了，也和这村子没关系了。”
　　风一阵加紧把树梢的叶子拽了下来，裴右看着指尖的火星被吹灭，抛下了烟头。他转身从村长背后离开，走了几步，却停了下来：“来村长，我刚听村里人说，今天工地上停工？”
　　“没错。”
　　“但搅砂浆的空地是湿的。”
　　“天气闷热，砂浆干得都比较慢。”
　　“是吗？”裴右侧过头，紧盯着他的双脚，“问题是，我看您鞋子上好像沾了点。”
　　来村长不说话了。
　　“村里这几年，好像一直在修路，每年都很大开销？”裴右悠悠转身，步履重新变得轻快，“我刚走了一圈，发现铺上路的，好像只有河边的那一块，而那个位置，看起来挺合适挖个蓄水池的。来村长在村委十几年了，要是方便，不如给我讲讲五年前，这个蓄水池项目的情况？”

　　“龙王？”
　　老妇连连点头：“这条河，是神仙住的河，里头住着龙王。他经常来这里，我这还设了个牌位，每天供奉着他。”
　　手里还捏着半块炭，颜文斐嗯了一声，等着她继续说下去。老妇颤巍巍地吸了口气：“外面这条河，连着东海，龙王在那里有座水晶宫，河水涨到土坡上的时候，他就能顺着水道游过来。”
　　床铺的脚边是一个小矮几，上面摆着一块板子和几个碗。颜文斐打量着这一个打扫得整齐干净的角落，在中央那碗炭块里头还插了一根电动蜡烛，她沉默了片刻，问：“您在这里供奉龙王吗？”
　　“嗯，”老妇非常笃定地一点头，“他不来的日子，我就这样供奉他。他下次来，就会记住我。”
　　“他常来？”
　　老妇摇了摇头。
　　“您见过他？”
　　老妇重重点头。
　　颜文斐看了她很久，把手里的半块炭放下了，而后拨开了脚下的空塑料瓶：“这龙王，是怎样的一位神仙？”
　　“他脾气很大，能耐也很大，有四只眼睛，很多条胡须。”老妇吐字的速度很慢，可能是因为缺了门牙的缘故，原先涣散的眼神里开始浮现出一阵兴奋，“每一条胡须，都跟树干一样粗，一抬一扫，就能把这栋房子给弄倒。”
　　颜文斐看了一眼屋顶，没出声。老妇指了指她看着的那个方向：“他会从屋顶上下来，每次都是这样。”
　　“他会飞？”
　　“他有很多条胡须，很多只脑袋。他的胡须有法力，只要他摆一摆，天上就会打雷下雨，河水就会涨到岸上。”
　　“下雨？”颜文斐听着，一面重复着她说的句子。
　　“对，下雨，好大的雨。”老妇越说越精神，脸上甚至焕发出了红光，“龙王有好多个脑袋，好多张嘴，有四只眼睛，两只睁两只闭，跟铜铃一样大。我心想这个房子又小又破，这雨使劲地下，风一吹，就要塌了。他就说，如果我不乖乖听话，就把我拉回到东海的水晶宫里去。”
　　“我看他边上一堆虾兵蟹将，估摸着这次恐怕逃不掉了，我说我一个老婆子，没犯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也没亵渎过神仙。龙王和我讲，说你这叫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前世你偷走了我龙宫里一颗千年龙珠，上辈子让你逃走了，这辈子你可别想逃。要把龙珠收回来，得把你变成一条大鲶鱼，除非……”
　　她紧紧抓着颜文斐的手，青筋都突了出来：“你找个人来替你。”
　　颜文斐嗯了一声，示意她在听。
　　“龙王说，把我变成鲶鱼之后，会长出尾巴，要把我的胳膊腿卸下来，丢到海里喂鱼。”老妇眼睛直勾勾盯着她，方才涣散的眼神一扫而空，“找到人替我，就不会变成鲶鱼了，我找啊找，今天算是找到你啦。”
　　“原来如此。”颜文斐点头。
　　“那你来替我？”
　　“可以。”颜文斐回答得没有犹豫。
　　“太好啦，我不用变成大鲶鱼啦。”老妇脸上迸发出欢欣鼓舞的笑容，“你真是个好人，龙王会来找到你，我每天都在这给你上香，会好好供奉着你的。”
　　“谢谢。”颜文斐不忘和她客气。
　　“天不早了，我们这么有缘分，要不，你留下来吃个饭？”老妇干枯的十根手指还紧紧抠在她的手背上，“上供用的东西，你吃了，就会从里到外、干干净净。龙王喜欢干净的人，见到你时，他心里铁定会高兴。”
　　“倒是不用了。”颜文斐伸出另一只手，不着痕迹地把那十根手指头推了下去，“如果他来了看见你，把你也带上，就不好了。”
　　“这样啊，也对。那到时候你见着他，记得帮我捎个信，说我身上没他说的那什么龙珠。龙珠在河里，早就还给了他。”
　　“你的意思是？”
　　“龙珠在外面这条河里，所以才没有鱼。一般小鱼小虾，见了龙王的东西，那都是躲得老远的。”

　　从棚屋出来是一片草丛，颜文斐拨开没到腰间的杂草，找到一条比较好走的路。她顺着一直前行，来到了岸边，河水比起刚才已经涨起来了不少，过河用的石头被淹没了大半。她欠下身，看了看鞋底，把上面沾到的淤泥蹭掉，而后抬起脚，踩着露出水面的几块凸起走向河中央。
　　河水被风吹起波纹，不时漫过石阶的表面。水下不远处悬浮着一片泥沙，看不清有多深。颜文斐顺着石桥回到了对岸，差最后几步的时候，回头看向水里。果真如那个老妇所说，没有鱼。
　　不仅是鱼，连石头上的青苔也很少。
　　她走到了岸上。岸边的土路已经被漫上来的水泡得湿软，土坡之上，有两三人经过，隐晦地看了她一眼。她眺望村子的方向，背过身朝更远处走去。起起伏伏的土坡上都是荒草，这一片几乎没有人落脚的地方。颜文斐一边走一边找着方向，不时能看见一两块石碑，这里应该是片墓地。
　　不远处有栋只剩一半的房子，外面依稀能辨认出一圈围墙。颜文斐走到它前面，发现除了这之外还有几栋房子，但都已经塌得差不多了。围墙只剩几截，她穿过一个最大的豁口，走了进去。屋顶的桁架只剩下一组，地上堆满了砖块和瓦砾，已经隆起成了一座小山包。
　　她踩着碎砖爬上了这座山包，一面捡着周围的东西看。基本上都是砌墙用的砖，经年累月的暴晒和雨淋之后，大部分已经脆得一碰就裂了。除了瓦片，还有旧的窗框和。颜文斐扔掉一条生锈的钢筋，捡起一块剩下一半的瓷砖，把它收进了口袋里。
　　“你在干什么？”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瓷砖贴着腿躺在袋底，颜文斐没有动，过了一会，她侧过了头，后面倒塌的围墙剩下一截坎，在这道坎的正中间，站着的是裴右。
　　她看清楚他后面没有人：“随便转转。”
　　“你在捡什么东西？”裴右站得纹丝不动。
　　“捡些值钱玩意。”她轻飘飘道。
　　裴右盯着她看，颜文斐不做声，片刻后，把手里的一个金属的门把手抛了回去，走下了那堆废墟。她一路走到了他旁边，停下来转头看向他的侧脸，仔细端详了一阵。而后她问了出来：
　　“你在找我？”
　　僵局被远处的吆喝打破：“哎呀，怎么走这么远，都快出村子了！要不是我听路上人说起，都不知道上哪去找。要是把两位同志给搞丢了，我这可就算失职了！”
　　颜文斐不再看他，把视线转向声音飘来的方向。起伏的荒草后面，徐德福气喘吁吁地爬着坡，两三步停一停，应该是高低不平的地面把他折腾得够呛。一边爬，他一边伸出手向着他们招：“来来来，咱一起回去。这边没什么好看的了，村里的人都住在另一边。”
　　裴右不说话，也没有回头。颜文斐最后看了他一眼，上前一步走到徐德福能看见的地方：“麻烦书记了，走了很远吧？”
　　“还行，还行，就是年纪大了。”终于爬上一段长坡之后徐德福停下来，掏出手帕擦了擦汗。颜文斐等着他把气喘过来，把手帕放好之后，看了眼裴右发现对方背对着他，才把目光转到她身上：“两位是在找什么？”
　　“迷路了。”颜文斐面不改色地扯谎，幸好她脸上一贯都没什么表情，“不知不觉走岔了。”
　　“我们这村子也是，土路多，蜿蜒曲折的，在这儿长大的人都容易走丢。”徐德福了然，安慰了几句，“下次找不到路了，就打我电话，15xxxxxxxxx，我之前给过裴队长的。”
　　“好，谢谢。”颜文斐完全没有把号码存下来的意思。徐德福尴尬地看了看裴右，见他还是没有理自己的打算，只能硬着头皮继续问颜文斐：“刚还没来得及自我介绍，我叫徐德福，是平沟村现在的村支书。同志您怎么称呼？”
　　“我叫颜文斐。”颜文斐只答了五个字，然后又不说话了。
　　“小颜同志啊，”徐德福不知怎么接话，只能挤出一个假笑。他又瞄了一眼裴右，问她：“您和裴队长，您二人是同事？”
　　“我们不是同事。”颜文斐一点没给他留面子。
　　“那……”徐德福又一次碰了钉子，不自觉地摸了摸鼻子，再打量了一眼两个人。他指了指颜文斐身后，“您对象？”
　　颜文斐刚准备说不，就在这个当口，一直背对着他们的人发话了：“对。”
　　她猛然回头。身后几步远的裴右这时已经转过了身，双腿分叉优哉游哉地站着。他斜斜地看着徐德福，脸上带着一种戏谑的神色，冷笑了一声。
　　“我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