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遮六记》米如

35、三十五章

　　在这天河边的场景，千年来满打满算统共不过两回。头一回是我初登九重天，彼时我还是朵不明世事粗鄙的小葵花，天生地养虽人事不知却也怡然自得。初次来这天河边，我初次遇见了谢僚两百年不曾忘；第二次与金鹏大神骑马而过，一千年情结解不开。这天河于我实在有缘，亦是孽缘。

　　虽这些往事赠与我无穷无尽的苦楚与伤心，可彼时我却是快乐的。此番故地重游又面对此情此景此人此事，我心中忐忑不安。当日忘却谢僚我拼尽了全力，云遮亦是诚心相待我才与往事相忘、倾心于他。

　　天音六道轮回历经十二万年，想来云遮心中郁结的情结绝不下于我。念及过往云遮如何待我，我一路小跑去向天河的路上，心中默默立下誓言，穷尽天荒地老从此对他不离不弃。即便他再也不能放下这心结，即便他从此冷言冷语，我也执子之手绝不离开。

　　天河渐渐近了，跨过一千多年，那天人之姿终于复又跃入眼帘。河水汩汩流淌雾霭氤氲，他的身影实在看不清晰，只见那金色长发依旧熠熠光彩，瞬间便夺走我所有呼吸。

　　此番近乡情怯，我竟是一步不敢再向前，誓言虽然已立，可前途茫茫如何实现。

　　河边的人似有察觉，转头看过来瞬间四目相对，我惊得不知如何是好，走也不是退也不是。只见他眼眸深处似有暗潮汹涌，我鼓起全部勇气上前，他却像是见了洪水猛兽、扭头便走。我心里一惊，茫然跟着过去。他的脚步却越发快起来，我情急之下用了仙术，犯禁在九重天上动了仙术想追上去。

　　我只来得及紧紧抓住他的衣袍衣角便再也不敢放手。

　　我心里有千言万语要同他说，却也什么话都无法同他说，想了又想只想再叫一叫他的名字，刚要张口只觉眼泪忽而通通涌上来，便再也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依旧不回头，只冷冷说道：“放手，我不想见到你。”

　　我抓得更加紧，努力再三终于哭道：“以前你总想听我叫你的名字我扭捏着不肯叫，现在我愿意了你却不想见我，这一定是上天给我的报应。”

　　他一把将我甩了老远开去，只继续冷冷说：“以前那些都是我同天音说的不是你，我会将那些尽数忘掉。”

　　说罢他抬脚便要走，我惊慌之下什么也顾不得，顾不得矜持、顾不得我还跌倒在地，慌乱中伸手够到他的长袍下摆便抓在手心里，哭着仰望他道：“就算是为了天音女神也罢，云遮！好歹我身体里还有她的最后一丝魂魄，我求你，我求求你了！你再回头看看我罢、再看我一眼罢——呜——”

　　他身形一滞，良久低声说道：“我再也不能见你的脸。”

　　我猛地出声：“是因为曾经钟情天音女神可怜她不能轮回？还是因为移情于我心中愧疚？”

　　此番质问出口，他身形一震，猛地扭头不可置信地直直瞧着我。我心中坦然地回望，期盼能从他眼中看到哪怕一丝半点情愫。

　　两人僵持不下，良久他渐渐沉下脸来，方才的痛苦挣扎与隐忍伤痛全都消失，最终金色双瞳中一片死寂，一切只化成一声轻叹。

　　他坚定地抽回手，于我只剩下冷漠。

　　他说：“我不能见你的脸，并非于你有情。你出身卑贱竟和天音一样容貌本就僭越，我不计较却触景伤情。你根本不配出现在我面前，竟还妄想我对你有情？”

　　这一字一句，如最锋利的刀雨，狂风骤雨般朝我袭来，我遍体鳞伤却无力回击。

　　我只作摇头，哭道：“不会的，你我明明有情，姻缘树上你我的名字还连在一处，你却是在骗我！你骗我！你骗不了我！”

　　他双手背于身后，头微低下继续说道：“我乃西天金翅大鹏鸟，振翅九天云遮四海，若不是当日的误会怎会对你垂怜？你快走罢，你与这张脸不相称，不想让我亲手揭下来就早些逃命去罢！”

　　他未说完，我却是连站都快不能了。过往种种迎面而来，我忽而笑出来，那些如今都成了笑话。

　　刚才所立的誓言也成了笑话，我将一片赤诚丹心双手奉上，却给了他理由掷于脚下狠狠践踏。

　　既如此，这段情，何必铭记？

　　何必铭记！

　　我已笑得癫狂起来，连他什么时候离去都不曾留心。滚滚天河边只余下我一人，我自笑得开怀，连眼角都笑出泪来。

　　背后伸出一双手扶住我的肩，我依旧笑着回头看去，却原来是多年不见的十皇子。

　　他简直是焕然一新风流倜傥了，险些叫我辨别不出。只见他一双漆黑如一汪深潭的眼眸却是定定瞧着我的脸，眼中好似既有惊喜亦有激动，千百种情绪在那双眼睛中翻来搅去，只听他念道“第三次了”。我还未听明白，他的声音与表情一瞬又消失不见了。

　　他顿了顿，忽然对我浅浅笑道：“老远便闻到你的香味了，小葵花朝阳，我总能又到你。”

　　我微微敛了笑，对他行礼道：“岳山山神朝阳，见过十皇子殿下。”

　　他忙扶住我，可巧脚边就有滚圆的石头，他搀我小心坐好后，手正伸出来忽又收了回去。只见他从衣襟里掏出一方锦帕来，在我眼角细细地拭泪。

　　我任由他摆布也不说话，他见我丝毫不为所动，手指僵了蒋，忽然在我头顶轻声叹道：“这是何苦呢……”

　　我默然，他静静站在我身旁并不离去。九重天上王母寿辰三界仙佛同庆，我这里却心如死灰再不可能复燃。

　　心里仿佛有血滴下，又仿佛再也滴不下来，只剩下最后一句话。

　　何必铭记？何必铭记……

　　不知静坐了许久，远处大殿里的盛宴好像已结束。我木然站起来往回走，十皇子便一直跟在我身后。一路上琼楼玉宇，九重天上雾霭缭绕，可我只觉得高处不胜寒。

　　烟霞散彩，日月摇光，我一步一步地朝前走，好似永远也走不到尽头。

　　身后的脚步声如影随形，我不曾注意。一抬头，却瞧见了站在不远处的山神——

　　他歪着头看我，忽然抬手指向我身后说：“姑娘怎么会和这个人在一起？”

　　我一愣，尚不曾反应过来他话中的意思，只见他眼中的痴呆忽地消失不见，只剩下了疯狂。他举着一把银光闪闪的弯弓，如一个顶天立地的英雄般朝我们这边拉弓，还不等我出声阻止便是一道银色的箭离弦朝十皇子飞去——

　　我什么都来不及想，转身便用这血肉之躯挡在了十皇子面前。那股撕裂元神般的痛楚如期刺入我后背，我虽痛地连惨叫都没有力气，却好似从无边无际的苦海中终于靠了岸，放下了所有包袱长长舒了一口气。

　　世间万般景象皆渐渐模糊，我好像隐约瞧见了和一千年前一样可爱的十皇子朝我奔来、念着什么“第三次回头”，又好像听见了山神又哭又笑的声音。

　　这世间又变回了我熟悉的模样，我叹道，真好真好。

　　那道金色的身影终于如从前如约再次出现了在我面前，我朝他伸出手去，喃喃问道：“紫霞在佛爷心里留下了一滴眼泪，高老庄在使者心里留下了一座空城，野仲游光在对方心里留下了全部的自己，山神在嫦娥仙子心里留下了三句话……我呢？我在你心里，又留下了什么？”

　　他抱住我，金色双瞳熠熠生辉金色长发流光溢彩。

　　“在我心里，你便是你。”

　　我终于满足了，你终于认清我既不是天意也不是初月，我便是你爱的人。

　　我等了一千年等你回头，今日总算等到了尽头。

　　雁归人不归……雁归人不归……

　　如今，春归雁归来，雁归人终归。

　　你我的比翼鸟已然比翼双飞，它们皆是天生一目一足一翼，不比不飞，一生缠绵永不分离。

　　我们也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