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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月食 ...

  •   “人生的意义是什么?”

      “去码头整点薯条!”

      “没错!去码头整点薯条!”

      “去码头!”

      “整薯条!”

      “码头!”

      “薯条!”

      深夜的小区里响起人嫌鬼憎的吵闹声,两个醉鬼一人坐一边,抱着花坛旁足有六十年树龄的老槐树,高一声低一声嚷嚷着即将过时的网络段子,两个人凑不出半个脑子。

      江凛站在一旁,一手叉腰一手掏耳朵,翻白眼的同时不忘伸脚托住俩损友摇摇欲坠的身体,托了这个倒了那个,表情一会儿无奈一会儿好笑,忙得他四肢五官没一处闲着。

      不远处,一楼一户人家门口,两只狗子趴在角落瑟瑟发抖,脖子上栓的铁链跟着咔咔响,眼神惊恐地看着发酒疯的两人。

      它们一只叫码头,一只叫薯条。

      “抱歉,抱歉。”

      江凛合掌向它们道歉,然后一手一个揪住树下两人的衣领,拖着他们拐过花坛,朝一楼东面唯一黑灯瞎火的屋子走去。

      二人后背的衣服摩擦过地面,发出刺刺啦啦的声响,他们却一点感受都没有,还在挥舞手臂放声高歌,属实让江凛体会到了“常有高猿长啸,属引凄异,空谷传响,哀转久绝”的感觉。

      附近的住客不堪其扰,纷纷开门开窗出声呵斥,江凛只得一面道歉,一面加快脚步,好容易回到家关上门,把人往鞋架前方一丢,才垮着肩膀松了口气。

      大抵是在路上嚎累了,两人进门就收了声,叠手叠脚地躺在一处,半闭眼睛,将睡未睡,嘴里不知道咕哝什么。

      江凛也不管他们,到厨房喝了口水出来,就看见他们以半步脑血栓的姿态地站起,梦游似的踉跄两步后又趴回地上,顺手一搂桌子腿,呼呼睡了过去。

      江凛一笑,摇着头走回房间。

      房里没有开灯,月光洒进半开的窗户、晚风吹起的窗帘,静悄悄照在床头。

      江凛开了台灯盘腿坐下,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摸出个巴掌大的手机,一阵悦耳的开机铃声后,跃然眼前的不是主界面,而是群聊页。

      置顶的是工作群,群名——相亲相爱一家人。

      后方缀着鲜红的三个点,打开就是两百多条消息洗礼。

      ——卧靠这什么鬼?我三个月不来,城南已经变成了鬼窝吗?三栋居民楼凑不出两个活人,要不要这么夸张?

      ——城西分部需要支援!我们这里连拿快递的都没有活人了!

      ——城东已躺平,问就是鬼比人好相处。

      ——城北呢?城北没有人出来吱一声吗?

      ——吱。

      ——我们部长今天去参加同学聚会了,城北百鬼夜行,我们连灯都不敢开。

      ——给你们点蜡,顺便供上一亿纸钱。对了,城北分部在天地银行有公户吗?

      ——……

      飞快浏览完历史消息,剔除插科打诨的那部分,江凛在心里划出重点事项,略略组织语言,发在群里。

      ——@全员我聚餐回来了,早上从总局新领了一批武器,需要的在底下回复。

      ——另外,工作时间别水群,再犯就扣你们分部下个月的芒果罐头。

      群内静默一分钟,好几条信息几乎是同时跳出。

      ——收到,城南分部需要。

      ——收到,城西分部需要。

      ——收到,城东分部需要。

      ——收到,我没水群。

      ——……

      ——叉出去。

      江凛扫了一眼即将跌停的信号格,关掉手机,赤脚走出房间。

      经过客厅,他看见抱着桌腿睡觉的两人身体已经透明到几乎不可见,只有额心一点红色鲜艳如血,又如燃烧的火焰。

      江凛脚步一顿,从口袋里掏出烟,抖出两根。又擦亮火柴,点着烟,放在他们面前。

      “走好。”他说,声音又轻又沉,像在念超度的咒语。

      香烟飞速燃烧,化为两泓烟流没入二人体内,卷着他们眉心的两粒红飘出窗外,没入无尽夜色,消融于月光。

      江凛捡起烟头,扔进旁边的垃圾桶。

      杂物间在浴室和厨房中间,白日用铜锁扣着,晚上锁会自行打开,换画在门上的金色符文上工。

      白天防人,夜里防鬼。

      江凛自然不在被提防之列,他轻松地推门进去,映入眼帘是三架嵌入墙壁的方格柜子,上百个大大小小的格子有近半空着,装着东西的那些则都杂乱无章,东西放的也很不讲究——沾了血、布满灰尘泥垢,一个比一个磕碜。

      好在正面木柜最底下占了一整行空间的大抽屉,因为常用,倒还干净。

      江凛拉开抽屉,里面有整整齐齐的四个木箱、一捆十二把匕首,以及两大盒老菩提子。

      他留下一只木箱、两把匕首,又数出四分之一的菩提子装在快递盒里,余下的则全取出来,随意拖着提着拿到客厅,拍了照发进群里。

      屋里没开灯,手机屏幕荧绿的光照得他脸色死白。月光止步于窗台,外面如雪的一片银白,反衬得屋内更加寂静幽暗。

      就在江凛编辑消息时,门外忽然响起了敲门声。

      “叩叩叩——”

      江凛家的门由一整块沉香木制成,实心且厚重,敲响时有暮鼓晨钟般的架势,更别说这是在深夜,越发有惊雷怒涛的效果。

      他听了,却眼皮也不抬一下,把消息编辑完发出去,才懒懒地问:“大半夜的,是谁扰人清梦?”

      “你、你好。”隔着门传来脆生生的少年声音,慢慢的,带着犹豫和担忧,“我……我家的狗……不见了,我爸爸让我出来找。我想问、问问,先生你刚才从外面回来时,有看到吗?”

      江凛挑起右眉,有些惊讶:“你是101的住户?”

      “是、是的。”少年似乎有点紧张,“我叫洛无。”

      江凛应了一声,退出工作群,点开顺位第二的好友,发了条消息:云儿,把我小区的活人名单给我发一份,带门牌号。

      看到那边回复收到,江凛才开口:“见过啊,两只是吧?一大一小,一白一黑。它们不都被链子锁着吗?怎么跑的?”

      “对,是、是两只。我也不知道它们怎么挣开锁链的,刚才只听一声叫唤,我出去看时,它们就不见了。”

      少年的声音一下欢快起来,语速和音量也跟着上去了:“请问你看到它们是在几点?”

      江凛说:“二十分钟前。”

      话音刚落,和云儿的对话框里弹出一份表格文档,他赶紧点开,里面空空荡荡只写了一个人名——101,洛无。

      江凛挑了挑眉,悄无声息地离开沙发,来到门前,从鞋架后方抽出一根半米长的烟斗,将一根香烟拆开,卷好烟丝,塞进斗钵。

      一边做这些,他一边慢条斯理地道:“洛无……是吧?你之前说是谁让你半夜出来找狗?”

      “我爸爸啊。”少年用理所当然的语气说道,“那两条狗是我爸从老家抱养的,他可宝贝它们了。不光是我,我妈妈,还有他自己,现在都在外边找呢!”

      江凛眉头一皱:“你爸妈都出门了?”

      “对啊。”少年说完,突然意识到自己与陌生人交浅言深了,连忙道:“既然二十分钟前它们还在,说明刚跑不久。谢谢你先生,我要先去找狗了,晚安。”

      “等等。”

      江凛叫住了他,与此同时,火柴“嚓”地一声划亮,点燃烟丝。

      他含着烟嘴用力吸了一口,浓烈的芬芳与温热霎时填满口鼻,熏得他双眼也微微发热。

      江凛吐出白色的薄烟,伸手开门。

      门外站着一道单薄身影,一米六高的少年怯生生仰头向他看来,头发乌黑,两鬓却斑白,一张足称精致的脸惨白发青,看着就是命不久矣的样。

      江凛弹了弹斗柄:“走吧,我和你一起去找。”

      少年:“……啊?”

      见他呆愣愣的表情,江凛笑了笑:“刚才我的两个朋友在小区里发酒疯,估计是吓到它们了。我跟你一块儿找,就当是……给它们赔礼了。”

      “哦……哦。”少年回过神来,僵硬地点头,拧着衣角说:“那……麻烦你了。”

      “走吧。”

      江凛迈出门外,反手锁上门,倒转烟嘴在把手上轻敲两下,微微偏头。

      月光从他身后照过来,越发显出他身前的黑暗,他的面容被光影泾渭分明地切成两半,暴露在月色下的那只眼睛里装了一点点笑意。

      “晚上不安全,记得跟紧我。”

      少年似乎听出了他的意有所指,身体悄悄绷紧:“好、好的。”

      江凛领着洛无走出门前的一小段楼道,月光铺天盖地泼洒下来,像一盆过于浓厚的油漆,贴着肌肤、堵塞毛孔,甚至令人窒息。

      洛无缩着肩膀一抖,正不自在的时候,鼻尖忽然萦绕一股幽香。

      那香味像有生命似的钻进他鼻腔,冲开滞涩的气管,令他呼吸一畅,神思也随之多清明了几分。

      洛无忍不住看向香味的来源——江凛手里的烟斗。

      察觉他的目光,江凛又深深抽了口烟,向他意味深长地一笑:“提神,不介意吧?”

      洛无用力摇头:“不、不介意。”

      说着,他低头想了一阵,露出个浅淡的,带着怀念的微笑:“我父亲……也喜欢抽烟。”

      江凛绕过花坛,运动鞋厚实的鞋底碾过老槐树往外投射的阴影,不动声色:“你和你父母感情很好?”

      洛无的眼睛转了转,看不出是什么情绪:“他们对我很好。码头和薯条……就是我家的两只狗狗,是我爸爸为了哄我高兴特意抱回来的。我妈妈工作很忙,每周只休息一天,她会专门腾出这天时间陪我到处去玩——嗯,我们感情很好。”

      他说了父母对自己输出的好,却没说自己的回报。

      但也正常,世上大多数亲子关系总是容易走向这两个极端:要么父母不理解子女,要么子女不理解父母。而在这条极端的直线中间,往往是一个个因为年龄、因为误会、因为性格等等缘故导致的理解错位揪成的死结。

      江凛活人和鬼都见多了,与他们相关的那些令人扼腕的悲剧里,不乏这种。

      他敲敲斗钵,将几点烟灰倒在自己走过的地方,状若无意地问:“你父母最近有什么奇怪的表现吗?”

      “没有。”洛无回答得很快,也不结巴了,“他们没有什么奇怪的举动,一切都和以前一样!”

      “是吗?”

      江凛回头看了他一眼,他亦步亦趋地跟在自己身后,低头耸肩,脚下的影子也因此削出了嶙峋狰狞的轮廓,仿佛黑暗中渐渐逼近的恶鬼。

      洛无把头垂得更低,刻意避开了与他对视的机会,双手互相揪着,在手上拧出一条一条的红痕。

      “你……”

      江凛吸了口烟,正要说什么,旁边的草丛冷不防传出奇怪的响动。

      他们已经走到小区后方,这是一片荒废已久的工地,长满杂草,大蓬大蓬的,又高又密,人走进去能被淹到胸口。

      响动出现在离江凛十米左右的位置,那一块野草剧烈抖动,好像有人抓着草杆快速摇晃,不断传来扑簌簌的摩擦声。

      洛无一下蹿到了江凛身后,抓着他手臂哆嗦:“那……那是什么动静……会是我家的狗吗?”

      江凛拍拍他的手背以示安抚,然后拨开草丛,慢慢走近那处抖动的位置。

      来到近处,他揪着扔在颤抖的杂草,用力朝两边分开,映入眼中的一幕,让他眉心一跳。

      在草丛底部,躺着一个中年女人,她的身体呈半透明状,腰部往下却被啃咬得坑坑洼洼,仿佛一块人形果冻,十分诡异。

      女人身前蹲着个高瘦男人,两只手捧着半透明状的固体物拼命往嘴里塞,两颊高高鼓起,不知含了多少东西,几乎把脸上的皮肉撑得开裂。

      听到动静,他猛地回头,一双瞪大到极致的眼睛死死盯住江凛两人,红血丝与突出的眼球几乎要连着一并冲出眼眶。

      “嗬嗬……”

      男人张开嘴,喉咙间溢出尖锐的嘶鸣,整张脸像融化的水泥,活生生扭曲成了世界名画《呐喊》,还没发动攻击,就已经让人感到心惊胆战。

      这时,江凛听到身后响起了洛无撕心裂肺的尖叫:

      “爸!——妈!——”

      江凛还没转过来的思绪一下被他叫得卡了壳。

      他扭过头,看着洛无惨白惊恐的脸,几乎是咬着后槽牙问:“你看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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