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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   流云飞渡、月暗星稀,夜空下三个身影划过,依旧是吕胜带头、唐棣居中、王普殿后。吕胜在前面尽量又快又准地跟着罗盘指示的方向,时不时还是要绕点弯,甚至做大范围的迂回。可他们没有更好的选择,唐棣想,当时直接去追血珠不太可能,因为容易追上就会阻止血珠的飞行失去这条线索不说,罗盘也是一片乱转,必须控制住了才能给予明确的指示。
      在吕胜一个人尽力控制罗盘的时候,她和王普就开始审问地上那两个小人。晕乎乎的已经站起来,气哼哼的也已经明确地认识到了自身的处境,对于两个轻易就能把它们收走的官差——看看唐棣手里那个小葫芦!——两个小家伙做到了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它们说自己只是正常住在山神主人的身体里,各司其职,那日山神主人本来在镇上,它们都在打瞌睡,突然感受到一股强大的力量,像是撞进来的,撞破了山神的皮肉直达它们所在的地方,它们两个正在努力抗拒、企图稳住神智的时候,就听见最下面的血姑大叫,接着就晕过去了,直到唐棣叫,它们才醒来。
      她倒不知道当了山神之后青姑白姑就容易瞌睡。不过刚问完,吕胜那边就好了,三人也来不及多说,由王普施法封存洞窟之后,就上路跟着罗盘走了。趁着夜色一路飞行,一会儿穿越平原,一会儿几乎贴着森林树梢飞过。她一面紧跟,一面思索这一切背后到底是什么原因——近来只有种种异常现象,可是推及到第一次见到这种异常之前,什么传言流言谣言都没有,到底为什么?现如今事情已经超过了她原本预想的范围,不是某一些精怪作乱而是成群结队、有预谋有计划地在做一件事,背后会不会是他们三个难以对抗的强大的妖怪?如果是这样她就应该早点找东岳请求援军。在地府她从不曾遇到这么大的事,会不会有地府也打不过的……
      眼看破晓降至,三人降低速度,以免被提早出门的农人发现。唐棣为了寻找不引人注意的降落点正好看了一眼下方的森林——天色很暗,像是要下大雨的样子,她不得不使劲儿看——却看见森林中隐约的血腥气。
      “来!”
      一落地,她向两人使个眼色,请他们去两边站岗,自己检查隐藏在草地中的遇害者。痦子,青痣,还有衣衫,甚至曾犯罪流放之人手上的刺青,的确是那家人所说的镇上剩余的人家,看来没有死在村里是因为交待在这儿了。她取出武器,法力灌注其中,逐一从死者的头、腹、脚点过,果然有的还有青姑白姑,血姑都不见了。也许是一种抢夺血姑的法术?夺取血姑或将血姑凝练成珠然后带走——所以血珠能干嘛呢?
      她收起武器,双掌翻飞把众人的尸骸一起翻过来,用附近的落叶盖好,算是草草安葬。吕胜见状,也在周围设下屏障,使得野犬群狼不敢靠近。
      三人走到森林边缘,一边等待天亮上路,一边讨论情况。
      “罗盘还往那边指?”她问。
      吕胜点头,“嗯。我刚才看还是要走一部分官道,稍微转向走不容易被人看见的地方的话,”他晃一晃手里的罗盘,“你看,就歪了。”
      “合着这管道上还有邪气?”王普捻着胡子道。
      “说不定那血珠就是从官道飞过去的。”她说。
      “啊?凡人是看不见吗?”吕胜问。
      “这世上凡人是睁眼瞎的事情,你见得少了?”王普道。
      “我忘了,我只记得,我见过的妖精,都不瞎。”说罢,吕胜把罗盘放在上头顶,用头巾盖住,“走吧。反正白天妖精也不做法,我们也不睡觉。”

      人间行路,最重要的是注意隐藏行迹。罗盘要藏起来不说,有时候就算浪费时间,也要和凡人表现得一样。譬如这个清晨,起初天色阴沉,嗣后电闪雷鸣,别人避雨,他们也不能表现出自己不怕雨淋的本质,得和官道上的众人一样,躲进附近的茶棚。端上来的茶水显然不是什么好货色,唐棣看吕胜只是随便喝两口,王普砸吧嘴似乎还品味了一下。其实要不是人多,他们可以聊聊天。可是摩肩接踵的,一说就——
      “你听说没有?”一个声音说。
      “听说什么?”另一个粗哑的声音说。
      “五十里铺的那事儿啊!”
      “哦,你说胡老官把全村欠他钱的人都给逼死了的事?怎么,他终于可以把五十里铺的地都收归已有啦?”
      这个声音嘻嘻笑起来,“你从北边儿来,居然没听说?”调子拉长,“胡老官上吊啦!”
      “上吊啦?为啥啊?”
      “不知道啊!”说是不知道,语气中却透露出极大的满足,“我昨天来,只知道前一天晚上他还算账呢,第二天晚上就上吊了!这下可好了,五十里铺是佃农也好,地主也罢,全死啦!”
      唐棣想,自己如果前世是一只什么小动物的话,耳朵一定已经立起来了。她见王普站起身来,走向身后声音传来的方向,然后就听见王普打听“五十里铺可是在同一条道上”,自思可惜不能倒回去看看之前遇到的两个被屠尽的村子里的受害者是不是也没有了血珠。忽然瞥见吕胜在看她。
      你也这么想?
      不然呢?
      她有时候非常感谢吕胜给她的这种为数不多的默契。因为明确,足可依靠。

      这天夜里,三人在五十里铺分成两组。她先和吕胜去排查左边十一家的情况,因为下葬了,调查可能需要用到精怪之力;王普则去镇上直接看还没下葬的八家的情况,然后再伺机混进胡家。唐棣预计时间差不多,事实亦如此,在坟地调查毫不费力,确实是一个个的都没了血姑,而且凭借吕胜对于精怪的压制力,让那些在坟地附近偷食祭品的小家伙帮帮忙更是轻而易举。谁知道到了镇上,在胡家附近与王普一汇合,那八家情况一致是不出所料,王普后来的表现就让她大大吃惊了。
      王普先是让他们在外面等着,自己混进去,进去之后弄翻众人,他们再进来。吕胜看他一眼,“这么多人,你怎么混?”王普笑着摆摆手,“等着瞧。”
      二人不明所以,闪到一旁暗处,只见王普拾级上前,咚咚咚叩了三下门。唐棣忽然想起,天黑有一阵儿了,他们敲灵堂的门,合适吗?这样的行为是凡人会干的吗?会不会被这胡家丧主看出来什么继而违例?她把这话去问吕胜,吕胜挑起眉毛笑道,“你怎么不觉得,半夜敲死了人的人家的门,肯定没好事呢?”
      “半夜不兴吊丧?”她问得颇没有底气,自己想了想,却好像面对一堵石墙般什么都想不起来,茫茫的一片灰雾,能有的记忆只是自己在之前到人间追索的时候到过没有人的灵堂。“我好像知道不太合适,但是……”
      “半夜哪有吊丧的,这个时辰了,丧主跪在棺材边都要困死了,又累又饿,谁想招待你?这时候要能来不是至亲,就是——”
      伴随一声“吱呀”,开门的人吐出一声颇不满意的“谁啊”,直撞在王普脸上。唐棣那竖在丈余外的耳朵都能感受到一股子跋扈,活像面对讨饶罪人的夜叉。
      谁晓得王普更加中气十足地报以一句:“胡老官!你死的好哇!”
      一旁站着的两人和那胡家家仆一样,两眼都瞪直了。
      “你欠我的一万两纹银,就想一死了之了吗?!”王普说罢两手往前一推,直把家仆推出丈余地,大踏步往里走,“你以为你发了财,我会不知道?你鱼肉乡里,发财无数,还要拿着我的钱去刮地!刮到的地皮,还还不了我一万两银子吗?!胡老官!胡醒斋!你给我出来!出来!!今日你就是在棺材里,我也要给你起出来!胡老官!!”
      他一边大吵大闹,一边往里进,唐棣和吕胜也跟着一路走,眼看已经走到大宅的二进,声音听上去是个天井,已经有了好一群家奴出来将王普团团围住。王普依然在滔滔不绝地说着什么自己和胡老官是旧交,乡里少年,同学情谊,未几各奔东西,二十年不见之后自己游方归来,当年傻小子胡老官已经改名字胡醒斋,功名没有,倒是发了财当了地主。两人一见如故,在邻州畅谈数日,最后胡老官说有发财的办法,找他借了一万两纹银去搜刮地皮,“说好三七分账!现在呢!岂有此理!什么好好地逼完债、地都到手了,自己却上吊了!狗屁!就是想赖账!!我才不信他死了!我要开棺!让开!我要开棺!”
      家仆们自然是一片阻拦,王普自然是继续叫骂打闹,家仆们拦而不能,推又推不动,想打——听上去是有几个人想打的,被另一个年纪稍大的叫住了——还不及动手,里面守灵的夫人少爷全出来了,这下愈发闹得不可开交。
      唐棣有时自己在公堂上,最害怕遇到凡人吵架。他们活着的时候所有的能争夺的都没有带来,一般凡人的功过也很明确,但他们还是会一昧抵赖、互相辱骂、彼此栽赃。她一开始还努力分辨,断案多了才知道,这时候往往谁也没说实话。周围同事给她解释过好几次,她还是不太能明白人都死了还这么做是为什么。
      凡人如此,可你们也都是凡人啊?
      此刻二人当隔墙之耳,听见夫人说根本不认识这个疯子,王普立刻指控夫人不是原配;少爷说不要胡言乱语,王普旋即骂他是前面的庶出现在赌债累累就等着老子死了好分钱:骂得众人什么礼仪什么自持什么脸面全都没了,一个个上来指着鼻子骂王普,几乎吵得唐棣耳朵疼,心道这要说的都是真的,那这些人为了还清业债还是早点下去罢。
      突然,嘈杂消失,只听见众人一片“啊啊”之声,接着便是好几声叠在一起的“扑通扑通”,接着一片寂静。再一抬头,王普站在墙沿儿上,“走。”

      灵堂很阔大,装饰得也很漂亮,仿佛是按照谁家宗祠盖的,要么就是以后准备拿来当宗祠,乍一看会觉得估计有很多人来吊丧,挤挤挨挨弄得哀荣倍至,实际上恐怕没几个——走进来这么短短几步路,唐棣只来得及问王普一个问题,刚才说的都是真的?
      “真的,我在镇上打听的,不然怎么编这么严丝合缝?他们要是聚得没有这么快,我还能再说点。”
      她快步走过时看了看晕倒在天井里的众人,个个都多少有些肥头大耳,也不知道给这样的人守灵哭丧是否臊得慌,还是面上一边哭,心里一边笑。
      阔大的灵堂上一切都显得小,几乎失了比例,除了那口棺材。三人站在棺材前,乍看像是三个摸金校尉,想着怎么开棺,甚至有些犯难。
      “我先来吧,”吕胜说,“我先看有没有被附身。没有,唐棣你再来验血姑在不在。”唐棣点头,吕胜立刻开工。只见他右脚向前迈了一步,侧身,如同在双手之间拉着一条丝带一般伸开两臂,口中念念有词,片刻间一条蓝底黄纹的飘带就浮现在空中。他右手一挥,飘带就向硕大的棺材飞去。
      唐棣已经是第三次看吕胜的检验法术了,知道往下要么看见棺材剧烈震动,飘带上露出可以指示是何类型精怪或者直接就是精怪名字的文字,要么就不是,没有,飘带静静融化,消失。
      第一次见的时候,她也是初来乍到,见法术灵验,就问吕胜,这个能验我嘛?她永远记得吕胜那一刻的表情,用眼神上上下下地把她打量一遍之后认真地说,唐棣,你是啥都可能,但我还是不认为你是个妖怪。你要是,那得是我也验不出来的妖怪。
      你验不出来的妖怪多吗?她问。
      自然听到了吕胜不变的吹嘘,那不能,怎么会,没几个,小瞧谁。
      其实谁曾小瞧他呢?他也从不怕任何人小瞧他,他——
      “嘭!!”一声巨响,三人眼睁睁地看着棺材板飞上半空,蹦出来的并不是什么大妖也不是诈尸的地主,而是地主肥胖躯体里的肥胖魂魄,幽幽荧光的魂魄以比血珠还要快上数倍的速度飞了出去。这种场面,唐棣经常看见,在范谢将军与牛头马面奉命去索魂魄的时候看见。一招就来,拉都拉不住。但这显然不是地府同僚,不然早就现身了。此外,这地主刚断气不过一天多,魂魄还在此也不是不可能,但看那混沌的样子,显然没有去城隍挂号,根本不清明。
      吕胜还想用飘带把魂魄套住,没成想碰都没碰到,嗖的一声几乎比他们飞得还快。三人不及多想,只能跟着追了出去。

      一路往东北方去,三人已经不再避忌会不会被什么能感知法力的人发现,直接用地府专用的密语传音交谈。唐棣问吕胜前方是不是那个比较大的市镇,吕胜说是,王普说他多年前曾来过这个镇子,记得镇子在群山环绕的盆地中,“是个凡人都会觉得是风水宝地的地方。”那言下之意,第一是人口多,第二的确是风水宝地。
      耳边除了呼呼的风声,别的什么声音也没有,即便王普说镇子近了,深夜里连个打更的声音也听不见。唐棣看着远处的肥胖魂魄像一片轻薄肥肉般翻过了山,消失于视线中,心里一急,猛然加速,第一个落在山冈上。但不及视线搜寻肥肉何处去,眼前的景象已经足够可怖,以至于她要拦住看一眼就着急上火的吕胜,先多看两眼,判断好眼前这他们可能从没见过的形势。
      镇是大镇,许多人家从建筑规模来看都不止是小康,可现在不但门户紧闭连灯笼都没有,伴随莹莹绿光从门口流出来的全是猩红的血,何止流血漂橹;一道道红色的小溪全部流向镇上最高的那座建筑,从高耸的门楼看来,不知道是庙观还是宗祠。也正是那宗祠顶上萦绕的绿光,透过清冽微寒的山谷空气,像一支巨大的绿色蜡烛,照亮了整个镇子。
      “是宗祠,”王普说,“我想起来了,是薛家的宗祠,此地大族。”
      “他奶奶的!”吕胜骂起来,手中的关刀正逐渐显现。
      “这家人是以前就有什么不干不净的地方,”隔着二里来地,唐棣使劲儿打量那砖石大宅,“还是?”
      “你看,”王普的剑早已握在手中,用剑尖指了指小镇穿越周围的山谷的小路,“正东方是宗祠,从东方到东北,正北方是背靠群山的大宅,到西方,在西北是个绝壁,在西南则和东北形成一道通路,正南则是空旷的谷场,东南边则是水塘,现在——东北、西南、东南都有血河,往正东方流淌,看这样子,也许在这三个方向的宅子里还摆了什么东西,形成一个——一个阵,一个仪式,至于是干什么的,我还不能判断……”
      “不用判断,我都能闻到了,大妖,很大的那种,腥臭冲鼻。”吕胜说,攥紧了手里的关刀,像个将军一样站在山岗上扫视战场,“还有不少小家伙,一个一个的,不怀好意,居心叵测!那股子味——”
      突然,轰的一声,绿蜡烛的“火焰”变高了十余丈,成为一道光柱,比当日在地府那怨戾之气几乎失控的膨大闲鬼有过之而无不及,更何况是绿色,是有意志、不服从、法力强大的妖才会有的颜色,是如果光照十里、还不知道会引来什么妖魔的荧光。
      “走!”唐棣甩出竹节鞭,三人一道向宗祠冲过去。不论里面是什么,三人必须及早处置,这一个镇上恐怕已经没有活人了,所有灵气生气怨气戾气都为这一束绿光吸收的话,养出来什么大东西三人控制不住就不好了。唐棣一边在竹节鞭上积蓄力量,一边思考万不得已如果求援,地府的援军多久能来,他们能抵抗多久?她还从来没有应对过妖当中的“大家伙”,之前她以为大的,在吕胜这个专家嘴里也最多是“比较大”而已。如今连吕胜都觉得是“很大”,那得是什么?
      看吕胜冲在最前面一手预备出击一手转圆了关刀预备当护盾的样子,她也不由得紧张起来,手腕一转,将竹节鞭斜挡在胸前。
      眼看还有个三十余丈就要抵达,唐棣却看见宗祠屋顶上的瓦片开始颤动,甚至房梁和墙上的砖石也不安分起来,好像房子是活的、业已要被自己体内寄居的妖魔吓死了一样;绿色的光芒开始从缝隙里透出来,越来越亮,如同即将被彻底附身失去神智的往生者惊恐的眼神:她大喊一声,“躲开!”
      话音未落,宗祠内强大的力量挣脱束缚,砖石、房梁、瓦片向四方飞溅,若不是三人动作快,躲的躲打的打,肯定会被砸中。狼藉散去,三人半空中朝下一看,绿光萦绕之中,坐着一只足有两只大象叠罗汉那么大的猿,浑身白毛,两臂粗壮,原来缚在身上的锁链早已纷纷断裂,说类人又有哪儿不太像、说是猴子又似乎正在朝人变化的脸上,双眼紧闭,如在沉睡。在它周围,除了六个不断吸取周围魂魄炼化、冒着绿色莹火的炉子,和四个正在将小血珠压成大血珠的浑天仪一般的仪器,还呆着一群大大小小的生物:有的是略高大的猴子,有的则是青衣长袍的人面猿;而在那白毛大妖怪的正面,跪着一个黑袍身影,此刻已经转了过来。
      取下兜帽,一张俏丽的巴掌脸上柳眉倒竖、怒目圆睁,可谓摄人心魄的美丽和眼神里堪将对手生吞活剥的凶悍能融为一体,与周围的灼灼妖气一道,形成一种坚定顽强杀意腾腾的意志,直奔三人的面门而来。
      唐棣不知为何觉得这种感觉有些熟悉,但说不上似曾相识,她能知道自己没见过其浅表,却熟悉其本质——我知道我正在做的事情未必是对的,但我就是要做,谁也别想让我后退半步。
      为什么——在半空中失神的短短瞬间之中她问自己——为什么我会明白?
      “嗯……”是吕胜的叹息把她唤回现实,“这是朱厌,见则大兵的朱厌[6]。”
      她听见自己右边的王普已经把一把剑分成了两把,那轻轻的铿锵之声,伴随着月光被天上的流云遮蔽,别有一种阴邪之气。
note作者有话说
第4章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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