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

1、第一章

　　陆逊躺在锦榻上出神，他回忆着自己漫长的一生，特别是他与孙权的种种往事。对于一个从少年时代就和自己命运密不可分的人，他发现居然从来没了解过对方。
　　这是一个令人不解的迷题，从他跟随周瑜学习，一直到行军打仗结识了吕蒙和太史慈，这些人每一个与他共处的时间其实都不算长，可他觉得，大家的面孔在自己的心里一直都是清晰明朗的，他了解他们，就像他们赏识他一样。
　　可是孙权不一样，哪怕他们有着身体上紧密相连的关系。陆逊不论何时想起孙权，面容都是模糊不清的。
　　他记得那个高兴时脱下外袍强硬披在自己身上的主公，那个站在大臣面前力挺自己主张的君王，那个心血来潮时会低声下气对自己赔不是的孩子，年纪不小却仍然挂着如少年一般纯良的微笑。
　　但那个无数次在自己身上肆意妄为的男人，陆逊却始终没能看清他的脸。他们的关系起于一片昏暗中，或许也要在昏暗中无声的结束。

　　陆逊正靠在榻边发呆，房间里门窗紧锁，不见日月，他只能从窗缝中透出的些许微光来判断大概的时日。从他们关押自己开始，大约已经过了三、四天的样子，除了往来送饭的侍从之外，他见不到任何人，也探听不到什么消息。每次对方总是进来放下茶盘就走，从不多停留一刻，让自己纵然有满腹的疑问也无从开口。
　　桌案上昏黄的油灯闪烁着幽幽的暗光，陆逊无声地叹了口气，挪动了一下自己坐得麻木的身体，早知道毛遂自荐是这种下场，他当时就应该随身携带几卷书什么的，也好过没日没夜的坐在这里发呆，长此下去恐怕装疯的人也要真的疯掉了。
　　门被推开了，心知又是那每日惯常到来之人，于是索性连头也懒得回了。却不料对方这一次并没有像以往那样走到矮几之前，而是站在门口用一种生硬平板的口气说道：“张大人在正殿等候。”
　　来到了正殿，只见张昭手持拐杖站在那里，面色一如既往的阴沉，冷冷地注视着他。陆逊被这目光盯得如同芒刺在背，他浑身不自在的缩了缩，想伸手整理下仪容，又悄悄地停住了。
　　“陆逊，你可知你犯了什么错？”
　　我什么都没做就被你不问青红皂白的关了三天，就算真想做错也没来得及犯吧。当然这句话是不能在这样的场合下随意出口的，于是他能做的只是把头垂得更低，好在长发散下来遮住了他的脸，对方看不到那不以为然的表情。
　　“你特意作出这幅轻狂象想引起主公的注意，只可惜主公虽然年少却英明神武，断不会被你这种手段所迷惑。”
　　陆逊不否认自己想要引人注目的事实，但心说张子布怎么也是江东闻名的才子高士，怎么遣词用句听起来这么别扭呢？
　　大概是觉得对一尊泥塑雕像发火也太无趣了，张昭重重的一捶拐杖，冷冷地道：“罢了，跟你这等人说这些也是无用，过会儿有人要见你，左右，先带他下去准备。”
　　莫非孙权终于想通了要召见自己？莫非是军情有变才让他改变了主意么？一边想着心事一边跟人来到了一个套着软布帘子的套间，这怎么看也不像是议事的地方。
　　“就是这里，请进吧。”
　　满腹疑窦的绕到屏风后面，看到的是已经注满热水的浴桶，旁边摆放着香豆面和巾帕等物。一名侍女正往水中撒干花瓣，另一名则径直走上前来伸手拽住他的衣领。
　　“你干什么？”陆逊吓了一跳，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
　　“张大人吩咐，服侍您沐浴换衣。”
　　“我自己来就行了，不劳你们。”打发走了侍女，陆逊站在一旁呆立片刻，心道这面见主公还真是规矩繁琐，以这种悠哉的程度来看，前线军情大概尚未发生什么巨变。无声地叹口气，他开始脱衣服，不管怎样他还是很感激这种待遇，自从那日江边之后已经数日未曾好好清理身体，自己一向爱洁，如果不是因情况危急希望寻求最快的出仕之道，他决不会出此下策。
　　洗去了脸上的污泥尘土，沐浴过后换上了新的长袍，陆逊顿觉清爽了许多，只可惜没有铜镜木梳，只能随意将长发挽一挽，湿淋淋的披散在背后。
　　前来迎接的侍从已经站在屏风外等候，见他出来不禁一怔，用一种难以言喻的闪烁目光上下打量着陆逊，最后牢牢胶着在他的脸上。陆逊对这种含有无礼意味的目光微觉不快，将头侧过一边。
　　来人仿佛也惊觉自己的失态，他用咳嗽掩饰道：“请往这边走。”带着人又走过一个回廊，来到一间精雅的小舍，里面陈设华贵，卧榻之旁的方案上已摆好了酒食，只是仍不见其它人影。侍从一躬身：“请先用饭，稍后自有人前来相见。”说罢便退出了房间。
　　“喂，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问题落在空气中无人应答，陆逊只得放弃，默默在案几旁坐下。桌上的美食散发出诱人的香气，他迟疑片刻，还是端起了朱漆水碗，先喝了几口汤，又撕了一片鹿肉送进口中咀嚼。虽然饥肠辘辘，但从小刻印到骨子里的礼节教养让他仍然保持了一定的仪态。
　　“跟那日的狂态相比，真是判若两人啊。”从窗棱的缝隙中，可以听到隔壁传出两个人交谈的声音，只是被刻意压低了，又像是隔了许多层东西阻隔，无法传到屋内人的耳内。
　　“毕竟是大家出身，想来上次也是为了引起您的关注而有意冒犯。”
　　听上去年轻些的声音低声浅笑：“嘱咐你的事情，都安排妥当了？”
　　“一切都按照吩咐，只是……如果被太夫人知道了……”苍老的声音语气犹豫。
　　另一人沉默片刻，突然问了一个毫不相关的问题：“你猜猜看，他之前如此极力的掩饰自己，到底用意为何？”
　　“臣年老昏疲，猜不出来。但臣另有一言想劝主公，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说。”
　　似乎是在考虑如何措辞，老人过了好一会儿才低声开口：“红颜毒药，祸水主亡。”
　　又是一阵冷场，先前那人淡然道：“我知道了，你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