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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尘尽光生(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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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云烟在塔中研读经卷,也许是她因为承接了护世之命,再加上在幻境中服用过紫芝,打通了穴窍,算是半个修者,学起这卷佛经得心应手,进展飞快。
四十九天之后,她彻底学会了护世卷。
经卷化为一道金光,在她手中消失。
一直纠缠在她心中的那股暴躁嗜血之气,也随之消失。
任谁在她身边,都会生出一股平静心念,护生之念承托起杀旨,修为不再是空中楼阁,相反,兼学佛道两家,她现在比任何修士都要强大。
沈云烟缓缓吐息,结束修炼,走到了谢孤峤身边。
领悟了佛法,剩下的八十四道梵音真言锁在她眼中不再是锁链,而是许多链接在一起的经文,经文连接的薄弱之处,都暴露在她眼中。
她一袭红裙明艳动人,跪坐在他面前,撩起他的长发,“谢孤峤,你的头发长长了,出去我给你剪短一点好不好?”
“好。”他顿了一下又说,“不要光头。”
她不由掩唇而笑。
松开手,又在他脸上偷亲一下。
“要是放开了你,以后就不能这样随心所欲的对你了。”
他挑了挑眉。
云烟眼珠一转,有了主意,“这样吧,我在你身上留一个记号,表示你为我所有,好不好?”
她的声音轻柔,带着些许撒娇的尾音。
她缠着自己,眼里心里全是自己,谢孤峤恨不能连天上的星星都摘给她。
他说:“好。”
沈云烟开始一道道解开那些经文,原本需要她用尽力气的锁链,在佛经加持下,轻而易举就解开了。
剩下最后两道的时候,她拉开了他衣领。
手指沿着锁骨下的皮肤轻轻画着,又轻又痒,撩动人心。
他动了动手,手还锁着。
她斜睨一眼,“别心急。”
她手指勾画的地方离心脏很近,他只觉得心口像是有只毛绒绒的爪子在挠,挠得他心痒痒的,偏偏还不能动一下。
过了许久,他额头都出了一层薄汗。
“好了。”
他低头一看,只见锁骨下方有了一朵红色的云朵状印记,像她,精致又可爱。
这点东西能画这么久?
很难不怀疑她是故意的。
沈云烟亲手为他解开最后两道经文,贴着他耳侧说,“从此佛不是你的枷锁,我才是。”
走出无量塔,阴沉的天飘着雪。
除夕都已经过了,他们在塔里过了一个新年,踏出塔门,乍看一眼外面的世界,竟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细雪飘飘,无量塔前方的大道上,两片塔林之间,坐着一个人。
他不知坐了多久,身上已经盖上了一层薄雪。
“一念禅师?”
她有些惊讶,快步走过去,一念又老了。
四十九天过去,他老得惊人,长眉垂下来,脸上皱纹满布,连睁开眼看她都有些费劲,雪落在他口鼻间停了一会儿才化,他的呼吸也弱了。
他看起来像是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已经走到了生命最后一程。
“怎么会这样?”
似乎是听见了她的声音,一念睁开眼睛,他的声音苍老,“颠倒了因,自然结不出果,可叹老衲一生竟未悟得这个道理……施主,你的智慧在老衲之上。”
沈云烟对他已经放下成见,见他这样,心中更不是滋味,“大师,你得佛经三千智慧,我怎么能与你相比?我只是在无量劫中看过那段过去太多次,所以才生出了感悟。”
一念点点头,又看谢孤峤,“那人找到了吗?”
他牵着云烟的手,“找到了。”
“你的路找到了吗?”
“找到了。”
“好,那就好。”一念点点头,像是放下了一件大事,“老衲这一生,守戒奉经,唯对你犯有一戒,我用妄语骗你一生,你可怪我?”
谢孤峤回以沉默。
怪他吗?
如果一念不将自己带出妖界,他不知道自己会怎么样,他既然已经成为了现在的他,说这些也没有意义,他心中并没有怨怪情绪。
一念苦笑一声,“我能最后问你一句,你为什么不愿意叫我一声师父吗?”
谢孤峤唇动了动,放下一直以来的高傲,良久才说:“我以为我不配。”
他这一生,从来没有让一念满意过。
他曾经很努力,结果却还是让人失望。
一念惊讶,他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答案,前尘往事如浮光掠影,他拨开劫灰坑中重重的灰尘,捡到那一颗珍贵的蛇蛋;读经二十年,小小的白蛇破壳看向他的第一眼;白蛇渐渐长大,趴在手边陪他读经;他牵着小小的寂渊的手,带他看遍寺中的每一尊佛像;看着他因为弄脏了僧衣躲在竹林里不敢来见自己。他看见少年寂渊被关在无量塔中寂寞的背影;看见他被背起行囊离开梵音寺,一走就是二十年。
他渐渐走得远了,离自己越来越远。
他在寺中一日一日的老去,在无数个深夜的梦中,他牵着孩子柔软的小手,一步步领他前行。
他想,原来不知自己在努力做一个好师父,他也想成为一个好徒弟。
可他们终究是渐行渐远。
走到今日,前尘种种都已释然。
他说,“你从未让我失望,我只是不满意自己。”
风雪渐渐大了。
他的身体在寒风中渐渐冷了下去,他穿着那件磨衲袈裟,锡杖插在雪地里,似乎做好了准备。
“我曾说过,我死之后,舍利留给你。”
他将最后的目光投向谢孤峤,那眸光柔和而智慧,看过他的成年、少年、孩提时代。
他勉强抬起手,握住了谢孤峤的手,“愿君来世,得菩提时,身如琉璃,内外明彻,净无瑕秽……*”
大师的手垂了下去。
佛灯湮灭,大师圆寂了。
风雪凄紧,竹掩风声。
“师父!师父!”
了忘一直藏在塔林后面,因为一念不让他来,他只能躲在旁边看着,这时候终于忍不住,扑到他面前嚎啕大哭起来。
“师父,你不要丢下我,师父……”
孩童的哭声在风雪中显得凄厉悲凉。
这时,一念的袈裟突然燃了起来,了忘被烫得退后一步,呆呆看着师父身燃涅槃之火,就此坐化。
大火包裹了一念的尸身,雪浇不灭,风吹不灭。
不知过了多久,火熄了下去,半空中浮起六颗舍利,其中五颗飞向空中,沿着天下五州的方向而去,舍利落入五州,四方妖邪俱灭。
剩下一颗,缓缓落到了谢孤峤掌中。
他收好了舍利,两人一起把小和尚扶了起来。
陪了了忘一会儿,他牵起了沈云烟的手,“走吧。”
沈云烟望着舍利飞去的方向,四面八方有佛光升起,大师用自己最后的力量庇护了苍生。走了一阵,她回头一看,小和尚还站在雪地里哭得伤心欲绝,无量塔上那颗明珠,光芒似乎黯淡了下去。
“那是历代住持燃烧神魂维持的光明宝珠,宝珠常亮,众生得光明智慧,宝珠一暗,世间暗昧邪生。”
“这就是他不能离开梵音寺的理由?”
“历代住持都是如此,所以他只有凡人之寿,难享修者寿数。”
“那以后……”
“了忘会继承他的遗志。”
“还有你我。”
他微诧,随即握紧了她的手,“对,还有你我。”
他们冒着大雪下山,半个时辰后进了玉京城,沈云烟想尽快赶回玄清观,他们得穿过城池,去东渡口坐船南下。
城里雪已经积起了薄薄一层,梵音寺的钟声响起时,所有人都下意识往西方眺望,梵钟从不会在这个时辰响,这苍凉肃穆的钟声,是哪位高僧圆寂了?
路人双手合十,向着佛寺的方向遥遥一礼。
两人并肩而行,走过长生街,不知不觉经过了沈府门口。沈府大门紧闭,沈云烟下意识看了一眼沈府牌匾,心中并没有什么情绪,这里已经和她没有关系了。
这时门口蹲着的小丫环站起来,有些惊喜的看着她,“大小姐,是大小姐吗?”
“我不是什么大小姐。”
小丫环道:“是二姨娘让我在这里等着您的!她听说大小姐您去了梵音寺,让我等在门口碰碰运气,没想到真的碰到了您……”
“絮雨有事找我?”
“是府中出了事。”丫环欲言又止,这时大门敞开,一个身形佝偻的妇人从里面走了出来,她稀疏的几根头发已经簪不住珠翠,脸上满满都是皱纹,眼睛似乎也不好了,严管家扶着她,她看起来却比管家还老了十岁。
“柳姨娘,您慢点走。”
“快点,不给那些当差的送银子,娇娘在牢里又要受欺负了,还得我亲自去才有用。”
严管家只得搀着她满满往前走。
经过沈云烟身边时,她抬头看了一眼。
被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一看,她的狼狈尽收对方眼底。
柳姨娘忽然慌了神,“快、快些走——”
推搡之间,一跤摔在了地上。
众仆七手八脚的扶她,柳姨娘勉强被架了起来,和着管家的声音渐渐走远了,“姨娘这腿,怕是不行了……”
用邪道者,必被邪道反噬。
柳姨娘还没到四十岁,反噬已经出现,她看起来比七十岁还老,估计是没几天好活了。
“云烟,我就知道你会来。”
絮雨得了消息出来,她容貌光鲜,这会儿看她,反而跟柳姨娘不那么像了。
“看到了吧,刚才那个?”
她点点头,又问,“沈丞呢?”
“一模一样。”
沈云烟了然。
“宫中派御医来看过了,说是没法子了,精气已亏,人参灵芝都不顶用了。”她小声说,“这几天严管家正张罗后事呢。”
沈丞要死了。
沈云烟心里很平静,她的爱恨已如烟消,如今,她只想好好陪伴着身边的人。
“你呢,你有什么打算?”
“我也攒了一些积蓄,等他一命呜呼,我打算离开玉京回家乡看看,之后去哪么,还没想好。”
絮雨看了看他们两,“你这是不打算回来了?”见她点头,便说,“这样也好,云烟,希望你平安,幸福。”
离开沈府,两人有一阵没说话,直到谢孤峤弯腰替她拢了下鬓发,悄声道,“有人偷偷跟着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