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游》虞小楼

76、第 76 章

　　宋秀琴还是回去了。走之前的那一晚，她再次体验了手术之前那晚的煎熬，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带着她不多的行李出门的时候，她回过头对着云琳，张开口想说什么，却只叫了一声“嫂子”。那扇门关起来，好像一个曾经对她打开过的世界关闭了。

　　这一年的新年，宋秀臣早早就结束了一年的工作，给自己放了假，两个孩子从京市回来，哪里都不去，天天赖在母亲身边，赖到云琳看到他俩就烦，推着他们去见见朋友出去玩玩，哪怕出去谈恋爱都行，可俩人偏不，生怕出去玩了会怎么着了。

　　云琳觉得自己很好，恢复的很健康，大年三十，她还心血来潮想自己包饺子呢，亲自活了馅料，指挥着父女三人忙的团团转，好歹饺子是吃上了，味道很好，除了云琳，每人吃了两大碗。这是一个无法忘怀的新年，他们担忧了那么长时间，终于打败恶龙迎来胜利，如果生活是童话书，现在他们已经走到了结局——从此他们过上了幸福快乐的生活。可是生活不是童话，他们不是纸片人，生活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推着向前，那股力量，也许是时间，也许只是幻觉。

　　过了元宵节，两个孩子就要去上学了。慧敏和慧存在刚下火车的时候，忽然接到了来自父亲的电话。

　　他问：“你们到了吗？”

　　“刚下火车，怎么了爸？”慧敏只以为是父亲担心他们俩。

　　“你们……”对面那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才说，“你们回来吧！”

　　“啊？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儿，是妈又病了吗？”慧存听到妹妹语气不对，也跟着急起来，手里拎着的行李包也不管了，扔在地上半弯着腰去听电话。

　　“你妈……有点不好，你们先回来吧，回来再说。”

　　“好，我和哥马上回去！”

　　挂了电话，慧存就问：“咋回事儿啊？”

　　“爸没说清楚，直说让咱们先回去。”

　　“我打回去问问看！”说着，慧存就拿出手机，却被慧敏阻止了，“算了，爸估计不想说，咱们现在赶紧去窗口看看能不能买到回程的票吧！”

　　没有票，元宵节这样的节日，来往出行的人非常多，火车站连站票都没有，慧存又打过去问大巴车，好歹还有票，于是俩人就买了当天的车票回去。可是行李呢，来的时候，母亲总觉得这个需要带，那个也需要带，林林总总装了两个大箱子，是一人两个大箱子，死沉死沉的，要不是慧存体力好，还真搞不定。

　　于是，站在火车站的小卖部里，慧存打电话到自己的宿舍，碰碰运气看有没有人在，索幸是有的，他一讲，室友二话不说就答应了，不仅答应还带了另外一个室友，俩人开车借来的小汽车过来帮他们把行李带过去。

　　装了行李还不算，知道他们要去汽车站，自告奋勇要送佛送到西。长达二十六个小时的大巴旅途，将他们带回熟悉的家乡，没有任何停留，火速打车去了医院。

　　这期间，父亲一直没有任何信息任何电话过来。直到上了的士打过去，他才报了一个病房号给他们。父亲的声音听上去有气无力，沙哑干涩。

　　尽管已经做好了心理建设，但慧敏和慧存走进病房的时候，还是大大的吃了一惊。父亲枯坐在病床前，一动不动的望着床上带着呼吸面罩的人，才几天的时间，他比之前更瘦，头发白了更多。

　　俩孩子的眼泪了就奔涌出来，叫了声“爸”，待对方看过来，他才动作迟缓的转头过来，看到是女儿和儿子，他动作迟缓地招手让他们过来。

　　慧敏和慧存半蹲半跪在床前，“爸，妈……妈怎么会……之前不是还好好地吗？”

　　父亲又是深吸一口气，才说：“很突然，就出现了排异，她就在家里晕倒了，送过来，医生说……”他没力气说下去了，眼泪在凹下去的眼眶里打了几个转，终于落下。

　　“每天指标都在下降……医生说，很不乐观……”他强撑着，把妻子的病情告诉两个孩子，“我叫你们回来，就是想……可能是最后一面……不能让你们见不到最后一次……”

　　病房里一片哭声，两个孩子哭，宋秀臣也跟着哭。生老病死，没有比至亲之人更痛的了。但他们的哭上并没有唤醒还在沉睡的人。

　　好在慧敏和慧存回来，可以让父亲去睡一觉休息休息，这时他们才知道，父亲已经连续三天没合眼了，每次才眯了三五分钟，他就大汗淋漓的惊醒，再不敢睡。

　　慧敏让父亲去睡觉，让哥哥去买饭，自己顶替父亲的位置守着母亲，许是孩子们回来宋秀臣的心里也有了支撑，他靠在隔壁的病床上，几乎是秒睡。

　　之后的数日，三人轮换着来，期间云琳清醒过几次，但每一次状态都很差，且一次比一次差，他们的心情也一天比一天沉重，沉重的几乎喘不过气来。

　　忽然一天夜里，云琳醒了，她看起来还不错，眼神依然和以前一样灵动有神，她看到是儿女在守夜，就招手让他们过来，把氧气罩拿开。

　　“我觉得好多了，不用这个了，我想跟你们说说话。”

　　“妈！”慧敏激动地站起来，和慧存说，“哥，你赶紧去叫医生！赶紧叫医生来看看！”

　　然后又叫父亲：“爸，醒醒，醒醒，是妈醒了，妈醒了！”

　　宋秀臣睁开眼，看到妻子含笑的眼睛，先是一喜，继而脸色大变，他立时站起来张口要喊，被云琳阻止，“老宋，别喊，我想和你说说话。”

　　宋秀臣余下的话便咽了下去。

　　云琳又对慧敏说：“慧敏先出去，好吗？”

　　慧敏不安的站着，她看看父亲，又看看母亲，终于在父亲的点头后出去了。

　　她站在门外，既想知道他们会说什么，又不想知道她们说什么，就只站着，她没办法坐下来，心里的焦灼时时刻刻让她精神紧绷。

　　紧张不安让时间过得尤其的慢，慢到慧敏觉得好像已经过去了好几年。

　　慧存带着值班的医生回来了，医生敲了敲门，然后进了病房，慧敏便跟着进去了。慧存小声的问刚刚怎么了，她也小声的回答说是爸妈要单独说话让她先出去。

　　医生查看了心电图仪器，又问了几个问题，觉得应该是问题不大，交代他们不要说太久话，让病人好好休息，就出去了。

　　父亲送医生出去，在门口时，他叫慧存：“进去跟你妈说说话。”他眼睛凹陷的厉害，遍布红血丝，看人的时候，比以往少了宽和，多了冷厉。

　　慧存不敢多问，就进了病房，父女俩坐在病房外的长椅上。

　　不知怎么的，慧敏的心提了起来，她心慌的厉害，“爸……”她想问刚刚父亲和母亲说了什么，但又觉得不好探问长辈的隐私。

　　宋秀臣“嗯”了一声，没说话。

　　父女俩陷入沉默之中。

　　医院的走廊，亮着几盏灯，因为时代已久，只洒下一片昏黄的光，而更远的地方，是无边的漆黑。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五分钟，也许是十分钟，慧存出来了，他眼睛红红的，鼻头也红红的，很明显是哭过了，说话的声音也带着沙哑：“慧敏，你进去吧。”

　　慧敏猛地站起来，她叫了声“哥”，期待对方能给自己一些提示，或者一些安慰，然而慧存只是走过去，默默地坐在父亲旁边。

　　慧敏觉得自己脚下似乎黏上厚厚的胶水，每走一步都需要用尽全身力气将自己拔出来，可是她还是得往前走，她走进了病房，走近病床上的母亲。

　　云琳看到她，脸上就绽放了一个大大的微笑。“来，坐我旁边。”她的语气也非常轻快，像以前健康时那样。

　　慧敏坐在床头的凳子上，她的手握住母亲的手，叫了一声“妈”，光是叫出声，眼泪就随之流了下来。

　　“这么大了还哭鼻子，羞不羞？”母亲将她脸上滑落的泪珠擦掉，语带调侃。

　　“妈，我还小呢，我没长大，我还要躺在妈的怀里被妈抱着。”

　　“好，妈现在起不来，你来抱抱妈，好不好？”

　　慧敏站起来，伸出双手环抱住母亲，动作小心翼翼，生怕她会弄疼母亲，这么虚虚的抱住，慧敏才发现，母亲现在瘦的可怕，曾经她肢体丰盈，而现在，形销骨立。她又想哭了。

　　云琳拍拍女儿的背，说：“好啦，别撒娇了，抱也抱了，我有话和你说。”

　　慧敏乖乖坐回去。认真的听母亲的交代，从从前养育她开始说，说到她考上大学给自己脸上添光，又说到这些年她自己的工作变动，到她购买的房产铺子现在已经增值多少，她并不啰嗦，甚至可以说语言简练。

　　慧敏却越听心里越慌。

　　“我已经和你爸商量过了，咱们家这些年赚的钱，凡是在我名下的，都一分为二，平分你和你哥，在你爸名下的，暂时不动，等他老了要死了再分。”

　　“妈……我不要，我不要这些……我只想要你能好好的活着……”

　　“不过我也怕你爸之后脑袋一歪走错路，或者之后他想再娶，娶了新的又生了小的，我想了想，把你爸的财产一分为三，你爸的厂子和公司，他继续管着，其他的呢，折换了分给你们俩，这样比较保险，你说好不好？”

　　慧敏一个劲儿的摇头，眼泪鼻涕被她甩的乱飞，可是她根本不管，云琳开她玩笑说：“就这么说定了，快抽张纸擦擦，哭的可丑了。”

　　慧敏胡乱的擦了擦。“这才好，我的女儿啊，从小就漂亮，长大了更漂亮，又聪明，又会读书，以后还要做大律师，我啊，心里一直为你骄傲呢！”

　　“我把你养成这样，慧敏，我心里也很自得呢！”

　　慧敏握着母亲的手，贴在自己脸上，“我也为妈感到骄傲，慧敏最喜欢妈妈了！”

　　“真好，我的慧敏，我还有最后一个秘密想告诉你，我不想骗你，我想告诉你，我……”

　　“我知道，妈，我知道，我不是你亲生的，你想说这个，是吗？”

　　“你知道了？什么时候？”

　　“很早，很早以前，我心里就有怀疑。”

　　云琳于是想起了那个夏天，想起儿子的车祸，想起她遗忘了女儿几个月，她一直微笑的面具再也维持不住，她忽然哭了，哭的很大声。

　　“是、是你八岁那年吗？”

　　慧敏摇摇头，又点点头。“他们不停地，一次又一次的告诉我，我是他们家的女儿，我应该听话，我应该做家务，我应该照顾弟弟，我一开始怎么都不信，我一直相信你和爸告诉我的，如果谁这么和我说，都是在骗我……可是后来……我……”她没办法再说下去了，因为云琳的情绪几乎崩溃，她一边大哭，一边对女儿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慧敏再次抱住母亲，她说：“我从来没有怪过您，真的！从来没有！”

　　“我觉得自己好幸运，我出生在那样的家庭，却幸运的成为了您和爸的女儿，我有幸福美好的童年，我在我们家里，从来不曾感受到区别对待，要是有，那也是对我比哥哥更好，我有什么不知足的呢？我每一次想起，都觉得，自己真的好幸运，我遇上了天底下最最好的爸妈，虽然我们并没有血缘关系，但是，在我心里，你就是我妈，就是我最好的、唯一的妈妈！我永远都会爱你的，妈妈。”

　　“慧敏，我的慧敏……”云琳抱着女儿，像捧着生命的珍宝，许久，她止住哭泣，“慧敏，如果有下辈子，你还当我女儿好吗？你做我亲生的女儿，我要孕育你，将你亲自生下来，我们要做世界上最亲密的人，好吗？”

　　“好。”

　　“那我们说好了，我先走，我在奈何桥上等你。”

　　“好，说定了，谁都不许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