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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九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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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周显元喊得气壮山河,一点不像个受了伤的人——可喊完他又痛苦的捂住小腹,五官拧成一团,几乎要吐血,可见受伤不轻。他这一喊,众人的目光像是得到鼓励一样,全都严肃地盯着唐棣。唐棣自问在地府审人上万次,被人审是头一遭。
她刚才离开大阵的片刻无人作证,大家怀疑她也理所当然。但是她在众目睽睽之下的一切,现在也成了被怀疑的缘由,真叫她哭笑不得了。
可要这样说,大家怀疑她也是有道理的,她都该怀疑自己,肯定什么先天八字有问题、前世造孽不浅还没还完债,不然怎么会遇上这样乱七八糟的事?
众弟子中有被直接打伤的——断骨头伤五脏,血流遍地的已经抬走了——也有被那伙人攻击朱君豪的时候双方的强大力量撞击在一起产生的冲击波震伤的,比如说离得近马晓舟和周显元,若非他们两个当时震得都不能动,其中之一肯定会追出去抓贼,另一个则会保护师傅:结果两个人都动弹不得,尊师若父的马晓舟只能倒在地上看师傅大口吐血、这会儿才能手忙脚乱地去扶,而无贼可追的周显元被自己的弟子搀起来之后,自然只能追唐棣这个贼了。
她是贼?她是,因为刚才大家都被打倒的时候她不但没倒下,还和那“贼人”之一过了好几招,不但毫发无伤,还追出去了,直接从悬崖上跳的,飞出去,飞回来——哪里像她自己说的那样,那样一无所知,那样“不过是个游方的村野之人”——反应之快,招式之勇,和大师兄马晓舟相埒了,肯定有问题!
她追出去,是见到朱君豪人虽然躺在地上,双眼却直盯着被抢走的水晶球,遂想要凭一己之力追回来——虽然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来历,是人是妖,但总归帮人一把没有错,她也不觉得自己是凡人,至少现在不是,那此时不出手更待何时?压根就没有想过可能暴露自己撒谎、回来不好解释。结果追出去,悬崖外一片大江,来者分别向四五个方向逃了,一时不知去追哪一个;她想要是拿着那水晶球,总该怕水晶球发光,应该会相关办法规避,便去追潜入江水的那一溜黑影。结果等她捏个诀入水一看,黑影似乎一下子沉到江底,水面上一个波浪、水下一丝波动也无。她往上下游快速找了找也没有任何踪迹,内心忽然急切地恐惧起调虎离山计来——哪怕现在所谓调虎离山多少是无稽之谈,来者怎么可能知道自己是虎?但那种恐惧非常真实,好像她再不回去,就要出人命了,就要旧事重演,绝不能让它发生。
旧事?
回到大阵边,不等思考这份恐惧的来历不明,她就被众人给围住,背靠悬崖,张口结舌。月亮还挂在另外一边的夜空下,有人质问她怎么能那么准确地挡住女子的剑招,有人质问她怎么还能回击,还有人质问她到底是什么人,接着就有帮腔的说什么她一定是内奸,是专门和这伙人里应外合来破坏他们元龟派大阵的,接着就是一片“是”和“就是”还有更加喷薄的怒火。
怎么说,说我是地府官差,此番来找自己的前世的,因为我在地府没人肯帮我我才来这里找你们走歪路子?别说违反了条例不能说实话,她自己都不信,来之前她就想过这个说法行不行,和王普讨论过之后知道绝对不行,因为对方肯定不会信——在地府见了他们坐在堂上都有人不信的,何况人间?
但不然又咋说?
她环视众人,惊异地在里面找到了谢子城的目光。倒不能说她因为谢子城对自己的好奇和友善还有相似的“身世”就会觉得对方一定相信自己,但对方怒气冲冲,几乎以目光剜之,若非还扶着别的人差一点就要拔剑相向了,她也诧异、乃至震惊,不禁认真怀疑自己的行为来,真有那么可疑吗?
人群中还有人说她当时竟然和那女子对视,肯定有问题的——她这才明白百口莫辩原来是这么个滋味。
“让开!”人群后传来一声喊,继而人群中立刻让开一条通道,伴随着一声声“师傅”,是马晓舟架着朱君豪走到人群边缘。马晓舟投来怨恨的目光,嘴角还挂着血,而他高大的身体上挂着虚弱的朱君豪———人虽清醒,但脸色极差,不但气息不继,甚至站也要站不直,想要说话,刚支起一点身体又差点跌下去,一口紫红的血吐出来,引得众人又是一片叫“师傅”,几乎有些哭声。
“我——我不要紧,”朱君豪道,“我……不足惜,要紧的是大阵,大阵!”
一片“是是”。
“失去晶球……和失去——失去整个、整个门派……何异!”
一片“是是”。只有马晓舟请师傅不要说了,“徒儿定寻回晶球!”
“唐姑娘。”朱君豪抬起眼皮看着她,诸般神采皆已黯淡,唯有雍容之气尚存,仿佛架子始终不倒。
她拱手,“朱掌门。”
但朱君豪再说不出话,竹榻已经抬来了,马晓舟把朱君豪扶上去,转身正视唐棣,严肃不带一丝犹疑地说:“唐姑娘,刚才师傅的话你也听见了,大阵之中的水晶球是本门至宝。晶球不在,大阵失效;大阵失效,门派不存:马某宁可失去自己的性命,也不能失去它。现在它被抢走了,多少也是因为你的缘故,请你与马某一道上路去找,如何?”
这个“请”字并无询问的意味,她当然知道,而且除了说好还能说什么?她点了点头。未料此时旁边有弟子见状喊了一声,“你果然和那魔女有关系!”
听了这话,她竟一时怒从心头起,野火熊熊地想,什么就我果然有关系,什么就魔女,你怎么知道那是魔女那是魔,你怎么能——
“你住嘴。”是谢子城制止了那个弟子。她循声看去,谢子城的脸上还是一片冰冷。
说好了明天出发,今夜收拾东西。唐棣无可收拾,也只是住着,徒然等着次日到来而已。
呆着,哪里都不要去,等着一切到来。按理,这样单纯的等到要么是恐怖的,要么就是舒适的,因为全无什么可能或选择。奈何唐棣没法这么觉得,因为——
笃笃,有人敲门,她去应。是谢子城,来给她送饭的。
原先倒不觉得谢子城像看守,现在十足像了。原先还可以说都是关心,现在半是关心,半是监视了。
想不到到人间来一趟,还能坐个牢。
谢子城进来,抬着食盒的是个小弟子,把晚餐放下便出去了。谢子城一言不走到阳台上,也没有招呼她的意思。幸而唐棣对人间了解虽不多、还知道不要在意,便自顾自坐下吃。一轮明月挂在天边,谢子城面对着屋里站着,也不看她。她侧坐着,与谢子城的视线正好交汇成个十字。安安静静,几乎可以听见彼此的呼吸声,甚至听得见风过树梢——此时,唐棣不由感叹,幸好不再听见白日里众弟子的哀嚎了。
等她悄无声息的吃完,谢子城便过来收拾碗筷。她见状立刻让到一边,眼里看见谢子城的动作似乎都有所克制,像是不愿靠近对方,正如自己一样。她见状,本想问明日几时出发,又不敢开口了。反正是要被带上路的,总会有人来带她的。
谢子城走到门口,停住身体,背对着她道:“明日一早,我自来叫你。比今日早些。”
“好。”
“早饭弟子会送来,还是今天这位。”
“好。”
没说话,也没开门,站着的时间像是凝固了的油脂。
唐棣想起谢子城是手没空所以没法开门,便起身去帮忙。不料谢子城正好转身,两人恰好面对面,动作停滞。唐棣忙收敛表情,向里面收,好像此时露出一点情感都是一种过错——不知为何,这种内敛让她觉得很酸涩,倒不是因为谢子城,而是因为别的什么,别的什么呢?——谢子城见状,脸上的那层冰竟然逐渐融化下来,将托盘放在一边小桌上,先望了望她,继而垂下眼神,轻轻叹息。
那眼神里竟是一闪而逝的怜悯,唐棣有些诧异。
“朱——朱掌门可还好?”
“师傅?”谢子城道,“师傅还好。虽然伤重,到底不是不可以医的。药方已经有了,药材也正在准备,吃点药调理调理,来日自己调息,总会好的。只是他挂心晶球,心烦意乱,好得慢些。”
“那晶球是……”她总不能去问“贼人”,“我——不太明白,里面那团东西,是什么?”
“晶球是大阵的力量之源,师傅说的那些话,虽然听上去有点极端,但没有一句是虚假。”谢子城在小桌旁坐下,还与她隔着点距离,但已与平时无异,“没有了晶球,大阵就没有任何价值,根本不可能运作。但具体里面是什么,我来元龟派三十年,从不知道。也许师傅也不一定知道。”
“朱掌门也不知道?”
谢子城摇摇头,“我不知道,我猜他不知道。因为这是开山祖师传下来的东西。”
“一开始就在大阵里吗?”
谢子城点点头,“是,以我所知,建立门派之日就有大阵。大阵建立的第一步,就是把晶球放在里面。这晶球是特制的,任何凡人兵器或者法力皆无法砸开、无法破坏,所以——唉,的确是本门至宝了。”
“凡人兵器或法力皆无法砸开”,唐棣想,照此说来,如果谢子城不是见识短浅又狂妄自大之辈的话,那就不该是其他的“人”抢走的,至少主谋不是,即便那天众贼看上去都是人形——面具摘下来里面的面目是什么另算——打不开,要来干嘛?有一样的阵法?谢子城前夜才与她聊过同样是以八卦阵法扬名的连山派,人家对元龟的这一套根本不屑一顾,互相看不上;那么除了连山派,除非还有别的大家不知道的一伙人类需要这个水晶球,则人界别无对手,“贼”一定是非凡人的。
呵,这不又和她对上了吗?
看着谢子城低垂的眼,唐棣按下好奇以避嫌疑,问道:“其他几位师兄如何?”
“各自受伤,程度不一。二师兄伤得重些,说是动也不能动,请相熟的郎中看过了,被踢了一脚,骨头短了一根,倒无大碍,反而是内力说有一股子力量郁结,让他动弹不得。大师兄和三师兄离师傅太近,反而被震伤,虽然没有皮肉伤,可怜就是一直伤痛不适,现在都是吃药先养着。”
“马师兄他……”一直伤痛不适,还要押着我去找,也是忠肝义胆——哦不,我不该问。
谢子城看她一眼,倒没有怪罪或怨怼的神色,“大师兄就是那个样子,三师兄也是,尤其是大师兄,毕竟是师傅养大的,师傅也最喜欢他。说到这个,大师兄的东西也丢了。”
“丢了?丢了什么?”唐棣脱口而出,不及自我阻拦,因为满脑子都在回忆当时——她没看见马晓舟带了什么东西在身上啊?也没看见什么东西飞舞,短短刹那,那么几个人,也就拿走了水晶球,还丢了东西?
“我们当时在那里,没来得及注意别的,大师兄安顿好众人,回去的时候才发现,几位师兄的住处都被盗了,显然还有贼,他们各自由师傅那里继承来的法宝,都不见了。大师兄的锏,二师兄的刀,三师兄的一对锤,都没了。”
唐棣一时语塞,种种猜测如今更是迷乱,再说就更像自己了——显见地他们此时是不会怀疑自己人的。
幸好谢子城没有注意这一点,只是摇摇轻叹,“总之,明日咱们上路去找,你,我,大师兄,三师兄——三师兄,他那个嘴就是这样,从来不饶人的,我们都说,”谢子城似乎用鼻子轻笑了一声,“说他这长相和脾气,说不定是屠夫家的儿子。”
屋里的光线只照到谢子城的下颌,好看,但看不见脸上的表情。
“总之,你明天和我们去就是,还是一样的时间。”
“好。”
“早点休息。”
唐棣夜里固然好睡,睡前却盘算了好几遍事情的种种边角料,想来想去一团迷雾,水晶球也好,丢失的法宝也罢,导向一切,也就没有导向任何东西。他们执意要带着自己,也许多少也是一样的逻辑,怀疑自己,谈不上十万分怀疑,却不能不怀疑,何况只能抓住这一个线索——谈得上线索?
次日一早,昨日的弟子给她送了饭,带她吃完又带她到大门口。一路上人人侧目,她只当自己看不见,只看带路弟子的后脑勺,也就不知道还有人跟着自己、未几到了大门口又被马晓舟用眼刀吓了回去:带路弟子回头作揖离去,正眼也不看她,她也不看,眼前只有马、周、谢三人。三人皆是一身短打加披风,背上挂着包袱,就差一人一根哨棒便是赶路之人了。不过马晓舟一身绀青配带色披风,周显元换了一身灯草灰——活像从草木灰里滚了一圈的糯米面团——谢子城倒穿了一身青莲色,算是唯一的鲜亮颜色,但披风干脆是个酱色,唐棣想想自己,得亏来的时候选的是烟栗长袍,沾点灰的话只会更不显眼,跟土壤一般,十分搭配:要翻山越岭走野路吗?
“来了。”马晓舟说,谈不上有什么语气。唐棣看他们各自还是拿着武器,想了想谢子城昨夜与自己说的失窃之物,锏,刀,一对锤,如今相似的兵器还是好好挂在后背腰间——要这么说,岂不是谢子城也可疑?谢子城的法宝怎么没丢?或者干脆谢子城没有法宝?
“休息得可好?”马晓舟问。
“挺好,烦您挂念了。”
“请。”周显元上前道,拿出了一本厚实而发黄的册子。唐棣看看,不知是什么用处什么意思,又怕自己左右看反而引人怀疑——虽说事到如今,做什么不令人生疑?——幸好此时马晓舟伸出手,让周显元先把册子收回去,“咱们先走,下到半山再说。”周显元点点头,一边收回册子一边带头往下走。谢子城立刻跟上来,用剑柄戳了一下她的手肘,轻轻推着她跟了上去。
也行,一边下山的时候她一边想,这是个完美的队形。
下了三分之一,马晓舟喊了一声“显元”,带头的周显元立刻会意,向右边山崖边的树丛走去。穿过树丛,唐棣看见眼前是一块被完全隔绝的空地,光从下山的道路上是看不见这里的;旁边有是山崖绝壁,要是法力不济,当真无处可逃。
倒像是他们多少还信任自己?
然而跟着走的她还是自然地背对着山崖站着。
周显元站在她一旁,与马晓舟对视一眼之后便拿出了刚才的泛黄册子,马晓舟道:“唐姑娘,我们此番出来寻找,几乎没有线索。当时也只有你追出去了,请你先回忆回忆,当时的情状。”
她逐一到来,不能说巨细靡遗,但想得起来的都说了。马晓舟听完正在思考,周显元便抢道:“看来只有那个没带面具的蓝衣女子可以一试,唐姑娘,”嗓音之粗,倒真像个镇日杀猪喝酒、到了地府才哭爹喊娘的屠夫,“请你再把那女子的举手投足与相貌说一遍,对着这书说。”
唐棣一愣,此刻在别人看来这愣也许是一种对元龟派厉害法门的惊奇,只有她自己知道,这是对于元龟派拥有这种法术的震惊。
不过这副样子也省得她装了,三人显然都信了,谢子城甚至出声安慰说“不要紧别担心”,她于是对着发黄的册子把那女人的样子又说了一遍,什么金线白衣、宝石细剑,什么姿态飘忽、气质不俗——当然不俗,她甚至怀疑那女人不是寻常妖怪,那种高傲甚至睥睨的气质和危落的嚣张锐利全不一样——至于眉目,她刚想说、又怕自己记得不清,正想好好回忆,却被马晓舟打断,让她多说点打斗的姿态。
那剑法的确独特,把剑使得像飘带一样,但在她用竹节鞭格挡的那一瞬间,她看得出那要是戳自己一下,就不是飘带是针了。特别特别尖的针。
刚说完,就看见周显元竖起双指,口中念诀,往册子上一点,册子自动翻起来,哗哗哗自动停在靠后的一页。她和三人一样,凑上去看——不然生怕别人看见她自觉惊讶过头的眼神——上面写着四个大字,魔女霓衣。
霓衣,她在心里念叨这个名字,想了想过去,确实从未听过。说不定也是一段“余生也晚”的故事。
“往下什么都没有?”马晓舟说。
“没有,看来是后来的。”周显元道。
马晓舟叹口气,“现在也顾不得这么多了,有名字就查查看,能查到方位最好。”
方位?
她回神看着周显元,多少有些五短身材的周显元正麻利地从包袱里掏出一个罗盘,那大小和形制,若是不仔细,打老远看一眼说是吕胜的那个也有人信。就在她依旧可以被误读的惊恐目光中,周显元手持罗盘,而马晓舟用几乎一样的手法,右手伸出三指,口中念念有词,虽然没有天干地支飘落,罗盘指针照旧飞动,未几便得出了方向。
“走吧。”马晓舟道,俨然松了一口气。
夜里扎营于森林时,趁着两位男士去巡逻,唐棣和谢子城收拾营地,她问谢子城册子和罗盘是什么东西,“看上去十足厉害。”
“那也是前代祖师留下了的宝贝。”
“开山祖师吗?”这得是个什么人啊。
“不不,是后来的。何处得来,众说纷纭。有的说是自己造的,也有说哪里斩妖除魔夺取来的。我没有修习那个方面,所以不太清楚。吓着你了?”
看谢子城火光下的笑意,她倒也放松下来,“吓不至于,挺开眼的。”这是实话啊,“我还以为是什么神仙法术,好奇从哪里学的。”这也是实话。
谁知道谢子城扁扁嘴,“我不会,大师兄和三师兄会,但实际上专门修这个的二师兄。不过看册子都翻到那个位置了,就是他来也不会得到更多的消息,咱们只管去找就对了。你再好奇——也最好不要问,多问多错,和我们一道去就是了。”
她应了一声,虽然心里不太明白“多问多错”是为什么,更不知道这是好是坏,是谢子城对自己的保护,还是一种提防。
当然或许,这的确是不该好奇的东西。因为,严格地讲,他们不该有这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