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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一话 ...

  •   白黑在睡梦中抽了抽鼻子。
      烤熟的鸭子的香味满溢在空气中,浓得像是有了重量和形状,充满了他的鼻腔。
      虽然看不到,白黑也可以想象,那只鸭子是以怎样的形态伸展了肥厚的双腿等待被切开的那一刻,它的脆皮又泛着怎样的光芒,那是只有最好的肉鸭才拥有的一身脂肪在慢火和松香的煎熬下慢慢渗透出来的油光。
      白黑闭着眼,狠狠地咽了一口吐沫。
      从他还是一条刚断奶的小狗,而他的身高也远远不及炉台那么高的时候,白黑就知道,爬上炉台是不被允许的。与此相关的禁令还有:把头探进食品柜也是不允许的。当然冰箱、碗柜、壁橱,以及衣柜都在禁令之内。作为一条聪明而好奇的狗——特别当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这样的禁令通常是令白黑难以忍受的,不过当他把这看作是与家人相处所必需付出的代价的时候,他就以犬类特有的忍耐心胜任愉快的接受下来了。
      像所有生在城里而备受宠爱的小狗一样,他有自己的姓氏。白黑清楚这一点,就像隔壁的宋咪咪,住在下坡后面的那条总是昂首挺胸高傲万分的金毛王闹闹一样,他们都了解自己的姓氏,也明白其背后的意义,就像白黑出门时会总是围在脖子上的那条金属铆钉皮项圈一样,这是一种身份的象征,足以令他们在满街溜达的野狗面前不可一世。
      如今,那条漂亮的皮项圈去哪里了?
      白黑想不起来。他又吸了吸鼻子,张开嘴巴吧嗒了几下,似乎要将整团弥散着鸭子肉香的空气吞入腹中。他已经有点饿了,可是还不行。他在那张尖嘴下的大脑里对自己说。
      还不到时候,再等一下。等一下就好。
      他动了动耳朵,虱子闹得他有些痒。他把嘴巴埋进自己的肚子下面,哼哼了一声。
      是什么来的?那稍纵即逝的回忆?
      对了。他想起来,是皮项圈。
      那是他最后一条新项圈。黑色的真皮,散发出一种类似食物的好闻且好咬的味道来。但是白黑从来没有真的去咬。那是他的东西,就像他的家人一样属于他。
      至少曾经属于他。
      白黑的母亲是一只因为杂交长得超出规格的白色京叭,这只不守规矩的雌犬趁主人不注意的时候和不知道哪里来的雄犬打得火热,等到那个养了她的老头注意到的时候,雌犬已经大腹便便。生下的三只小狗之中惟有白黑一身漆黑,额头上的两个白点显示了东方土狗的独特血统。他在五个月的时候就长得比母亲更高更大,显示他那不知名的父方血统的优势。
      从老头手里收养他的一家人姓白,这也就是白黑姓氏的来源。家里人把他叫做黑黑,黑仔,或者小黑。从不懂事的时候白黑就很高兴地把任何关于“黑”的单字都当作是在召唤他的表示,因此家人在说诸如“天黑了”“小贩真黑心”的时候要非常小心,只要一瞬间,他们就会发现一个发疯的黑色毛团正在脚下活蹦乱跳,汪汪大叫。
      白黑在竭尽所能地告诉他们,他已经应召唤而来,并且为他们做好的赴汤蹈火的准备。
      他是真的那么想的。
      被称为小黑家的妈妈的妇人,叫小小白的孩子,喜欢抱着白黑在肚子上打盹的爸爸。无论是相见的时候,还是白黑独自一人在家的时候;无论是在家里,还是黄昏后公园的草坪。保护他们,珍惜他们,都是白黑作为狗这一生最乐于承担的责任。
      白黑在梦中呻吟了一声,他换了姿势,疲倦的把脸孔埋进前爪之间。在他毛色肮脏灰白了的脸颊上那道新添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但是他顾不得那么多。
      他贪婪地沉浸在一个梦里。
      在那个梦里,小小白拍打着他的屁股,撸乱他的毛发,对他哈哈大笑。白黑不知道这一切有什么好笑的,但是孩子笑了,所以他也咧开嘴,摇着尾巴,开心地跟着笑起来。
      那个曾经还没有他高的孩子,是那么快长到了他的两倍、三倍。白黑并不是对时间毫无概念的笨狗,他只是始终对岁月没有任何认识,也不理解人和人之间的分分合合,朝朝暮暮。
      即使他们将他赶出家门的那一刻,白黑仍然不明白。
      他只记得那孩子哭了,搂着他哭得厉害,比任何一次受了委屈要他安慰的时候都哭得更厉害。白黑用下巴蹭着他的脸,抬起头的时候看到妈妈漠然的眼,那双眼的无谓让白黑感到恐惧。尽管人们的话说得太多又太快,白黑听不太懂,但是他仍然能够感觉到恐惧。那是弥散在空气中无形却散发着难闻气味和声音的怪异物体,白黑从小小白怀里挣脱,一转身扎进床下,不肯出来。他听到小小白在哭喊:“你看,他知道,他知道!”
      妈妈的声音像寒冷街道上的砖石一般不可动摇,“你要我,还是要它?”
      人们永远不会得出和白黑心中的那个答案相似的任何答案。白黑在饱餐了一顿煮牛肉之后睡倒,醒来的时候周围的一切都变了样子。荒山,野石,稀疏杂草和了无人眼的旷野。
      他被抛弃了。
      白黑其实并不单纯的大脑明白这一点,尽管他脖子上仍然套着那个让他引以为傲的项圈,他仍然出人意料的了解到一切的真相。野地的空气中弥散着草籽青涩的味道,让白黑打了个喷嚏,习惯了城市的油烟和人类怪味,他已经不怎么了解野外丰富的气味系统了。
      但是他仍拼命地嗅着、嗅着,在原地转着圈的寻找,从地表到空气,他甚至拨开土层,把鼻尖埋进尘沙之中摸索着,搜寻着哪怕最微弱的一点,家人的味道。
      可是没有,就连人类城市特有的那股鱼龙混杂的味道也淡得几乎不存在。
      白黑失望地坐下来,辘辘饥肠让他察觉到时间的流逝,头顶一弯牙月光色黯淡,像只无精打采的眼睛。他对着月牙张开嘴巴,第一次,那淡淡的、漠然的月光勾起了他心底深处的一种幻想,他对那月牙说话,悠长而低沉的声音随风声传出很远。
      周围一片寂静。
      牙月没有回答。无论他的疑问是什么他都再也无法听到那来自远古深处本能里的回答。自从狼靠近篝火成为狗,那月中神秘的低语就对他们关闭了大门。
      他听不到月中的声音,而月亮的狼神也从不回答。
      那一夜,白黑在自己无望的嚎叫声中度过。
      那之后的很多夜,白黑学会了闭紧嘴巴,不发一声。深夜城市里的犬吠是不受欢迎的,包括人和狗。他也学会了躲避人群、车流和警察,不再相信那一声声“小黑狗”的召唤与他有关。他在城市中穿梭,在垃圾桶里搜寻食物,看准空无一人的时机过马路。他知道那些马路上呼啸而过的钢铁怪兽从来不会为任何一条狗让出道路,它们根本看不见他,也不会为他停下。这是白黑亲眼看着一条窜上马路的小狗血肉模糊的下场后得出的结论。
      那条小狗还不满七个月,还在即使最霸道的公狗也不会随便加以欺凌的纯真童年。
      他年复一年的走,脑海中该有的那个神秘声音从来没有给他任何指示。有时候白黑坐在漆黑的角落里仰望着月亮,他看过这发光的神秘生物变圆又变得狭窄,开始怀疑他的记忆是否出了问题,其实月亮并不是活的,也不会告诉他任何事情。一切都是所谓本能的记忆搞错了。就连那样的记忆本身,白黑也开始怀疑到底是否真的存在。
      而他的记忆,那包含着家、炉台,和小小白的记忆,又到底是真是假呢?
      当他张大嘴打哈欠,而嘴里的磨牙已经开始摇摇欲坠的时候,白黑仍然没搞清楚这一点。
      他卧在饭店的后门旁,一道狭窄的烟囱从厨房的窗口伸出来。
      白黑在睡梦中抽了抽鼻子。
      即使他看不到,也可以闻到那烤熟的鸭子熨透肺腑的香味。如果他再年轻一点,或者他的青年时代没有受过良好的教养,那么他几乎忍不住扑上去抢了。白黑咂巴着嘴,唾液顺着嘴角灰白的毛滴答下来。
      已经可以了吧?可以么?我已经等不及了。
      梦中的那个白黑摇着尾巴,倒着前爪,拼命地维持着那个讨好的坐姿。他已经坐得够久了,可是孩子还没有开口,他仍然不能动。口水在他面前滴成一片,小小白忍不住笑,“吃吧,是你的了。”他剥下一排鸭肋,直接丢到白黑面前。
      白黑摇着尾巴,大口向鸭子咬去。小小白拍了拍他的屁股,“乖狗。”
      如果回去了,一切就会是这个样子吧?
      他会保证不上床,不撕扯晾衣架上的衣服,不汪汪乱叫着在人脚下打滚。如果这样,他们会重新在一起吧?是吧?
      孩子对着他俯下的脸满是笑容。是的,黑。你是我家的。
      白黑摇起尾巴,咧开嘴,孩子的笑容让他微笑。他汪汪地叫着,转着圈在孩子脚下打滚。
      哦,这个可能还需要一点时间适应。
      白黑猛然睁开眼睛。眵目糊蒙住的视线朦胧中,孩子的身影不见了。他仍然躺在这个黄昏之前他躺下的那个地方,饭店后门外肮脏的街道,石板路被饭店泼出来的脏水弄得油腻腻的。空气中弥散着那股鸭子的香味,似乎,却有些冰凉了。
      只要回去。他们就可以在一起。
      只要回去。
      白黑觉得,那不可靠的本能终归还是没有错,他一直等待着的神秘声音还是对他说了话。
      它要他回去,只要回到那个地方,一切都会好。
      可是他的爪子呢?他的嘴巴、尾巴,腰身?为什么会变得那么沉重?
      那么,再睡一下好了。他已经老了。白黑清楚知道他已经老了。
      他闭上眼睛,只要一下。
      只一下。他就会醒来,继续他的旅程,他寻找家人的旅程。

      白黑被人发现是在第二天的清晨。
      环卫工人把他装进垃圾袋,丢进了五十步之外的垃圾处理场。
      他在作为名叫白黑的这条狗的一生中,不会再醒来了。

      - 2009-02-27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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