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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018-2009(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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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鹤的葬礼安排在雪停后的第三天。
清晨,沈柳敲开向苒的房门,轻声唤她:“苒苒,走吧,要出发了。”
沈柳接连几日失眠,一双眼熬出了血色,憔悴的面庞被冬日天色和黑色羊绒大衣映衬着,愈发显得灰暗苍白,她步子很虚,整个人要强打着精神才有力气说话,沙哑的嗓音里夹杂着咳嗽声,刚刚过去的夜里,向苒听见她哭了许久。
沈鹤突然离世,留下一堆后事要处理,桩桩件件都要沈柳接手,她需要悲痛欲绝的同时细致周全,开死亡证明,注销户口,联系火化机构,去姐姐单位收拾遗物,同时还要照顾好刚刚丧母的孩子,以及刚刚丧女的父母。
沈母前几年刚做完心脏支架手术,平日里稍稍劳累就会不舒服,万不能受刺激,沈柳踌躇许久才敢拨通家里的电话,和她爸千叮万嘱,先瞒住妈妈,一切等到了原礼再说,当着面慢慢说。
沈母连骗带哄被拖到原礼,一路上心里七上八下,沈柳缓说慢说也是不管用的,老人家当场昏过去两次,醒来抱着向苒痛哭,像是也要随女儿去了。
2009年,网约车业务还不完善,原礼的叫车方式仍旧依靠过路拦截和电话预约,雪后车少,沈柳站在路边疲惫地拨着电话:“对,是,尚丽家园北门,四个人,麻烦快一点......”
向苒的脖子上裹着一条白色长围巾,是出门前外婆给她戴上的,外婆给她裹了许多东西,防风的雪地靴,厚实的紧身棉衣,向苒被包得严严实实,外婆却仍旧担心她冷,敞开大衣紧紧抱着她,外公则站在她面前,帮她挡住迎面的寒风。
沈柳还在打电话,一滴水忽然落在向苒的耳朵上,她知道,外婆又在想妈妈了。
出租车终于在一行人冻僵前出现,司机是个热络肠子,一刻不停地说着:“真是不好意思,你们这小区太难走了,一区对三区,三区对六区的,好几个门都没开,好么,我这饶了老大一圈才找着......坐好了吗,坐好了咱系好安全带哈,路上有查车的,您这大冷的天还带个孩子,准备去哪啊?”
沈柳坐在副驾,哑着嗓子回:“去城西的殡仪馆,麻烦快一点。”
司机顿时闭了嘴,再也没说一句话。
车里暖风开得足,向苒应外婆要求穿了两件保暖衣,贴身的衣服慢慢被一层薄汗打湿了,此刻紧紧勒在身上,让她有些喘不上气,她靠在车窗上汲取外面的温度,呼吸打在玻璃上,泛起一片朦胧的雾。
很快变成两滴水,车子在哭,向苒也在哭。
路上有些堵,赶到殡仪馆时,几位宾客已经在大厅里等待,其中两个是在山塘小学见过的老师,沈柳远远看见,朝着他们点头表示谢意。
然而下一秒,她的表情忽然凝固了,沈柳死死看向两位老师身后,高声质问:“你来干嘛。”
向良上前一步:“小柳,你别这么激动,我就是来送......”
沈柳抓起桌上的笔砸在他脸上,不听他说,只让他滚。
向良跳着脚躲开,稍稍退后两步:“小柳,小柳,我没别的意思,你冷静一点,再怎么说,我和小鹤也是夫妻一场,我总归要来看看,尽尽情谊。”
两位老师对视一眼,明白过来,忙拉着向苒走远了些。
身后的沈母啐了一口,踉跄着上前,指着他鼻子骂:“你现在......你现在知道情谊了?你对不我们小鹤的时候,你怎么不提情谊呀。”
老人家身子本就虚弱,此刻急火攻心,双臂哆嗦了两下就要往下倒,沈柳连忙去扶,几位宾客也扑了上去,拿药的拿药,找水的找水,厅里顿时乱成一团。
沈柳瞪着眼,巴不得撕下向良一块皮,嘶吼着看向他:“滚!别在这脏了我爸妈的眼!”
向良还想说着什么,被一旁的沈父拦了,沈父皱着眉,不怒自威,沉声问他:“你是不是要把我们一家都气死,你才甘心啊。”
“叔叔,我真的只是来看看......”
沈父抬起手,指向门外:“你要是不想让我们老两口给小鹤陪葬,你就滚。”
宾客们不好插手别人家事,此刻都站在外围看着向良,向良被众人死盯着,只好鞠了个躬往外走,路过向苒时,他伸手想要摸摸向苒的头,刚抬起手就听见沈柳的嘶吼:“别拿你的脏手碰苒苒!”
两位老师闻声,连忙拉着向苒躲开一步。
向良忍不住回嘴:“沈柳,再怎么说,我也是苒苒爸爸。”
沈柳回望他,一字一句重复:“我再说一遍,别拿你的脏手碰苒苒,滚!”
相比入场的混乱,之后的葬礼要平静许多,众人听从安排放祭品、颂祭文、上香鞠躬,出殡时沈母扑上去抱着沈鹤的照片失声痛哭,大声问她:“小鹤啊,你让妈妈怎么办啊,你让苒苒怎么办啊......”
几位宾客也跟着落泪,队伍里一片啜泣声,间隙夹着几句哀叹。
“才三十出头,多年轻啊,这下让她爸妈怎么办。”
“是啊,那天也不算晚,怎么就突然出车祸了呢。”
“说是去买东西,那条街刚好在修路,不好走,车又多。”
“老天爷不长眼啊,这么好的人,这下孩子可倒霉了,我看那男的今天来这一趟,就是来抢孩子的。”
“肯定是,在医院的时候那男的就来过好几次,都被小柳赶走了,那男的也是,都有儿子了,还想抢女儿。”
四周有窸窸窣窣的声响,有悲痛欲绝的声响,向苒没有融入任何一方,只是安静地流着眼泪。
遗照上的女人冷着一张脸,向苒怎么看都觉得不像妈妈,她知道妈妈走了,医生说抢救失败,小姨也签了死亡证明,很多人都抱着她哭过,她知道的,可是遗照上的那个人真的不像妈妈。
身后一位阿姨推了推向苒的肩膀:“好孩子,别哭了,去和你妈妈说说话吧。”
另一位叹了口气,抬手制止她:“算了,别逼孩子了。”
向苒一下一下捏着手腕,被撞过的地方当晚出现一片紫青,越碰越疼。
墓园位于郊区后山上,向苒被大人们带着坐车,带着下车,迎着夹雪的风来到墓地旁,石碑上用的照片还是让向苒感到陌生的那一张,碑上的沈鹤神情疲累,悲伤地看着世间。
向苒很恍惚,照片上的是妈妈,又不是妈妈,在她的记忆中,妈妈应该是很快乐的。
沈鹤是个幸福的女人,一年以前,人们是这样评价她的。
她是原礼七小的英语老师,工作稳定,受人尊敬,丈夫向良是建筑公司的工程师,人上进、能干,在公司是个不大不小的领导。
两个人大学相恋,奉子成婚,女儿向苒生得活泼可爱,一双大眼睛和沈鹤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街坊邻居看见她,总要夸一句,沈老师好福气哦。
沈鹤喜欢花,向良隔三差五就会给她买,后来干脆把家里阳台改建成了小花园,地砖都是向良亲自铺的。沈鹤把她心爱的宝贝们齐齐摆了上去,还留了几个盆子种草莓,草莓还没熟透,向苒就贪嘴闹着要吃,谁说也不肯听,沈鹤索性放她去咬,听她吧
唧两下嘴哭出声:“呜呜,酸。”
向良笑着哄她,抱她去水果店,不一会儿拎着一篮子草莓回家,要给她做草莓糖葫芦吃。
那时候,向苒有恩爱的父母,有慈爱的爸爸。
直到一年前,沈鹤带着班里学生参加少年宫活动,遇到了一个叫向荏的男孩,那孩子的眉眼和向良长得极像,年纪只比向苒大三个月。
他妈王兰兰说,她和向良是老乡,两家打小就是定了娃娃亲的。
沈鹤忽然之间变成了有名分的情妇,向苒也从独生女变成了那男孩的妹妹。
家里开始整日争吵不休,沈鹤终于知道向良频繁出差是去了哪里,向良则跪地忏悔,表达自己的爱,他说他当然爱她,不然不会抛下儿子和沈鹤结婚。
沈鹤摔了碗筷让他滚,向苒躲在房间里哭,向良就去抱向苒,让她不要吓到孩子。
沈鹤冲过来把向良推开,问:“苒苒,你是要爸爸还是要妈妈。”
地上的碎瓷片还在颤动,向苒忽然发现原来幸福是这样脆弱的东西,她的家在春意盎然的日子里戛然而止,像是那个被摔碎的碗,再也拼不起来了。
妈妈和爸爸离了婚,爸爸很快搬走,小姨搬了进来,家里的小花园荒废了,向苒不再有草莓吃,很快妈妈和学校申请去往山塘小学,只留了小姨照顾她。
小姨常和她说,妈妈很爱她,很爱很爱,过几天妈妈就可以回家了。
妈妈当然爱她,在她面前,妈妈总是笑着的,向苒费力盯着那张黑白照片,试图将面前冷漠的女人和记忆中的妈妈重合在一起。
沈柳终于撑不住,趴在碑前大哭:“姐——”
她们约好了给向苒过生日,沈柳定了蛋糕,但是天气太冷了,她懒得动,便求了下班的姐姐跑一趟,那路本来就不好走,姐姐又得了重感冒,她明明知道的,可她还是求了姐姐去。
沈柳在墓前忏悔自己的罪过,巴不得用自己的命去换姐姐的命。
山上的寒风裹着浮雪呼啸而过,似乎要把她的痛苦带到天上去,向苒被汗沁湿的衣物变得冰凉,她也好几天没睡了,一早就开始头晕,哭了一路后,令人目眩的头晕变成尖锐的痛觉,她的额头热热的,怕是要发烧。
下山时已经过了正午,雪后的天阴沉沉的,看不见太阳,向良像块撕不掉的狗皮膏药,一路从殡仪馆跟到墓园,来的路上沈柳就看见他了,只是不愿意搭理。
见他还等在山下,沈柳把一行人送上车,索性和他敞开天窗。
“向良,我知道,你就是来要苒苒的,可你已经有儿子了,就算把苒苒给你,你也不会好好照顾,这时候装出个慈父的样子跑来做戏,有什么意思呢。”
向良是打定注意要把向苒带走的,也不肯让步:“你这话说的就没道理了,苒苒是我的女儿,她身上流着我的血,她是我亲生的,我怎么会不好好照顾?”
沈柳的耐心只有一句话的时间,见他还死缠着,顿时火从心起:“你哪来的脸说这句话,我姐姐还是你的妻子呢,你有好好照顾她吗?”
“这不是一回事,咱们一码归一码。”
向良不想和她讨论自己的过错,只想带走孩子。
“行啊,一码归一码。”沈柳也烦了,“当初法院既然把苒苒的监护权判给了我姐姐,你就休想要回去,有你这么个爹,我都替苒苒恶心。”
“那谁照顾她?你照顾她吗?你只是她小姨,你以后不结婚吗?你能照顾她一辈子吗。”
沈柳立刻答:“我能。”
向良见说不通,索性破罐子破摔,冷哼一声:“沈柳,咱甭管法院之前是怎么判的,现在小鹤不在了,苒苒作为我的女儿,我是她爸,她就应该跟我走,咱就是再打一次官司,我也不怕。”
孩子是要跟亲生父母走的,沈柳只是小姨,守不住她。
沈柳沉默片刻,忽然笑了,冷眼看着向良,问:“那你怕疯子吗,你敢把苒苒抢走,我就把你们一家都杀了。”
向良愣住,一时没接上话,沈柳刚刚哭过,两只眼仿佛浸过血,看他的目光像是深林里瞄准猎物的野兽,仿佛下一秒就要亮出獠牙咬断向良的脖子。
向良不想和她争执,跑到等待的出租车旁把昏睡的向苒拽了下来,握着向苒的胳膊问:“苒苒,苒苒你看着爸爸,爸爸问你,你要不要跟爸爸走,嗯?”
沈柳也追过来,一把把向苒拉到自己怀里:“姓向的,你别欺人太甚!”
“是你不讲道理好不好!我是孩子爸爸,我不能问问孩子想跟谁走吗?”向良也跟着伸手,拽住了向苒的袖子,“苒苒,你听爸爸说,你不是想要个哥哥吗,你跟爸爸走,哥哥还在家里等你呢。”
沈柳巴不得拿把刀把他捅死,闻声一巴掌扇在他脸上:“你要不要脸啊你,你还敢提那个小野种!你这种人怎么配活着的,你个杂碎,真是老天不长眼啊,怎么没降个雷把你劈死!”
“你嘴放干净点,孩子在这呢!”向良捂着脸,一副大人不记小人过的宽容姿态,“我不打女人,这巴掌我就忍了,苒苒你告诉爸爸,你是要跟爸爸还是小姨。”
“你是要跟爸爸还是小姨。”
“你是要跟爸爸还是妈妈。”
这个问题向苒已经听过了,她也早就给过答案了。
沈柳和向良争执不下,这边拽一把,那边扯一下,向苒感觉头越来越重,越来越疼,她仿佛一只轻飘飘的蝴蝶,马上就要碎掉了。
那盆从山塘小学带回来的风铃花被安置在了卧室窗台上,早上出门时,向苒在胸口别了一朵,不休的争执中,风铃花也掉到了地上,向苒刚要去捡,向良忽然朝前迈了一步。
向苒愣了愣,用力甩开沈柳的手,又狠狠推了向良一把。
那朵陪了她半日的花已经被踩烂了,此刻和污泥混在一起,向苒小心捧起来,她的眼泪哭干了,此刻哑着嗓子发不出声,向良还在让他选爸爸,她把花狠狠砸在向良脸上。
她不要小姨,不要哥哥,也不要爸爸。
她只想要妈妈。
无论是一年前还是一年后,她都只想要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