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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青丘志·九尾狐》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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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界浩渺,一隅有山,名青丘,九尾狐世代居之。九尾狐,初降狐身一尾,每百年生一尾,直至九尾,再百年,得化人形……狐尾百用,可增修为,强阵法,塑神体,修神识,补魂魄,造轮回等,不胜枚举。只一点,惟所有者可行。
——《青丘志·九尾狐》
昆仑山上,神女时绥倚坐梧桐树下,衣凤凰羽衣,冠九尾狐冠,时观书籍,时望梧桐。
司命神女携命簿前来,目见此景,又作欷歔。她看向梧桐,忖道:时绥归来已有数月,然此树却与上次所见并无不同,难道是轮回未成?
落坐时绥身旁,司命问道:“身体可好?”她并非无故发出此问,数百年前,即第二次轮回结束之时,时绥已显羸弱,却不顾及身子,执意早些进入轮回,乃至第三次轮回之后,也即数月之前,更是不堪。
“无事。”
司命观其面容,又听其声音,也大致确定此话不全是假。她化出命簿,握在手中,再问:“三次轮回已然结束,你可要看看?”
时绥看向她手中命簿,只是摇摇头。司命不再多言,无论她何时问起,她总是摇头,无意探知后事如何。
“青龙等四神,昨日已经出关。”数千年前那场神魔大战,四神虽合力阵杀了大魔君,到底也各自耗费诸多修为。大战甫一结束,便各自闭关去了。
时绥眉尾一跳。
司命陪她坐了一阵,只是闲聊。行将离开时,司命再看一眼梧桐,言道:“凤羽神君的恩情,我也就算还了。时绥,前路无论如何,望你珍重,也愿你接受。”
司命朝她身后而去,时绥只是坐着,目视前方。
三日之后,时绥驾云飞往朱雀神女所在,求她救凤羽性命。她将这数千年所为简短陈说,话音落,神女却道:“他命中有此一劫,你此番有违天道。”
时绥端坐,直道:“我既没有以命换命,又未曾荼害生灵,如何谈得上违背天道?”
“诸神各有命数,你私自更改,即是在逆天道而行。命数已定,你又何必执着。”
“逆天道而行又如何。他对我有恩,我对他有情,只要有一线生机,我都会争来。如今已行至此处,哪里还有放弃的道理。就算日后降下天谴,我亦甘愿去受。”
朱雀久久凝视她,忽地深作一叹,道:“罢,罢,我与凤羽母子一场,到底不能视作不见,只是我亦无能为力。”
“尊神此话何意?”
朱雀反问:“昔日凤羽在那棵梧桐树中育化,后以己精血滋养,然其现只余神魂,又在梧桐之中,那梧桐如何存活?”
“我每月以狐尾之血浇灌。”
这回答恍若在她意料之中,如此即道:“凤羽再生,便在于那梧桐之身,与你狐尾精血之力。”
时绥心中激动,面上却是不显,只稍微加快语速道:“还请尊神赐教。”
“上古有位凤凰神女,也是神魂受损,其姊将其养于梧桐之中,一连百载皆以精血呵护,方才重生而出。凤羽受损更甚,所需或许不止百年。”
“百年,数百年,亦或者上千年,又如何。”她并不在乎,数千年已经过来,如今难道还计较这百年千载?
时绥向朱雀郑重道谢,拜辞,归往昆仑。
过三日,时绥化出狐尾,择五尾之一,以匕割破,所流之血尽数滴入梧桐树根,转瞬即被吸收无影。她抬头望向桐叶,红如赤火,这才施法止血。
时绥靠坐梧桐,狐尾伤口上的痛阵阵传来,她习以为常,又兀自庆幸,庆幸自己是只九尾狐,狐尾百用的青丘九尾狐。
——
她布下引魂阵,在一片荒芜中徘徊数日,掘地三尺,终在残石乱木之下数尺寻得动静。她顾不得脏乱,双手、法力并用,最先看到的是一把长枪,这枪曾被握在手中,风发至极,如今却是裂痕斑驳,血渍凝固成黑。
她正要拾起长枪,竟即刻化作齑粉,却有一颗魂珠掉落。那魂珠有裂痕一圈,微微泛着光芒。
她终于泣不成声。
时绥悠悠转醒,竟不知何时睡于梧桐之下。她将狐尾割破,又浇灌一回。
须臾已过半日,时绥仰观天象,只见星辰密布,径自忆起诸多往事。天明之时,忽闻喜鹊啼叫,时绥惊醒,回屋稍作梳洗,其后焚香静坐修行。一个时辰过,便执剑步至梧桐树下,以剑作舞,但见身影蹁跹,五彩衣袂翻飞,如凤在舞。舞毕,重返屋内,不久携文籍而出,倚坐梧桐之下。
时绥素喜观书,尤喜诗词歌赋,今日所览,便是歌谣文集。翻至一页,其歌名为“陌上花”,有言: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她曾于从前听过,年岁太久,已记不清晰,却还记得音律。
南沧山上,昙梓花已开过几轮。
时绥合上文集,不忍再看,飞身坐于梧桐枝上,纵目远望。不息之水,万仞之山,数寻之木,百花千果,走兽飞禽,金玉奇石,乃至日升日落,这昆仑万景,她已独自看过数千年。
今日也不过平常的一日。
时绥看得累了,飞身降至梧桐树旁,拾起文集又返屋内,直到日暮,房门未再打开。
忽而百鸟群至,呖呖不断,啁啾不绝,时绥夺门而出,只见百鸟绕桐而飞,桐叶沙沙作响。
她立于梧桐之下,仰面而视,目光不移,心如擂鼓。未几,但见桐叶红似赤日,许是太烈,竟隐约透出黑光。
那红光几乎要将黑夜烧破,就在此时,百鸟齐鸣,有凤破桐而出,盘旋于空,鸣唳震天。
时绥循迹而望,这世间诸景,远不及此刻一眼。她见此凤降落,化作人形,绛衣金冠,在她十步之外。
那化作人形的凤凰神君疾步向她而来,张开双臂,顷刻拥她入怀。他道:“时绥,让你久等了 。”那般语气,恍若他们分离不过数日。
时绥心下微颤,双手环其腰身,半晌作不得言语。
凤羽重生归来,身子虚弱,与时绥话絮半晌便已吃力,只得闭目养神,万般话语留待明日。
东方既白,凤羽坐于床旁,伸手抚平时绥紧蹙的眉头,又顺其轮廓轻抚,随后执起时绥之手,吻落其上。
时绥眉头忽而蹙得更深,凤羽伸手再覆,恰是斯时,时绥蓦然而醒,凤羽忙问:“可是做了噩梦?”
时绥坐起,靠在床头,她看着与梦中男子面貌无异的凤羽,忽生难过,似乎还有一丝委屈。
“我梦见丝荷火烧孤庙之时,骆璠冷眼作观,直至火光殆尽,落成一地废墟。”
凤羽执起时绥的手,亲了又亲,哽咽道:“若火烧之时我在,怎可能让你赴死。”
“其实想想,若丝荷那时应了和亲,也不至于连累林荼,更不至自焚于孤庙。”时绥稍顿,再道,“苟活未尝不可。兄长与母亲已死,她一个公主又能掀起什么风浪,只不过自己懦弱,不敢直面现实。所以一切皆是因果,教她不得善终。”
凤羽听不得她说这话:“何故这般妄自菲薄,你是那么好的人。”
“可是,”时绥始终介怀,“她那么好,骆璠为何不肯喜欢?”
“不是不肯,是不能。”公主之心赤诚,他日日承照,到底心非木石,岂会无感。他原想着求新帝赐婚,即使就这样把她绑在身边也无所谓。可那夜她趁着大火逃离皇宫,他便知此生再无可能。离开也好,待在别处,即使生生不相见,只要她还在这世上就好。可她终是决心求死。那日他站在废墟之前,心中荒凉颓败,他想,就这样死了也罢,将所有一切都烧作灰烬,这样他也不用费心去猜测她究竟会恨他多久,恨他多深。
听到这话,时绥瞧着他,多般情绪结在眼中。历过轮回之劫,她已不似从前那样只把心事沉默,倚着梧桐的这些岁月,她时有理解,或是羡慕丝荷那坦诚直言的性子。她问:“究竟为何不能?”
“三皇子亭旸,即后来的圣上,与我是为表亲。”
“啊。”时绥恍悟,“原来如此。”
时绥坐起,先作盥洗,再对镜梳发,凤羽来到她身后,柔声道:“今日我替你挽发吧。”
他用先前她教过的手法,与她编发。
“过几日,我们去南沧拜访师傅罢。”
“嗯?”凤羽手上动作不停。
“昙梓花开了,待拜访结束,我们也去瞧瞧。”时绥一面摆弄桌上饰物,一面说道,“那日我要将梧桐移至昆仑,便是她出手相助。”
凤羽以缎带环系发尾,时绥递来花钿,凤羽一一接过,别在发上。
妆毕,凤羽、时绥携手而出,同至梧桐树下,百鸟已散,桐枝业已抽出新芽。
时绥抬眼望了片晌,忽道:“只是可惜,长枪已毁。”
“无妨。”凤羽拾起地上桐枝一根,点枝成枪,挥动自如。
时绥瞧着,眼前的身影渐渐与昔日少年将军、红衣神君重合,喉头哽涩,她阅书万卷,其中不乏失而复得之事,如今方才切身体会个中滋味。
凤羽收枪,化作虚无,把眼瞧向时绥,她站在树下,只那一眼,竟教他脑中闪过旧时诸般画面。他走到她身前,将她抱起,仰头看她。时绥惊了一下,双手搭在他肩上,低头瞧他。
“抱歉。”
时绥笑问:“为何要道歉?”
“留你独自度过了数千年。”他那样仰头瞧她,眼尾渐渐泛红。
“轮回三世,皆是你先我而去,留我一人余生思念,实在过苦。而你为救我,独自支撑数千年。我那三世余生,总百十年光景,已是钻心刻骨,你这几千载,该是如何难熬。”
“不难熬的,我虽孑孓久久,到底有所期盼。”说到这,时绥忽而噤声,凤羽知她所想,接道:“我不知还有来生,且每次都未能见你最后一面,然而,即便如此,仍不及你千分之一。”
时绥低下头来,两额相贴:“都已经过去了。”
“嗯,往后我来守着你,永生永世。”既如此,凤羽顺道,“拜访昭宓神女之前,我们是否回青丘一趟?”
时绥沉默良久,清风刮起之时才道:“不需要了。那场神魔之战,你形毁神破,我母亲亦魂归无垠。”
凤羽的心如被揪住一般,拽得他生疼,他将她放下,紧紧地抱着她,像是要融进身体里。
“抱歉,时绥……抱歉,阿绥,我回来迟了……阿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