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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轻与重]六 ...

  •   村支书的办公室在二楼。他自我介绍说叫徐德福,是支部的代表,村委大小工作都是他协调。刚才骑摩托带他们进来的是陈主任,最近农忙,他每天都会巡村处理问题。裴右想起一路所见、比他的头顶更凋敝的农田,装聋作哑地把话接了下去。一通拉扯后,徐德福问他为了什么来,裴右打开了手上的公文包,抽出一份文件。
      “上个星期我们接到报案,说这个叫林升武的人联系不上。刚好计生委有工作,我就顺道来了,想问问徐书记,对这个人有什么了解。”
      “林升武?这名字好像有点印象。”徐德福拾起茶几上的档案,抽出老花镜戴上,“是我们村的籍贯,之后到C市务工,那可能当时我还不在任上,所以没和他见过面。”
      “您什么时候来的平沟村?”
      “四年之前了,之前我在本省另一个县,被调职来到这。”
      “那您刚来时,村里有什么事?”
      “多着呢,当时要选派几个乡镇企业扶持,我们村没有先例,我初到乍来,全靠村委另外几位主任帮忙。”
      这位书记的官话真是一套一套的,裴右看着捏着金丝镜框、佯装皱眉看着纸上的字的徐德福,茶几下的脚开始不安分地抖动。这份报案记录是伪造的,虽然只有一个日期章,但蒙过外人绰绰有余。他又拐弯抹角地问了几个和死者有关的问题,对方答得都很含糊,只说不常见他,除了他偶尔回村的时候。他的档案倒还留在村里,可以去看看。
      裴右说好,并顺水推舟地提出去拜访他的家人。徐德福满口答应,说一会带裴右在村里逛逛。从走廊上经过,裴右看了一眼楼下,院子外的路上是空的。他回头假装无事发生,跟着前面的人走向尽头的房间。
      档案室在院子的斜对角,窗户对着后面的草丛,很安静。徐德福本打算客气一下,听到要找很久,便推脱说有工作而离开了。门在面前关上的那一刻,假笑从裴右脸上撤了下来。他盯着外面的人,直到确认他已经离开了,才抽出塞在口袋里的本子。
      林升武,平沟村籍贯。五年前到C市,从四年前开始,在市里陆续有四条违法记录。除了三年前在饭馆里和人摔酒瓶打架,其他三起都是小额偷窃,从钱包到手机不等。裴右找出了这个人的档案,从出生起一直断续记录到几年前,最新的一条是一起斗殴,时间在五年前。
      出生地是平沟村,小学在村里,这所学校在他离开后没多久就停办了。在那之后,他一直在周围倒卖小工艺品,因为销售假手机和手表,被处罚过好几次。工地的记录,则是因为承包公司注册在C市,所以才在市里留有备份。
      周红月给的那几个名字里,有三个的原籍地是平沟村。但在档案里,这几人的经历和林升武没什么交集。他们之前在镇上务工,之后在C市的各个零工岗位上轮转。从收集来的证词看,三个人相互不认识,那天出现在事发银行的原因,都是来取款准备带回乡。
      林升武参与的是个挖蓄水池的工程。因为是村里扶持的项目,有补助,所以每个人都要登记信息。裴右翻了翻那本册子,人很多,几乎一半的男性村民都在里面;除了工头外,都是本村人。
      这个挖蓄水池的项目后来烂了尾,现在成了一片鱼塘。裴右顺藤摸瓜找到了它的施工方,发现它虽然设在C市,但接的活不少都在平沟村。他又找了近几年村里的公建项目,从铺水泥路到修排水管不等,建建停停持续了四五年。这些项目在本地雇了不少人,但多是短期合同,长期工只有施工队的几个小队长,和后勤的一批人。
      这种上级政府拨款的项目,多少有些油水,工头应该是个关系户。他把文件夹放了回去,再查档案估计不会有太多收获了,那些和死者认识的人,反而能提供更多线索。
      实际上,这个村子内部的关系网,恐怕才是案情的关键。

      “一瓶矿泉水,谢谢。”
      背着孩子的中年女人回过身从货架上取下一瓶水。颜文斐数好零钱放下,接过了水瓶咔一声拧开。婴儿睡着了,女人的目光不时往颜文斐身上看,后者从小卖部离开,一边走一边对着瓶子喝了一口,拧上了瓶盖站在空地上。
      女人看着她,小卖部旁边有棵树,树冠的影子停在她脚下不远处。小路上不时有人经过,买东西时都多看了她几眼。一辆小卡车离开后,她稍微转了个身,像是回头看了后面一眼,又像只是个无聊时的动作。
      女人架不住好奇:“小姑娘?你哪里人?”
      几米外的颜文斐这次真的把头转了过来:“我从C市来。”
      “你在C市做什么营生的?”
      “我是厨师。”她好像笑了笑,又好像没有。
      女人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她就把头转了回去。树里有麻雀在叫,婴儿睡醒了,开始哭闹,女人便把他抱到前方哄着。在她去取奶瓶的时候,颜文斐回过了身:“这附近有餐馆不?”
      “这里就是餐馆呀,”女人一边摇晃着婴儿,一边指着外面的塑胶长凳,“我们是村里唯一的餐馆,跑长途的司机还有小商贩,路过的时候经常来吃饭。其他在工地上的人,都是包伙食的,有时碰上过节和发工钱,也会来这里下顿馆子。镇上来人也经常在我们这请客招待。”
      “这样,那我们是同行了。”对方朝她一笑,人却还站在原地没动,“你也是一个人打理整个饭店吗?”
      “有我两个儿子和侄女帮我,但他们年纪小,有些活干不了。”女人和她聊着,拿着奶瓶一面哄一面喂,“男人们平时都要种地,毛手毛脚的,也帮不上啥。活多起来的时候,还指着我去帮他们分担呢。”
      颜文斐看着她臂弯里的婴儿,他从刚才醒了开始到现在一直在哭,奶瓶伸到他面前也总是抗拒。她没再说什么,转了回去。平坦的田地里没有人,在大路另一侧,一条小河在反射着阳光。
      “那边是什么?”她问。
      “哪边?”婴儿的哭闹终于缓和下来一点,女人闻声抬起头。
      “河对岸,是村里的地方吗?”
      “是村里,”女人的声音透出了一丝犹豫,“那头是个池塘,平时没什么人去。”
      颜文斐没接话,只是一直看着那个地方,杂乱的苇草被风吹得倒伏,露出了几根栅栏。
      “其实吧,那儿以前埋过人,有点不干净。”女人见她不言,继续解释了下去,“我们村里,也就只有做法事的时候才会过那条河。一般人都不上那儿,小孩子也是,怕沾染上什么不明白的东西。”
      “会闹鬼吗?”颜文斐问,语气淡淡的。
      “说不上吧,但时不时地,会有些怪事。”婴儿的手一直在拍打,把奶瓶朝外推,女人瞟了一眼那头,眼神里带着顾忌,“白天还好,有时候晚上天黑以后,能听到些声响。也不知道是闹鬼,还是什么别的来路不清的玩意。”
      颜文斐点了点头,收回了目光。女人像是终于松了口气,低下头专心地哄起孩子。闪烁的河面上空掠过一只飞鸟,不远处那位地中海支书带着裴右出了院子,两人顺着土路往里侧走去。她回过头,打听了村里卫生所的位置,从另一个方向离开了。

      “这一片,是我们村比较早盖上小洋楼的地方,最近修了电灯;”徐德福边走边介绍,“再往前是老屋,上了年纪的人对屋子有感情,不肯随便搬家。”他看着不断点头并夸赞他工作的裴右,谦逊地摆手,“跟先进村相比,还有很大提升空间。噢,”他朝前方不远处一指,“这就到了。林升武的家人住在一起,他们自家有个院子,有时种点瓜果蔬菜。”
      院子里的土地光秃秃露出几截枯藤,裴右走上前敲门。出来的是一个年轻女子,看打扮应该一直在家。裴右问了她几个问题,女子回答说林升武是她小叔子,在这一辈排行末尾,五年前起就没怎么回过家了。之前他在村里犯事要赔别人,几次都是靠她和她丈夫,也就是他大哥填上的,家里老人去世也没见他来奔丧。
      裴右问她家里其他人在不在,女子回答说都出去了,工地今天停工,他们到镇上买东西。裴右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后面的徐德福,这村里不管男人女人,没几个靠种地为生。他又多问了几句林升武和村里哪些人有联系,女子告诉了他几个名字,他把这些都记了下来。
      屋子半拉上的窗帘后有几只眼睛,一直看着门口。裴右瞥了一眼,是几个不到十岁的孩子。他合上本子,跟女子打了招呼后离开,走之前往回看了看,几个孩子还远远盯着他,直到被走到窗前的女子赶了下来。
      他又陆续找了那几家人。这几户都在附近的老屋,房子里的人说,他们很久不回来一趟,除了过节,至于现在做什么谋生也不清楚。裴右从最后一家的门前退出来,这几个人和林升武很像,都是没有正经营生,经常找周围人借钱,久而久之亲戚都避之不及。
      他从另一条路上折返了回去。徐德福作为一个村支书很是尽责,向他介绍村子的风土。一路说一路走,很快到了进村的主路上。不时有卡车和三轮车从旁边经过,一辆摩托逆着他们开来时,裴右注意到上面的人看了他们一眼。徐德福好像完全没留意,依然笑容满面。
      裴右放下了这一头,继续和徐德福闲聊。路上别的车都没什么异样,很快,两个人走回了村口。小卖部外面没人,里面的女人在整理货架,裴右的视线往旁边一移,树底下坐着一个影子。
      徐德福也注意到了那个人,就在这时,此人站了起来。他笑得一脸讨好地走上前:“徐书记,又有公事要忙啦?”
      “江符海,前几天见到,你不还说要上镇里拉货吗?”
      “嘿嘿,这不车坏了嘛,得先修好才能跑。”这个叫江符海的人像是已经习惯了对方的敲打,也不觉得羞臊,“书记您日理万机,还抽空记得我这个闲散人说的话,心里可是装着咱们村民呐。”
      “你这个情况,我当然也得多关注点,那句话咋么说,不能简单粗暴搞平均嘛。”徐德福脸上的笑容多了点轻蔑,他轻车熟路地掏出烟盒,从里面捻出一条,江符海颠儿颠儿凑上前,对方却没有立刻搭理,而是递到了裴右面前,“裴队长,抽烟不?”
      金属制的烟盒边沿泛着反射的光,裴右看了好一会,半晌,似笑非笑地抬头:“好烟啊,书记是行家。我的口味糙得很,旁边这位哥看起来是懂抽的人?”
      江符海立刻一口一个谢谢把手伸了出去,也不看徐德福的脸色,抓起烟就往后拿。裴右摸出了一根不知什么时候塞在口袋里的杂牌烟,自顾自地点燃,掺着焦味的烟雾悠悠飘散,把徐德福呛得别过身咳嗽。他对面的江符海倒是没什么反应,喜气洋洋地收起了烟,对二人道:“那成,二位接着聊正经事,我就先告退啦。”
      话一说完,他就飞快地溜了。空地上投着树冠的阴影,半晌,徐德福先开口了,有些抱歉地一笑:“这位爷叫江符海,在村里也算是个人物了,老赖,得亏他脸皮厚,骂也不还口,大家伙都拿他没办法。”
      “原来是这样,刚还真没看出来。”看着江符海刚消失的方向,裴右眯起眼,随手弹掉一截烟灰,“看来除了支部日常的工作,别的杂七杂八事也不少。”
      “可不是么,”徐德福像是终于找着个机会一吐为快,“这村里人不多,混子倒不少,闲得没事在路上跟妇女打情骂俏的已经算好了,喝酒闹事、讹人钱的,都得堆到我头上,让我调解,那我能不管吗?”
      “您也是能干。”裴右吐出一口烟,表情隐藏在后面看不清楚。
      “没办法,谁让我记挂着其他人呢。”徐德福摇摇头,脸上却有些受用,“换别的村的书记,那都是甩手不管的。为民服务,哪能是这个态度,我就是累点,能跟自己过得去也就行。”
      裴右点点头,没再说话。烟还剩下小半截,徐德福接到了个电话,听上去像某个上级部门来了解情况。他赶忙把手上东西一扔,热情地开始帮对面的人解答,裴右看了脚下一眼,暗自嗤了一声。
      看来对方已经开始以为,他来查的这个案子不重要,并放松警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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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轻与重]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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