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皇在上》寒雨十年灯

1、始

　　永和三年，腊月隆冬。
　　宣政殿龙椅上，坐着的是当今圣上明昭帝，一身玄黄色的袍子，衣摆上是用着金丝绣成的蛟龙。
　　金冠束发，脸庞棱角分明，一双黑眸泛着柔光，清澈明朗。
　　“陛下—”
　　从众文臣中走出一名男子，年过半百，发鬓斑白，身着绯紫色官服。
　　“陛下登基三载有余，后宫唯有一位昭仪。”
　　那文官顿了顿，朝堂上的众臣各怀鬼胎，不约而同看向了最前方毫无波澜的丞相。
　　“此虽为陛下家事，可陛下身为国君，理应选秀为陛下开枝散叶，方保我朝政局稳定。”
　　龙椅上的少年始终面挂微笑，目光柔和，声音温润如玉，言道：“韩爱卿这也是为朕着想，朕自会考虑此事。”
　　“还有一事须禀告陛下。”
　　少年颔首，未答话，轻轻抬头示意其继续。
　　“顾将军出使边疆平定叛贼大获全胜，不日即将回京。”
　　此言一出，安安静静听着圣上指点的群臣忽地炸开锅来，众人面面相觑，开始私下讨论。
　　当今名号响彻云霄的顾将军出身顾家，在西北边塞立下了汗马功劳，却迟迟未回京城，谁都知道顾将军与他韩岐家的公子相交甚好。
　　众臣认为如此一来，到底是他韩岐坐收了渔翁之利。
　　“是嘛？”明昭帝眸子一亮，对于朝臣的反应恍若未闻，脸染上了几分肉眼可见的喜色。
　　“顾将军效忠朝廷劳苦功高，待他回京后，重重有赏才是！”
　　“陛下圣明！”
　　像是达到了自己的目的，韩岐满满退回文臣之中，挺直了腰板，唇角上扬。
　　“陛下，老臣有一事禀告。”
　　位于文臣之首的另一位朝臣站了出来，依旧是一身绯紫色的官服，他一说话，宣政殿内又恢复了平静，众臣都等着他的话。
　　“前些日子韩大人的小郎君在广云楼宴请友人，却大放厥词，说皇后之位终有一日会落在韩家女儿头上，此言一出，民间便也传开，说陛下要立他韩家女儿做皇后。”
　　此人说着，忽然转过身，斜睨韩岐，说道：“韩大人，你说是吧？”
　　“这…”
　　韩岐双唇扯成一条线，“这…都是些小孩子的话，小儿不懂朝政无心之言，臣回去定当好好责罚。”
　　“怕是韩大人素日在家中便对立后一事胸有成竹且多次提起，这才让令郎耳濡目染吧。陛下，此等要事小之则民间动荡，引发争端，大之则祸乱朝纲，危害江山社稷，还望陛下——”
　　此人拿着芴板弯下了腰：“给予处罚以儆效尤，整肃朝纲。”
　　“哼！丞相在老臣家中安插眼线，此等行为又是合了朝纲吗？这怕不是让陛下不宁，让朝廷不宁！”
　　“此等言论早在京城传开来，韩大人这无稽之谈，还是请慎言为好！”
　　丞相别过头睨了韩岐一眼，立即转过身：“还望陛下明辨！”
　　眼看着局势变化，不少地臣子都在丞相之后，要求皇帝处罚韩岐，一遍一遍地喊着“陛下明辨”。
　　临安站在皇帝身侧，不禁打量着皇帝的反应，又看了眼丞相这才低下头。
　　明昭帝脸色不变，右手把玩着一串佛珠，思来想去开口：“朕记得，韩大人家大公子远在西北军中，唯有一位四公子还在京城？”
　　“陛下圣明！”
　　韩岐低头答道。
　　“韩家四公子妄议朝政，罚二十大板，好好思过，另外，韩大人教子无方，罚半年俸禄。”
　　帝王下着圣旨，语气却毫无压迫力。
　　“臣领旨。”
　　韩岐走出列跪下领旨，磕了头，起身。
　　帝王将手里的佛珠绕成几圈，只留得玄色的流苏直直垂下，抬眼瞧了下方的大臣，言：“众位爱卿可还有要事启奏？”
　　宣政殿内，又是鸦雀无声。
　　没人上奏，帝王也不恼，双眸未闭开始接着礼佛，嘴里轻轻念着佛经。
　　宣政殿里好一阵骚动，才有人打破沉默。
　　“陛下——”
　　说话的是靖王。
　　“前段日子萧大人进京破获春风楼悬案，陛下理应封赏，以彰显陛下任用贤才，更彰显皇家天威。”
　　“不知靖王说的是哪个萧大人？”丞相侧过身子，看向不远处的靖王问到。
　　“自是兰陵萧氏萧启道的嫡子萧亦。”
　　帝王缓慢地睁开双眼，嘴角上扬：“朕记得他，虎父无犬子，既然如此便封萧亦为中郎将，可别辜负了朕对他的期望才好。”
　　“陛下圣明。”
　　“既然如此，那便散了吧。”
　　明昭帝起身朝身后的书房走去。
　　临安见状，喊了句“退朝”便跟在明昭帝身后去了。
　　走进殿内，见明昭帝站在书架前，不知在思索什么，临安也未再说话，退到一旁。
　　倒是忽然走进殿里的内侍，十七八岁的模样，到殿里瞧着明昭帝的背影，望了临安一眼，见临安点了头才开口：“陛下，太后娘娘身边的芳姑姑方才来传话，说是下了早朝让陛下前去流云殿一躺。”
　　“知道了，退下吧。”
　　明昭帝声音如旧，听不出任何情绪。
　　明昭帝转过身，临安见状眼疾手快地拿过大氅被在了明昭帝身上。

　　今晨并未下雪，明昭帝身边除了跟着夏卓和临安，还有浩浩荡荡的一行护卫，等到了流云殿跟前，太后身边的芳姑姑才上来接。
　　芳姑姑是太后的陪嫁丫鬟，亦是太后身边的老人，虽说上了年纪，可办事依旧滴水不漏，不落人口舌。
　　“陛下来了，娘娘在内殿等着呢。”
　　芳姑姑说着，走在明昭帝身边，引着他进了流云殿，却见太后身边还有一位女子，正和太后有说有笑的。
　　明昭帝走到太后跟前，行礼道：“给母后请安。”
　　“来了，快坐吧。”
　　太后见来人是他，脸上的笑意更深，虽说太后年纪不轻，不过风韵犹存，举手投足之间都是大家门第和母仪天下的风范。
　　太后身边的女子一袭粉色宫衣，头戴着珠钗，面容姣好，明昭帝看了她一眼，认出这女子是丞相的嫡亲女儿周如钰。
　　周如钰即可行礼：“如钰给哥哥…”
　　似是察觉到言辞的不妥，周如钰立即改了口：“如钰见过陛下。”
　　明昭帝点头，“免礼吧。”
　　“好了，都是一家人，不必如此客气。如钰，坐到哀家这儿来。”
　　明昭帝听出太后言辞里的话外之音，唇角微上扬，却并未做声。
　　“哀家想着祈儿还未用膳，便叫到哀家跟前，让你们陪陪哀家这个老人，你们二人可别嫌弃哀家才好。”
　　太后笑着，亦是瞧了芳姑姑一眼，芳姑姑领会便命下人布膳。
　　如今云氏天下，明昭帝排行第五子，单名一个“祈”字。
　　云祈颔首开口：“母后这是哪里的话，朕与如钰妹妹服侍母后，也算是一同尽孝，尽到了子女的本分。”
　　言罢，与周如钰四目相对，眸里那些不知名的情绪尽收周如钰眼底，周如钰即刻低下头脸颊绯红，回味着帝王方才的眼神与话语。
　　看着两个人一来一回地眉目传情，太后脸上愣是止不住的笑意，正巧底下人布好了膳食，三人便开始用膳。
　　云祈用膳时向来不爱说话，太后与周如钰一问一答，期间如钰每每一抬头都能对上云祈那双满是柔情的双眼，到时让她脸颊一红垂下头去。
　　“对了，哀家听闻祈儿今日在朝廷上责罚了韩大人？”
　　太后说着拿起丝帛擦拭嘴角。
　　“哦，是啊。”云祈轻笑，“韩大人家的小郎君妄议立后一事，韩大人教子无方，朕便责罚了他们二人，以儆效尤，敲打敲打那些妄议朝政之人。”
　　云祈放下银箸，垂眸言道：“毕竟立后一事非同小可，怎能任由朝臣随意猜测。”
　　“嗯，这倒也对。可祈儿如今毕竟是皇帝，这后宫就一个昭仪，这…”
　　太后满是担忧地瞧了云祈一眼，并未往下说。
　　“母后所言极是，今日上朝韩大人也向朕提起此事，朕想着等这阵子忙完便命底下人着手选秀一事。”
　　“那便是最要好的了，不过哀家还有一心病，如今你们二人都在这儿，哀家也就直说了。”
　　“母后请讲。”
　　云祈看向太后，静静听着下文。
　　“如钰自幼丧母，哀家在宫里往常也见不着几面，哀家老了，不如允了如钰常来宫中探望哀家如何？”
　　“这自然再好不过了，有如钰妹妹陪着，朕自然也放心，只是让如钰来回奔波倒也过于麻烦。”
　　云祈垂眸思索片刻才抬起头，对上太后的眼睛：“朕想着让如钰妹妹在宫中住下几日，这也方便了许多。”
　　周如钰闻言，心下按耐不住的喜悦浮于脸上。
　　而云祈的话似是给了太后一个答案，太后脸上的担忧之色荡然无存，转而被喜悦替代。“这个好，哀家也就放心了！”
　　太后说着，给了一旁周如钰一个眼神示意，周如钰领会，急忙行礼：“臣女谢陛下恩典！”
　　“母后，朕还有要事，先告退了。”
　　云祈行了虚礼，太后也不便阻挠，便吩咐临安照顾好皇帝，太后瞧了眼自己面前的周如钰，又命人带着周如钰前去瑶光殿修整一番。
　　支走了一些闲杂人等，太后面上的和蔼即可消逝殆尽。
　　芳姑姑走上前去酙了一壶茶递到太后手里：“娘娘，看来陛下心里还是有咱们周家，有太后娘娘您的。”
　　太后呷了一口茶，方而言道：“有是有，可惜漪兰殿那位昭仪是个不争气的，三年还未有个一儿半女，真是白白枉费哀家的心思。”
　　“娘娘不必担忧，看陛下今日对如钰小姐的态度，想必是动了情的，到时候再给如钰小姐亲封皇后，咱们周家可算是出头了！”
　　“哼。”
　　太后冷哼一声。“咱们陛下这个不中用的，心思如此肤浅，若非哀家与周氏的支持，他怎能有今日？他掌握在哀家手中，这天下，便也在哀家与周氏手中。”
　　芳姑姑不敢多言：“娘娘圣明。”

　　出了流云殿，临安便一路跟在云祈身边，帝王虽面挂微笑，可是情绪却是不佳，临安与夏卓二人交换了眼神，不敢说话，一路随着帝王到了勤政殿内。
　　勤政殿内素来只有侍卫把守，临安替云祈脱下大氅挂在一边，云祈这才走到书架前抽出一本古籍翻看。
　　勤政殿里安安静静，夏卓和临安二人没有说话，唯独听见翻书的声音。
　　良久，云祈方才转过身，开口问道：“顾将军到哪儿了？”
　　临安低头，压低声音答到：“昨晚收到来信说是到了出云山。此刻，顾将军应该到京城了。”
　　“嗯。”
　　云祈应了一声，不再说话。勤政殿的气氛忽然降到最低，他忽地走到案边，拿起笔沾了墨，写起字来，临安看了看，这是在拟写圣旨，临安想到此处，立即收回视线低下头去。
　　耳边似是又刮起了冷风，吹得直叫人更觉寒冷刺骨。

　　京城城门，晌午。
　　空中忽地飘起了小雪，领队的二人其中一个驾着马，身着一件绣着花纹的暗红色长衫，披着一件暗红色大氅，眉宇之间尽显温和。
　　而他身旁的一位男子身姿挺拔，驾着红色宝马，身上着了件黑色长衫，针线极细，腰间配着官家钦赐的令牌，外边披着件黑色的大氅。
　　男子的脸线条锐利，一双褐色的眸子锐利至极，周身散发的戾气和威严难以遮掩，与旁边的男子形成鲜明对比。
　　城门早已打开，只待二人领着浩浩荡荡的军队进城。
　　“逸之兄。”
　　身着暗红色长衫的男子出声，“眼下你是先回军中，还是回顾府？”
　　黑衣男子仰头望向城门上把守的士卒，忽地收回视线，干脆有力地回了三个字：“回军营！”
　　暗红色长衫的男子点头，驾着马与黑衣男子一同领着士卒回了军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