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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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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7年,春夜,雨后。
一辆雪佛兰在静寂了的霞飞路上一路畅行。还没路口,锃亮的黑色车身猛地颠簸了两下,接着七扭八扭地往前进了几米,最终不甘心地停到马路边上。
盛其野晃荡着身子走出车门,低头一看,果然,轮胎上嵌了几个钉子。
他眉头刚一皱,却瞥见几个黑影从四周的暗色中慢慢现出身来。
原本迷瞪的醉眼顷刻间恢复了澄明和清亮,盛其野眼风冲四周扫了一圈,腰板即刻挺了一挺。
这几人各个手持木棍,肌肉结实,神情凶煞,都是练家子。
看样子,谈是谈不拢了。
“盛公子,朋友托我向您问好。”为首的瘦高个说。
盛其野嘴角一勾,抬起胳膊,甚是不屑地冲着瘦高个勾勾手:“也替我给郑煊赫那孙子问个好。”
瘦高个的脸色顿时黑了一黑,面颊上的精肉也随之抖了一抖。
他们收到的指令是绝对不能透露出顾客的名字,谁知人家心知肚明。
再看对方那样子,颇为嚣张,心中狠意更盛,瘦高个瞪起眼率先冲到盛其野面前。
木棍带着一股厉风朝盛其野脑袋劈过去。哪料,棍子还没挨到人,他自己肚子倒挨了硬邦邦的一个飞踹。
半边身子浸了泥水,瘦高个狼狈地站起身,冲同伙使了个眼色。几人默契地持棍一起攻上来。
这伙人,身上功夫了得,且江湖经验老练,分组分组的围攻,不给盛其野一点儿喘息之机。
很快,盛其野挨了两下闷棍,疼得呲牙咧嘴。
他甩了下胳膊,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岔巴子!”
瘦高个刚在混战中趁冲他下巴挥了一棍,被盛其野用左胳膊堪堪地挡住。要是没挡住这一下,恐怕盛其野得被弄碎两颗牙!
盛公子恶名在外,向来不用真正动手,便能威吓住对手。因此,他许久不曾认真打过一场架了,更别提挨揍。
众人趁势围了上来,盛其野左挨一棍右挨一脚,似乎败势已定。
不远处,傅蔓薇看着这一切,右手下意识地护着斜挎在腰间的布包。
时局混乱,街上械斗已是稀松平常的事情。于己无关,悄无声息的离开是最佳选择。
刚想走,雪佛兰车牌上的数字映入了她眼中,心中稍作权衡,傅蔓薇从包里掏出一个系着红绳的哨子……
尖锐的哨声陡然刺破了黑夜的沉寂,紧接着远处原本黑洞洞的公寓楼亮起了几扇窗。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黑衣人不约而同停住手四处观望。盛其野也是一愣,趁势稳住身子往后退了两步。
要是其他人摊上这事,早趁机溜之大吉了。可他不会。天生的狼崽子,被人咬掉肉,怎么着也得溅对方一身血。
盛其野喘着粗气,胳膊和肚子上的闷痛,连同刚才的哨声让得以喘息的他本能地亢奋腾起来。
他趁对方愣神之际,弯腰抄起地上的棍子。握着湿漉漉的木棍,他目光紧盯着领头的瘦高个,打算一雪前耻。
瘦高个看了一眼盛其野,见他虽然缓过劲儿来,但脸上也挂了彩,不由得面上露出几分犹豫神情。
这里毕竟是租界。
这时,警哨声由远及近地逼来,此起彼伏的声音像是比赛似的,一声比一声刺耳。
知道是巡警赶了过来,瘦高个立即带着手下溜进前方巷子里……
盛其野浑身的肌肉这才松懈下来。他垂下眼皮,呲了呲牙,一股铁锈味窜入喉咙里。
隔着混着汗珠和鲜血的发绺,盛其野看清了“救命恩人”的模样——身着一身月白色旗袍的女学生,像朵梨花似的站在昏黄的光晕里。
傅蔓薇原本站在咖啡厅的橱窗前,吹哨时机灵地藏到电线杆后面,见黑衣人全跑了,她才堪堪露出身子来。因此,正好被盛其野看到。
见是个文雅俊秀的姑娘,盛其野挺直腰背,清了清嗓子刚想过去道谢,谁料月白色的身影转了个身子,一溜烟地拐入街角了。
盛公子木了木,觉得有些尴尬。
“呦,这不是盛公子吗,您这是怎么了?”热情洋溢的声音飘了过来,巡捕房的李队长带着手下跑到盛其野身边。
青帮在法租界动手,肯定会知会巡捕房,但肯定没说要弄谁。否则,巡捕房必然来盛家卖个好。盛家对各个关节的打点向来不吝。
心里琢磨着,盛其野皮笑肉不笑地扫视着眼前的李队长,将心中怨气压回胸膛里。
跟阿猫阿狗置什么气!
到了家,傅蔓薇蹑手蹑脚往楼上走,母亲还是听到动静,从一楼卧室探出头:“薇薇,你回来了。今天在图书馆呆这么晚啊。”
“看完书在霞飞路逛了逛。”傅蔓薇轻声细气地回她。
听母亲唠叨几句,她才上了楼。
她关上门,打开电灯,从包里拿出一个包裹。拆开包裹,里面露出一本良友杂志。
傅蔓薇点燃桌上的煤油灯,暖黄的光芒射在杂志目录下,片刻,一行小字变魔术似的浮出来。
见字,她松了口气。
翌日,沐着朦朦晨色,傅蔓薇出了家门。
弄堂里只有两栋人家亮了灯,弄堂口的馄饨摊也刚刚摆出来。
金色的朝阳即将冲破厚重的云层。周遭的一切都是美好而充满希望。
藉着微亮的晨曦,一双浅口皮鞋轻轻地敲在青石板路上,傅蔓薇熟门熟路地往大马路上走去。
等她来到目的地时,霞光已经从云层里透了下来,罩在连片的房檐上,甚是瑰丽。
知味书店门口,一个短衫打扮的伙计正推着门板。他身材魁梧,浑身透着力气,像个庄稼人。书店两旁是一家杂货店和米店,此刻正是大门紧闭。
观察片刻,傅蔓薇低头看了眼手表,把扫着脸颊的发丝拢进耳后,挺了挺肩走进书店。
她笑着问伙计:“请问,有最新的申报吗?”
伙计攥了攥手掌里的抹布,回答:“不好意思,小店不卖报纸,只卖书。”
“那有沈从文的《边城》吗?”
闻言,伙计黝黑的面堂露出浓浓的笑意:“有,新到的一本,是我们老板的私藏。其余的得下周才到。”
傅蔓薇扬起嘴角:“那不知你们老板能否割爱?”
伙计将她引到楼梯下的一个小木门前:“老板在里面,您请。”
木门应声而开,林绥之迎上前,白皙瘦削的脸颊上带着浅淡的笑:“蔓薇。”
这声温和的“蔓薇”让她喉咙一哽,她轻声唤了“老师”。
半年未见,两人都是百感交集。
“组织已经决定启动我们这条线。本来今天是要和你说下一步的安排,但昨晚接到紧急任务需要你去完成。”林绥之从眼镜盒里取出一小卷纸递给傅蔓薇:“这份情报今天三点前务必送到无锡二泉茶馆。”
随后,他拉开抽屉,从书里翻出一张火车票:“这是上午去无锡的火车票,关于你未来的安排等你从无锡回来我们再谈,你现在还有两个小时准备。”
这是她第一次离沪出任务,他细细地叮嘱傅蔓薇路上的注意事项。
望着他镜片后深邃温和的眼睛,傅蔓薇心中安宁而愉悦,像是漂泊许久的轮船终于看到了灯塔。
而他的淳淳嘱咐,像是兄长送妹妹远游般透着隐忍和担心,这又让她感到心里暖呼呼的。
傅蔓薇收好情报,起身告别。
“蔓薇。”
她闻声回头,“务必小心。”林绥之放低了声音说。
眼中放出光,嘴角漾出笑,傅蔓薇轻声说了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