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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3·烟玉(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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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烟玉(一)
梦,我心灵的流萤;梦,我心灵的水晶,
在沉闷漆黑的子夜,闪射着熠熠光泽。
——泰戈尔《随感集》
1916年,上海。
夜深了。
广袤的靛蓝色夜幕上星子零零落落,闪动着安谧而暗淡的银光。乌云蔽翳了一轮明月的皎洁光辉——只微微从云层罅隙渗出来些许——像是轻薄的雾,迷迷蒙蒙,渲染了单调的夜空。遥远的天主教堂传来孩子们清澈的声音,他们正唱着圣诗,那声音抚慰了人世受伤的灵魂,给睡梦中的人们带来了安宁的欢悦。
顾公馆中,宽阔的室内只开一盏小台灯。绿色的琉璃罩笼着昏黄的灯泡,朦胧的光亮照亮了室主人的半张脸。
顾长诀坐在藤椅上,点燃了一根烟,火光翕动,他望着落地窗外亮堂繁华的夜景。彩色斑斓的霓虹灯光,将落地窗方正的窗框投影在他饱经风霜的脸上。他叹了一口气,时间一晃十年,自己也从看花的人变成了花的主人。他自己也不确定这一切会属于他多久。
妻已经熟睡了。转眼间两个儿子尔嘉、尔胥也都长大成了挺拔的少年,他们微微的鼾声和模糊的呓语都像是成长的印证。妻正孕育着另一个可爱的小生命。顾长诀曾俯在妻的腹部听过小生命的呼唤,他说孩子一定是个女儿,因为她的声音轻柔而文静。
波折的传奇变成了平常的生活。顾长诀的眼眶有些湿润,他很久不曾如此激动。若不是今天尔嘉买回一支“镜花堂”的舶来口红送给母亲,他也不愿回想起他的曾经,倾尽所有,博卿一笑。
离相识近二十年,而离相知业已十年。他仿佛仍然能看到舞厅灯红酒绿的光影,听到袅袅靡靡歌声。她的笑容,印在心头,挤上钛白油彩覆盖,欲盖弥彰,也只是越抹越浓,难以忘怀。
浑浊的泪水,顺着高耸的颧骨陡然滚落下来。
1899年,烟远镇。
少年停下来喘了口气,突出的喉结上下动了动。他要穿过这片蓊郁的树林,他打着赤脚,那双布鞋被磨破后,爹和自己都不会补,便扔在了柴火堆旁,踏着一方焦黑的土地,脚心的皮都蜕了几层。
燎烈的阳光透过叶片间的罅隙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也在他脸上映上了金色好看的斑点。昨夜下过一场大雨,地上的积水因树林的阴翳而未蒸干,这让原本干燥的土地都成了湿滑的泥浆。
“诀哥哥,我们永远在一起好不好?”伏在他背上的女孩儿突然问了一句,惊得顾长诀一个趔趄差点儿摔到泥泞里。顾长诀没有答复女孩儿,只是一味地向前走着,他觉得自己的脸非常烫,烫蔓延到了耳根,有一种晕眩感。豆大的汗珠顺着高耸的颧骨陡然滚落下来。
少年的肤色黧黑,细瘦的胳膊和嶙峋的背紧紧托着女孩儿,他已经走了很久很久。急促的呼吸,纤细的锁骨,女孩儿感受到了少年身上独特的气息,刚刚少年的颤抖让她的心也随着战栗,于是双手箍紧了少年的颈项。
“诀哥哥,你不想么?”女孩儿揉了揉少年沾了汗的深灰色麻布旧短衫,蹙着眉头嘟着嘴,天真地眨了眨眼睛,一副小媳妇儿撒娇的模样。
少年浅笑道:“玉儿,你还小。你不明白‘永远’的含义。”女孩儿追问永远到底是多远。少年抿了抿唇,回答道:“只要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一分一秒也可以算永远。”
“原来诀哥哥不喜欢玉儿!所以诀哥哥才不想和玉儿永远在一起!小算得了什么,小也可以喜欢诀哥哥啊!”女孩儿嗔怒地说,还使劲捶了捶少年单薄的背。少年哭笑不得,没有理由驳斥女孩儿的话,只好埋头向前走。
女孩儿见少年不说话了,便趴在他的背上嘤嘤哭泣。其实也没有落下泪来,只是想装样子让少年紧张自己。少年只好另外找理由,小声嘟囔:“玉儿,你可是姚家的小姐,而我,只是长工的儿子……我们不可能的。”
女孩儿却理直气壮地说:“我二娘原来还是我大娘的丫鬟呢!”
说罢她又大声哭闹起来,少年心痛极了,其实他是很喜欢这个小女孩儿的,从代替爹去三姨太房里送布料时第一眼见到女孩儿,她那副清秀的面孔,特别是那双深黑色熠熠的眸,让他心思涌动,此后对她格外关注。恁时已留心,何况到如今?
女孩儿不知道哪里来的这股蛮力,箍住少年的颈项将他向后拖,少年始料未及,便实实地摔在了泥泞中,打了补丁的旧裤子自是全都是泥,泥水飞溅而起把短袍也弄脏了。
他使劲喘了几口气,连忙回头看玉儿,女孩儿正跌坐在泥坑中,洁白的新旗服全都沾上了褐色的泥巴。她的脸却是依旧白净如冠玉,呆呆地笑着,梨涡点在两颊,也不知在笑些什么,少年突然想起了两句话:“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现在用来形容女孩儿再合适不过。
女孩儿很得意地对顾长诀说:“诀哥哥,你看,你不跟我永远在一起,我就这样报复你!”
少年用食指轻轻刮刮女孩儿秀气挺直的鼻梁,笑道:“好好好,我答应你,永远跟你在一起,天天给你‘当牛做马’,可以了么?”
女孩儿伸出右手的小手指,很严肃地要求顾长诀与她拉勾承诺,少年蹲下,颤巍巍地将手举了过去,粗糙的指头与女孩儿细腻的皮肤摩挲。两人在对方的手上指尖印下了彼此的痕迹,定下了永世的盟约,永不分离。
少年不忍看到女孩儿瑟缩在泥衣泥裙里,待会儿回到姚家,她的娘亲也一定会多加责怪她的。他抱起坐在泥中的玉儿,四处张望,但这树林里除了参天的古木和翔集的鸟群什么也没有。他想起树林之外,自己刚刚路过的地方有条小溪,便招呼女孩儿快到他背上来,背着女孩儿大步向小溪流赶去,也顾不得累了。
淙淙溪水,晶莹一如奇珍斋中卖一百大洋的蓝宝石,流动时发出叮叮咚咚动听的乐声,偶尔与溪旁的卵石亲吻,飞溅的水花扑到少年的脸上,他只觉一阵透骨清凉,汗意都被冲跑,舒服极了。
少年在草地上物色了一块儿巨大的岩石,够女孩儿在后面躲藏的了,就把女孩儿放下来,摸摸她柔顺的头发,让她躲到石头后面把衣服脱了,然后丢出来,千万不要走出来,要当木头人,还哄她说,只有不动才不会有大灰狼过来把她叼走。女孩儿使劲颔首,乖乖听话。
顾长诀把女孩儿的衣服捡过来,泡在水里,泥巴都化成了褐色的水花儿,一圈圈散开、流走,他低头细细地揉搓,非常爱惜,生怕搓破了这昂贵的衣料。
这时,原本躲在石头后面的女孩儿却不知不觉走到了他身边,拍拍他瘦弱的肩。她以一种很委屈地语气说:“哥哥,我怕真的有大灰狼……”
少年回头看到了女孩儿光洁的胴体,脸马上红了,皮肤滚烫,非常羞赧地闭眼转头,继续埋头洗衣服。
女孩儿虽然只有五六岁,但身体已有些少女的模样,肩膀和大腿都日趋丰润,有着美好的线条,小肚子很骄傲地腆着,像装着一个小皮球。少年赶忙挥手示意女孩儿回石头后面去,他已经紧张羞涩到说不出一个字了。
他把自己的上衣也脱下来,粗略地泡了泡水,把泥和汗渍冲走就行。
女孩儿黯然回到石头后面蹲下,觉得很无聊,大声叫嚷:“诀哥哥,你给我唱支歌儿吧!每当我没事做的话,我娘都会唱歌给我听的!”
少年已经清洗干净了衣服,将湿润的衣服晾晒在草坪上,约摸还有一会儿才会干。他知道自己是拗不过玉儿的,于是顺了她的意,轻声吟唱起来:
既然擦肩而过若有如果
望你今生许我几重纠葛
望你今生许我来世梦破……
这首歌是娘在他小时候唱给他听的,自他长大懂事后,这首歌就消失在他的耳畔。他很喜欢这首歌,或许因为这是娘亲留给他的唯一回忆。娘亲很早就不在自己身边了,他很难回忆娘亲的笑貌,父亲的多加赘述让他脑海一片空空。唯有这首歌,一直都忘不掉。
这也是他唯一会唱的歌,所以当女孩儿让他唱歌时,他破口而出。他正在变声,声音有些沙哑,调子唱起来也颇有些生硬。
当他唱完后,女孩儿一直在石头后鼓掌,略带哭腔地说:“这首歌真好听……”想必是被这首歌的悲伤情调所感动。他又应女孩儿的要求再唱了几遍,每次女孩儿都是静静地聆听,然后及时给予他掌声。顾长诀唱着唱着,也觉得喉头哽咽。
衣服已经晾干了,少年穿好上衣,抱着衣服小心翼翼地挪步到石头前,将衣服一股脑儿丢给了女孩儿,立即又掉头跑回溪边。他很怕又看到女孩儿的胴体,想到刚才的场景,他的脸又发烫了。他觉得很奇怪,以前经常跟着爹去公共澡堂,看来来往往□□的男人,丝毫不会脸红;被爹揪着耳朵骂,也不会觉得如此羞耻。只有和她在一起,才会有那种感觉。
女孩儿换好了衣服,欢跳着到了少年身边,拉拉他的手。顾长诀不敢多看女孩儿的脸,他怕女孩儿会察觉他的不妥。他背上女孩儿,大步往姚家的方向走,一路上一言不语。女孩儿摆弄他被汗打湿的辫子,他也不说什么。
女孩儿像开玩笑一样问了一句:“为什么刚刚诀哥哥在草坪上看到玉儿非常害怕的样子呢?莫非你刚刚真的看见大灰狼了?!”
这让少年没办法再沉默,他使劲咬了咬自己的嘴唇,脸又不争气地红了,含糊不清地说:“玉儿,以后不要不穿衣服就走出来让男的看哟。不然那个男的就要和你成亲来负责……”
狡猾的玉儿却是一字不差地听清楚了,她又问道:“即使是诀哥哥也不可以么?”少年像鸡啄米一样点头。
玉儿很高兴地拍手叫道:“太好了!诀哥哥要娶玉儿了!诀哥哥要和我成亲来负责了!那样我们就可以永远在一起了!太好了太好了!”
少年感到非常郁闷,他再也说不出一句话了。每次跟她在一起的时候,自己就像被掏空了心思一样,似乎做什么都会错,说什么也都不对。他怀疑自己背上的可爱的女孩子是不是上天派来考验他的妖精。可是即使是妖精,也是很可爱的吧。他用力摇了摇头,让自己清醒。
夕阳西下,暮色四合。太阳的余晖将高远的天空染成了金红色,失去扎眼光芒的夕阳如同咸蛋黄一样安然躺在云彩的怀抱中,享受着微风的抚摸。寂静的树林浸染了那悲戚华美的颜色。偶尔有大雁墨色的剪影孑然穿过锦云,飞向远方的湖泊。
真想永远这么窝在他背上。真想永远这么驮着她。
流年菲薄,岁月静好,不紧不慢地拨弄着树林,漾起一层绿浪。两人并行的影子映在地上,被时光扯得长长的。重叠在一起,永不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