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遮六记》米如

4、第四章

　　天空碧蓝，万里无云，是个私奔的好天气。

　　我站在岳山的小土丘上，曾射日拯救苍生的后羿正巧站在我身后，表情天真烂漫，与一只刚抓来的螳螂玩得正开心。

　　那只螳螂显然不是很能适应后羿的手劲，眼见着就要被五马分尸了。

　　山神的声音颤抖得很销魂：“上仙，这番我们可如何是好？”

　　我心烦意乱：“你拿这般的难题问我，我却不知问谁去！”

　　山神噤了声，抿了抿嘴唇再不说话了。

　　我越想越不甘心，怎么都没有栽在一个心智不全的小孩手中的道理。

　　我吸气再吸气，努力咧开嘴装做慈爱模样：“后羿啊，姐姐相信你是个好孩子，要是把神仙送你的神弓弄丢了找不出来，怕也不是英雄所为。我也是为你好，可别把好好的宝物平白送给了不相干的人。”

　　后羿极其鄙视地瞪了我一眼，手中的螳螂终究寿终正寝了：“这是男人之间的事，你们女人懂什么？”

　　我张大嘴顿时气结，我一个女人不懂？！

　　山神连忙凑上来：“那你告诉我也行，我总算个男人吧！”

　　后羿干脆不拿正眼看山神：“我连那漂亮姐姐都不愿说与她听，你这样的畜生便更不懂了。”

　　这话着实重了，山神登时鼻子一抽、眼眶通红，楚楚可怜，整个泫然欲泣了。

　　我横眉怒目向后羿：“你这孩子如此不知好歹，纵然是我这样的好脾气也忍不住站出来说你！你年纪小不知人事，我们年长你自然要多帮衬些。你将神仙送的宝物随意送了他人，且不谈此人是否用心不良，就算他真如你所说是条好汉，这凭空多出来的宝物他也受之有愧，怎能不物归原主？！我们处处为你着想，你这孩子却骂我同伴是畜生，真真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后羿始终心智不全，八岁的小孩被我这副痛心疾首的模样唬得一愣一愣，方才死也不松的口气终是软了下来。

　　他两眼泪水晶莹，口气甚是委屈：“我方才说的全是实话，自打那天之后我只见过他一次，也是像今日这般阴云密布、不见太阳的天气里。他跑得飞快，若是自己不愿出现，常人决计找不到、追不上他的。”

　　后羿的秉性我也猜出来了，吃软不吃硬。若是肯用这般的语气与我说话，便不会再骗我。

　　这下可好，白忙活一场了。

　　罢了罢了，见好便收罢！

　　我扶着额头叮嘱山神道：“把后羿神人稳当当送家去，我与王母娘娘商量商量对策。”

　　山神立刻收起受委屈的小媳妇模样，双眼炯炯有神：“上仙啊上仙，这差事一直是你我一同担当，娘娘那里你可要……”

　　他恰到好处地停下来，无限遐想。

　　我笑嘻嘻地说：“你且放心好了，这天上地下属你对我最好，到了娘娘面前不管升官发财，有我一份便有你一份。”

　　不管上刀山下火海，有我一个便有你一个。

　　山神喜笑颜开，带着后羿屁颠屁颠走了。

　　我头疼不已，这差事已然不是我一人可担待的了。好在王母叮嘱必要时可找紫霞仙子求助。我实在无计可施，即便那仙子冷若冰霜，为了天下苍生、最重要的是我自己，我还是要向那冰山走一遭。

　　头顶原本无甚云彩，不一会儿艳霞密布，紫光冲天。我眼一晕，再睁眼时身已不在岳山之上，眼前紫霞仙子从云彩中走出来，煞是光彩动人。

　　我迎上去正想作揖，紫霞仙女伸手冷冷阻止我：“你的一举一动娘娘一直叮嘱我关照，是以你所遇难题我也都知晓。你所想不错，那拿走射日神弓的正是夸父。”

　　整日吃饱了撑着追着太阳跑的，全天下除了夸父确实再也找不出第二个来。

　　我却一点都不惊喜，为难道：“小神不明白，那夸父不是早几千年便渴死了吗？若真是他拿了神弓，遣名使者向阎君要回来便可，何必费这许多工夫？”

　　紫霞仙女上下打量我一眼，好似打量一颗烂菠菜。

　　说起那夸父，比起后羿来无论是名气还是本事，不见得差几分。若不是异想天开追日，白白浪费了大好年华，必然能开创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来，青史留名。

　　在太乙真人口中，夸父勇则勇矣，可惜智谋不足，在历代神人的画像中，只险险排了第八十名。

　　紫霞仙子说：“人间与仙界只知夸父渴死，其实不然。若是他真早逝，英明如娘娘怎会想不到那一层，何必找你来掩羲和帝后的耳目？”

　　我晕了晕：“既然夸父未死，为何会有种种谣言？”

　　紫霞哼了一声，将那已藏千年的秘密娓娓道来。

　　“当年后羿连射九日，三界之内仅剩最后一只三足乌。那是何等风声鹤唳的时刻，夸父却在那时死活追着太阳，闹得三足乌心惊胆战，死活不愿上天。三界无日怎么得了？无奈夸父又跑得太快、天庭根本拿他不住，玉帝只得放出夸父已死的消息。三足乌这才敢从蓬莱扶桑树上升起，天地共享太平。”

　　太平？

　　粉饰的太平！

　　我有些正义地愤怒，这天庭也忒无德了些，三足乌是多好的一神仙，千万年来矜矜业业、从未出过差错。如今天庭竟连一潜在危害者都抓不住，还要靠这般可笑的谎言去欺骗那可怜无知的好神仙。

　　紫霞仙女接着说：“那夸父脚力极好，连天庭二郎神君的哮天犬都寻不着他的踪迹。几千年来普天之下唯有后羿碰巧见过他一次。只这一次，后羿就把射日神弓送了出去。”

　　我晕了晕：“哮天神犬都拿夸父不住，我一个法力低微的小仙娥何德何能，能寻着夸父神人的下落？”

　　紫霞仙女冷哼一声：“谁指望你拿住他了？娘娘当日想的是，夸父既然在岳山出现一次，他便可能再出现一次。再者后羿还在这里住着，你留在岳山上既可以看着他，还可以留神夸父的行踪，一石二鸟。”

　　明白了，王母找我守株待兔。

　　紫霞仙女见我好容易开窍了，嘱咐道：“好生照看着后羿和夸父大神，这是细致的活儿。将来拿回了射日神弓便是你功德圆满之日，娘娘自会好好打赏你。”

　　她说着随手招来一片云彩正要踏上去，忽然抬手掩鼻一脸厌恶瞧着我，冷冷说道：“我这就回去复命。你身上这股骚味赶紧想法儿去去，好歹也是九重天下来的仙人，没得丢了天庭的脸面。”

　　我惊得连忙举起袖子闻了又闻，眼角瞟到五彩衣袖一飘，却是紫霞仙子推了我一把，又把我推回去了。

　　两次！

　　此人言行举止甚是恶毒，慎交慎交！

　　我再次头朝下载到岳山，待山神安顿好后羿再来寻我时，我正好从那岳山脚下那条山溪中洗了第十一遍澡出来，左闻右闻确定没有了俗气后才稍稍放下心来。

　　想我虽出身凡尘，好歹位列仙班，再者勉强能辨别出我是名女子，无论如何也要好好拾掇拾掇，万没有被同僚这般耻笑的道理。

　　我尤不放心，举起袖子放在山神鼻子下问道：“你可仔细闻闻，我身上可有甚骚味没？”

　　山神狠狠愣了愣，大抵没想过我会问这样的问题。

　　他使劲嗅了嗅，笑着说：“上仙说笑了，小神着实没闻到甚骚味，只有一股子清香，让小神忍不住痒痒的。”

　　我心花怒放，这山神，忒会说话了。

　　我边整理裙摆，边和山神将方才紫霞仙女所说的复述了一遍。

　　语毕，我客气道：“大致便是如此了，也不知夸父神人什么时候会再出现，我怕是要在这岳山长住下来。今后的日子不定怎样，还赖你照顾了。”

　　山神忙寒暄：“不妨不妨，上仙住在岳山之上是小神的福气，小神窃喜不已，怎谈‘麻烦’二字？”

　　我点点头，正想从善如流地道谢，面前蓦地一凉，我未及反应，山神早已一把拉过我念了个咒、藏在了路旁的树顶上。

　　我将将站稳身形，这才惊觉——好重的杀气！

　　山神与我隐去了身形，扶住树枝向下看去。

　　竟又是金鹏大神！

　　我惊得心中直喊娘，金鹏大神如此天人，风流倜傥法力无边，我一连几日见了他这些面，不知会不会因此折了寿。

　　金鹏大神背对着我们，一如既往地金发披肩，风流倜傥。

　　他斜倚树干上，神情极是慵懒：“夸父啊夸父，这都两百多年了，为何你仍然这般苦苦纠缠于我？”

　　我与山神皆是一愣，这才注意，原来金鹏大神对面竟直直站了个身长八尺的大汉。

　　说他是人，可也不像。

　　那是怎样一张脸啊，蜡黄色的脸皮上一丝血色全无，伤口满脸纵横，皮肉向外翻起。巨大的眼珠突出来，眼球是深褐色的，不见一丁点眼白。

　　方才、方才我莫不是听错了？金鹏大神竟叫了此人夸父？

　　我真要去查查无字天书了，才刚说起要守株待兔找夸父，此刻却让我碰到了本尊。这番的运气究竟是佳或不佳，怎生何种的事情都能叫我碰上！

　　兔子是待到了，眼下便是考验我这猎人的时刻。

　　山神与我对视了极其悲壮的一眼，大致的交流内容是“我们要瞅准机会，最好一招将夸父制服，此番不成功便成仁！”

　　沟通完毕，我与他同时瞠目握拳，准备啊准备。

　　可是夸父此番面向极其可怖，全然不见了昔日太乙真人壁画上的英姿。只听他说：“普天之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我夸父生来只为捕获太阳。我要将那轮明日截获于掌中，光复我族荣耀！”

　　金鹏大神摇头笑道：“你吃饱了撑着爱没事找事确是天下皆知，只是你追日便追日，为何忽然转了性竟在两百年前纠缠起我来？佛祖作证，我真身乃是金翅大鹏鸟，可不是黑漆漆的三足乌。”

　　夸父大笑：“那三足乌整年整年地不是在天上当值，就是栖身与扶桑树上足不出户。我乃是肉体凡胎，侥幸不死，却不能登上那蓬莱仙山，无论如何寻它不着。后来我苦思冥想这几万年终于想出一计，三足乌性格乖张怪癖，唯同北冥金鹏鸟交情甚好。若是今日能将你抓住，三足乌听闻好友被俘，定会舍身来救！”

　　我几乎要为看似呆头呆脑的夸父鼓掌叫好了，一番话说得起承转合有头有尾，故事人物情节一应俱全，真真将曲线救国玩得炉火纯青。

　　相较之下我不禁赧然，若是我有夸父一般的深谋远虑，大约便不会在此处接这鸟差了。

　　一声傲然大笑打断了我滔滔不绝的敬佩之情，我注目，只见地一道金色光芒忽地闪过，卷起夸父庞大的身躯直撞到了他背后的参天大树。一声巨响，大树狠狠地抖了几抖，瞬时满眼共枯叶一色，禽鸟与昆虫齐飞……

　　待我透过漫天的枯叶再看清楚时，只见夸父毫无悬念地被金鹏大神擒住，四肢像是被无形的手钳制住以一种怪异的姿势死死钉在树干上。金鹏大神负手在身后闲闲地踱过去，站在树下懒懒看了他一眼，一头飘逸金发迎风飞舞，真真身姿绰然，绝世天下。

　　夸父的理论知识很充沛，可惜完全没将双方的实力考虑其中，完败完败！

　　金鹏大神伸手将肩上枯叶掸去：“夸父如此看重在下，倒叫我受宠若惊了。可惜在下身无长处，武功却实在不错。别的海口不敢夸，想来打死你不成问题。”

　　夸父“哇”地吐出一大口血来，却毫不在意地仰天大笑：“金鹏鸟啊金鹏鸟，若是无十足把握我岂会来惹如来佛祖的舅舅？！”他狠狠啐了一口血，“你的比翼鸟呢？你这番出来不就是来寻它的吗？”

　　夸父话音刚落，金鹏大神如神之镌刻的完美面容上久好似裂开了一条缝，滚滚慌张之情灌注了进去……

　　我很是惊奇，用腹语问山神道：“什么比翼鸟？你知晓不？”

　　他皱眉答道：“小神也不是很清楚，只听说金鹏菩萨的坐骑乃是一只比翼鸟，名唤青蛮，金鹏菩萨甚是喜欢，终日将它带在身边、轻易都不会放出去。”

　　还未等我作恍然大悟状，忽闻耳边一声惨叫——竟是夸父一只胳膊被生生扯断了开来丢在一旁，黏稠的红色流了满地，血光冲天。夸父身躯获了自由，却只能用一只完好的手捂着断臂处，因痛苦不堪在一摊血水中哀嚎着翻滚。

　　我实在是个善良的小仙娥，如何受得了如此限制级的血腥场景，立马很没出息地翻了眼睛从树上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