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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番外:来喜 ...

  •   王来喜四岁时,王家小妹两岁。

      王来喜四岁时最爱干的一件事,就是听见叮叮当当的声音出门,然后跟在村头卖货郎屁股后头看人家担子里有些什么。

      这个爱好成功传承到了王小妹身上。

      王来喜六岁时,四岁的王小妹最爱干的一件事,就是听见叮叮当当的声音后拉着姐姐出门,然后跟在卖货郎的屁股后头……

      还是一样的担子,还是那个货郎。

      王来喜六岁时,王小妹四岁。

      王来喜八岁,王小妹四岁。

      王来喜今年二十五啦,王小妹还是四岁。

      王小妹永远都那么大。

      王家的人全都那么大,就连王来喜都一样。

      她个头没怎么长,脸也没怎么长,头发更没怎么长。

      村里的人偶尔在她家门口看见她,在她家墙角看见她,总要跟自己孩子说:

      “你看那个疯子,莫过去跟她说话知道不?她是个妖怪,她长不大。小心她吃了你!”

      与之相对应的,还有看见常家那个个头高高的小傻子,他们则是说:

      “你看那个傻子,也莫过去与他玩。他脑子有病,小心他打死你!”

      那么,秦水村的人是怎么在王家关着的大门外看见王来喜的呢?

      这是个问题。

      常榆拿这个问题问过她娘。

      她娘说,“他们居然把王家的门都拆了,作孽哟。回头叫宋妈妈去把门修了吧。”

      她娘是个好心人。

      这个好心人帮王来喜修了门,但村里的人照样能从门外头看见她。

      这回是她自个儿把门砸了的。

      她一边砸,一边说:

      “天上刮风,地上下雨……”

      常夫人不落忍,依旧叫自己的陪嫁去修。

      修好了继续砸。王来喜抡着斧头,眼如刀,手如石,坚毅无比,看热闹的人站了一丈远,就看她一下一下劈在那扇木门上头,一边劈,一边念:

      “天上刮风,地上下雨……”

      天上刮风,地上下雨……

      这到底什么意思?

      许三娘瞪了说话的人一眼,撇撇嘴扭腰走了:

      “还能什么意思?疯子的话哪儿有什么意思。”

      刮风下雨人之常情嘛。

      是吗?

      常榆也在问母亲:

      “是吗?”

      常夫人沉默了很久,摸摸她的头说:

      “你可以去找王家娘子玩的,那是个很聪明的孩子。”

      却没回答她是与不是。

      于是常榆就明白了。

      那时的常榆也才五岁,话也依旧说不太清楚,但她每天都很喜欢往外跑,尤其喜欢找人说话。

      不过大部分人不喜欢与她说话。

      她就找到了王来喜,表示自己想要和对方玩。

      王来喜人是疯了,但也不是时时都疯,她看着这个比自己矮、连话都说不清的小孩无语半晌,最后还是把她拎到常家去了。

      没错,那时候的王来喜还可以拎得动常榆。

      她把这小毛孩子往常家门口一放,连门都没敲都自个儿走了。

      剩下一个常榆坐在自家门口看看天、看看地。

      再后来,常榆便很少再出门,尤其是被村子那群恶童吓唬过之后,王来喜几乎就再也不曾见过她。

      直到十四年后,她在村口等到了这两孩子。

      的确还是两孩子啊,小的牵着大的,常榆长得比她高出了好多好多,话也能够说得清清楚楚了。

      王来喜是很想跟她们说说话的,落青山上的松鼠会飞是真的,窗子上长的树也是真的。她还没说地底下钻出来的鹿呢。

      可坏就坏在了李涯那句“她家里早就没人了”上头。

      她家里怎么就没人了?

      她娘,她爹,她妹妹,还有那个刚出生的小弟弟,怎么就没人了?

      王来喜一下就懵了。

      天是暗的,云是黑的,空气里到处都是土味,她一下就回到了十九年前。

      十九年前,她六岁,小来福四岁。

      常榆还没出生。

      秦水村搬来一户高家人。

      高家的大娘子姓严。

      严娘子搬来那天,雨已经下了有半个月了。

      秦水村的人都说这是老天破了个口子,再这么下下去,他们村的堤坝怕是要垮的。

      他们的堤坝没法跟人隔壁李家村的比,人家李家村各家各户都主动凑银子凑钱,整村李家人和官府派来的役民一起修的堤坝。

      用的全是卵石,又结实又漂亮。怕是再下个一年也没事。

      他们村的呢,用的砂石土料,都不用水冲,没准踹一脚就能垮。

      但那堤坝还真不容易垮。

      虽然秦水村的人日也惊夜也怕,晚上睡觉身旁都要搁根木棒,生怕自己一张眼就被水冲走了,那堤坝也没垮。

      先垮的是村子靠着的鸪山。

      那山垮的时候,整个村子都在睡梦里。

      轰隆隆响起来,先醒的是狗,鸡,后醒的才是人。

      王来喜爬起来的瞬间被她娘跟她爹一起压在了身子底下。

      不,也许她根本就没爬起来过。

      她只是眼前一黑,整个人就被笼在了下头,再后来发生了什么她也不知道了。

      等她再醒来的时候,是她爹在掐她的胳膊。

      四周都黑糊糊的,什么也看不见,雨已经停了。

      王来喜看不清她爹的样子,她什么也看不清。

      她只能听见他在跟自己说话。

      他说:

      “来喜,你快去,快去。”

      他说:

      “你莫哭噻,你去找村里人,去找村长,找你齐爷爷,见着人了你就喊,喊他们救命。”

      他说:

      “你……你与他们说,村后头王贵家求他们救命,你求他们来救救咱们家,救救你娘。你娘没声了,她没声了……”

      “来喜,乖囡,不哭了,不哭了……”

      “去吧。记住要谢谢人家,要谢谢人家啊,啊。”

      来喜去了。

      她哭着,跑着,眼睛看不清她就闭着眼睛跑,脚底打滑她就摔着跑,她一口气从村尾跑到村头。

      可村子里没人。

      村子里一个人都没有。

      没有光,没有声音,什么也没有。

      村子里的人呢?

      人呢!

      人在外头,一村的人都在外头。

      他们有的醒的早,有的醒的迟,有的房子好,有的房子烂,房子好的连滚带爬就跑了,房子不好的,只好就被埋了。

      谁见过泥土像大河一样淌呢?

      谁见过山会像雪一样融化呢?

      没人见过。

      来喜连滚带爬的从村子里跑出来时,所有人都乱糟糟的站在一起。

      她随便寻摸了个人,抱着人家的腿就说话。也不管人家听不听得清。

      那人把她抱起来,放到了人群中间。

      那人声音不大,语气却很重:

      “已经这样了,村长还不救人吗?”

      “不是我不想救,是这走山的人不能救啊。”一个声音道,“谁知道这山还垮不垮,万一再垮,咱们不是都被埋了?”

      “那也总比现在站这儿看着的好!”那人又说道,“现在大家一起去,雨也不下了,二次滑……走山没这么快的,先去离山远的地方,有人可能活着的地方……”

      “哪儿还有人活着哦。”

      “她家人就活着!”来喜觉得自己的手被一抓,举了起来。

      “我……我媳妇可能也活着。”

      “我爷爷……”

      “严娘子!”那个声音呵道,“我是一村之长,总要先顾着村里的人。现下情况不明,活着的人才最要紧。”

      天依旧沉沉地黑着,来喜使劲睁大了眼睛,也还是看不到说这话的人那张脸。

      大家都不说话了。

      “严……严姨。”来喜拽拽贴着她的那人的袖子。那人蹲了下来,用手抹了把她的脸。

      “那是齐爷爷吗?”

      严娘子不说话。

      来喜努力的扒拉开大人们的腿,朝记忆中那个声音的方向摸索过去。

      “齐爷爷。”

      她喊,“齐爷爷。”

      没人答应。

      好像刚才那个说话的人已经消失了。

      来喜跪在了地上,她木木地道:

      “齐爷爷,你救救我家,救救我娘。”

      有人去拉她,抱她,她不挣扎:

      “村后头王贵家求你救命,我娘没声了,我爹还活着。我爹叫我来救命。”

      “齐爷爷……”

      她被抱起来捂在怀里,过了一会儿又放在地上。

      放在地上她就跪下,她说:

      “村后头王贵家求你们救命,救救我娘,我娘没声了,救救我爹,我爹叫我来的。”

      我爹叫我来的,他还活着。

      严娘子来拉她,常夫人用衣服把她裹住,隔壁的小丫过来牵她的手,她站在那里,仍是木木的。

      月亮慢慢破云而出,停在了头顶。

      “齐大叔……还是救人吧,救人要紧。”

      “是啊,是啊……”

      “你去救吗?”齐全民咬着牙问他,“万一死了,算你的吗?”

      于是又没人说话了,黑暗中,往常或嗔或笑的面孔此刻都变成了一张张脸谱,他们缄默无声的站在一起,如同岩石壁垒。

      来喜终于摸到了那个声音身边,她仰着头,再一次恳求道:

      “齐爷爷,你救救我家,救救,救救我爹我娘……”

      这次,她听到了一声叹息。

      有一只手,冰凉滑腻,摸上了她的后脖颈。月光下,来喜听到这只手的主人对自己说:

      “娃儿啊,这天上刮风,地上下雨。

      这都是命啊。”

      最后来喜也不知道她爹是怎么死的。

      是在土堆和房梁下头生生憋死的,还是等了一晚上冻死的?

      没人告诉她。

      第二日雨没有再下,当天一早天蒙蒙亮时,严娘子和村里几户人一起,慢慢将王贵挖了出来。

      有人来安慰她,有人对她说话,后来有人拍她的脸、喊她的名字,来喜都一动不动怔怔地坐着。

      只有齐全民经过她时,来喜微微抬了抬头,说了声多谢。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9章 番外:来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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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隔壁新文《消渴》已连载中。感兴趣来看一眼吧。 纯甜无刀 性上瘾忠犬调香师×沉稳腹黑御姐医生 预收《我老婆姓黄名大仙》 猎户×紫貂精 甜,美食文。喜欢请收藏一下,谢谢大家。 【就像一滴水,没有任何不同,没有味道,顺着唇齿进入,滴在火里,冒出白烟。】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