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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情不知所起 ...


  •   薜荔侵墙,草径入园,苍梧葳蕤,花影绰约。谈幼渔跟在主人身后,慢慢地走进一个盛开着异草杂树、竹荫萧疏的园林里,夏日的香气随风飘散,让她有些迷醉。
      刚刚透渡殿下传来的淙淙流水声也终于找到源头。那是园中的一方池水,沿着庭院与寝殿之间相接的水渠,在廊下蜿蜒流淌。

      从假山上倾泻而下的瀑布,引了一线清水源源不断地注入斜架在池边的竹筒里,每到溢满便有竹筒倾倒,水声叮咚,击打竹片的声音,清脆悦耳,周而复始,是说不出的幽静。
      谈幼渔觉得这一切都不是真的,她恍如在梦中。

      “这宅邸是我曾祖传给我祖父,又由我祖父转赠于我的。南庭的这片园林是我五年前元服的时候重新栽种的。”他立在美人蕉边上,人比花更艳。
      “五年前?元服?”谈幼渔眼睛睁得极亮,“敢问大人贵庚?”
      “在下今年一十有七。”藤原雅行淡淡一笑,“十二岁便行冠礼成人了。”

      谈幼渔很是仔细地回想了自己的十二岁。那一年她刚和苏明泊关系缓和下来,不再那么剑拔弩张。除了在不二祠旁听的时光,她常常拉着苏明泊走街串巷,身后总是跟着明明是西域小女孩的长相却作宋国稚童打扮的葭儿。那一年她通过苏明泊认识了王宗衡、梁南一、谢徽柔等泉州学子,这几人竟也成了今年的新科进士。那一年她在土门街口碰到了全身披着各色毯子的三佛齐人占旺,装模作样地跟他讨价还价,一来二往,从此变成了忘年交。那一年晓风茶庄里的翁大先生仙去了,新来的年轻人耍皮影没了那股子意思。那一年发生了很多事,能记住的不多了,可是没有一样跟藤原雅行有关。而在遥远的大海彼端,有一个清雅温润的少年正在她难以企及的地方静静地长大成人,他发生的、见过的所有事也都与她无关。
      想到这一点,她就很不甘心。那种无可奈何的空白足以让她空荡荡的心里产生极大的不安,继而形成恐慌。过去的那些年里,他是如何出落成今日这样俊美的模样?他熟识的人都是些什么样子的?他也会像自己一样为谁寝食难安吗?
      眼前的翩翩公子,身形修长挺拔,如青竹般立于前方。

      “谈姑娘,我让东厨煮了些合蕈汤,味道极鲜,等下要尝尝吗?”藤原雅行回首问。
      “合蕈啊,太好了,那我就不客气了。”她笑了起来,“是自己种的吗?”
      “不是。姑娘为何有此一问?”
      “因为你这园子里有芜青。”她指着院墙边长得很热闹的一排黄白色圆滚滚的东西,“这个时节吃很解暑气。”
      “改日便让东厨做做看。”
      “我以为这园子种了芜青也是为了做菜。”
      “哦?”听了这话,藤原雅行润如白玉的脸上不禁绽出了笑容。
      “我小的时候,曾经在我家的庭院的西南角自己挖了个菜畦,在那里种了很多菜。我自己很喜欢吃南瓜,于是留了几颗种子种下,每到皐月开花,枝蔓缠在竹架上,缀上朵朵黄色的大花,十分可爱。”
      “我以为,你是不必亲自去做这些的。”他看着她说。
      “是啊,是不必。不过那种乐趣,如果不亲自去做,是无法体会到的。”
      “姑娘真是个闲情雅致的人。”
      “哪里。啊,你见过庵波罗果吗?”
      “《大唐西域记》中有载‘庵波罗果,见珍于世。’本是天竺之物,后由玄奘大师西去取经传到了唐土。曾经品尝过,却未亲见其树。果肉不但汁多味美,而且香气四溢。黄色的果子状如梨,待果熟落地,远远看去,想必也有趣得很。”
      “哎呀,你不能等它果熟了自己掉下来。熟得过了,果肉就太甜太软了,而且常常都被鸟雀给先啄了去。我们是自己挑了根长杆,上面结实地扎个网兜,看准了往树上一撸,就能笼住好几颗。”
      说得起兴,一见藤原雅行正微笑地看着她,又赶紧把头偏向另一边去,装作不在意地说:“泉州那边林荫夹道,除了刺桐、香樟,就数庵波罗果树最多了。”
      “路边树上的果子可以随便摘下来吃吗?”
      “为什么不可以?很多人都去摘。其实这是极好玩的事。你没有试过吗?”
      “从未尝试。”
      “自己动手做一件事,乐趣只有自己才能知道。如果能把这种乐趣带给另一个人,而且……”她抬头看了看他,脸有些发红,复又继续道,“而且这个人还是你亲密的人,那么乐趣更是难以形容的美妙。”
      “听起来,有那么一点道理。”藤原雅行徐徐道,“你听谁说的?还是自己这样想的?”
      “曾有个女子说的,若是爱上了一个人,便为他植上满庭的花草瓜果,日日为他洗手做羹汤,每个时令都能吃上自己种的菜,四季迭替却不会错过当季最美的时花,人生最美好的情怀都能让他一起分享。”
      “她和你认识?”藤原雅行眉毛一挑,饶有兴趣地问。

      谈幼渔正要开口,忽有一声清亮的箜篌声自内院传来,刹那惊醒画中人。然仅此一声,余音缭缭,弦犹发颤而声渐消,流转在两人之间的空气顿时变得微妙起来。谈幼渔朝藤原雅行看了一眼,意欲询问,后者却面无表情,静静地闭目不语。
      四周又正要恢复之前的静谧时,箜篌声再度破空响起,如歌如诉,古意悠远。藤原雅行脸色一动,睁开双眸望向庭院里的花草,目光却是温柔似水,脸上有一种别样的恬美。
      认识至今,谈幼渔从未见过这样的他。旋即想起那个春夜的相遇,心里就像一朵被雨水打湿了的蓓蕾,渐渐地沉了几分。轻轻叹了一声,不再多作言语。

      一曲终罢,藤原雅行才恍过神来。他有些歉意地望向谈幼渔,欠了欠身,说:“失礼了。”脸上是一如既往的温雅庄重,先前迷醉的神色如午夜优昙迅速地败落在弹指之间。
      “如此美妙的曲子,不知是何人所作?”谈幼渔竟觉得自己笑起来有点勉强。
      “是舍妹。”他淡然一笑。

      谈幼渔张了张嘴,一时忘了要如何应答,这个答案让她十分意外。
      原来是妹妹啊……
      凤首箜篌,形如半梳,桐木雕花,通体薄漆,她想起那轻轻搭在弦上的艳丽丹蔻。
      玉指纤纤,墨发如云,有位华衣少女端坐在帷幕之后,人和曲调一样美妙非常。

      “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她思忖再三,只能蹦出这句诗。绝非违心,曲子是好曲,只是她的心思早已飘到了曲子以外的地方去了。
      “谈姑娘过奖了,舍妹只是闲时弹曲解闷,算不得大雅之作。”藤原雅行依旧谦恭道。
      “是真的很动听,澄澈恬淡如临溪涧,正好洗涤我们这样旅人的心境。”此次的曲子确实是多了几分柔和,先前在院墙外那股隐隐的剑拔弩张的气势早已藏匿了起来。大为赞叹其技艺的娴熟、声势的收放自如之外,谈幼渔对这位藤原家的姬君充满了好奇,究竟是怎样的人家才能教养出这么一位心中有万千丘壑,却还能像鲜花一般,以优雅之姿默默地盛放在这偌大府邸的某个地方。
      谈幼渔觉得她的曲子里蕴藏着不甘,澎湃的心潮仿佛正在被一种强大的定力压抑着,却怎么也免不了偶尔挣脱出来咆哮。她想起了鲸海的波澜起伏,以及深深埋在海底的无人知晓的愤怒,即便是在星夜里望向它那看似平静的面容,黑压压的气息也总能扑面而来,好像下一个瞬间就要将你吞没。
      她感到莫名的惊悚。
      她大约听懂了,又像没有听懂。

      “谈姑娘会有疲惫的感觉吗?”藤原雅行静静地看着庭中的花草。
      “难免啊。落木萧萧,谁都不过汪洋里的一叶孤舟。”谈幼渔心里忽然沉甸甸的,伤感来得太突然。
      “凶险与宁静,大喜之后也许就是大悲,谁都料不到。”
      “可是啊,藤原大人,就是因为悲喜难料,所以人活一世,该笑的时候就要笑得酣畅淋漓。要是在欢喜的时候却为烦忧而烦忧,然该来的总要来的,避不开、躲不掉,还浪费了大好时光,悲怆永远多过于欢喜。我觉得……不值。”
      “白马当好酒,狂歌抵万愁。”藤原雅行极尽优雅地抚着扇柄,沉声吟出。
      “所以,我喜欢豪侠。”
      “五步杀一人?还是散尽天下财?”他轻轻地笑了起来,眼波潋滟,晃得谈幼渔移不开灼灼目光。

      好半会,她才回过神来,接道:“不,我喜欢的是他们拍案而起的气势。拔刀为知己,四海皆友朋。纵是易水拜别,也能击筑高歌,把酒言欢。”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是这样的吗?”
      “这个理很浅,可是真能豁达至性的很少。李太白也不能真正超脱。”
      “哦?”藤原雅行嘴角略弯,眉目温和。
      “他有抱负而不能超脱。”
      “如此说,豪侠也免不过的,信念亦是束缚。”
      谈幼渔想了想,点点头说:“我认识一个女豪侠,她的信念却是嫁得心中良人,刀山火海、铜墙铁壁都阻挡不了她追随那人的脚步。”

      说这话的时候,她双眸盈盈发亮。午后的阳光稀稀疏疏地从垂枝樱的枝叶间落下,虽然樱花早已开败,她仍闻到了阵阵荫绿香气,心襟大动,恍惚间有一点迷醉,似乎又回到了泉州的老宅子里,前面站着目光坚定、高声朗笑的丁敏芷。
      “这些其实是执念,选择如何活着的坚持罢了。”
      “我们都有执念。”
      “说得是。只不过……这些却无关悲喜了。”
      “呀,是我扯远了。”她有些羞赧地低头笑了。
      “随性就好。”
      “对,下一刻会如何,我们都不知。欢欢喜喜地活着多好。”

      “可是,谈姑娘,一己之悲喜又岂能轻易掌握?淝水战前对弈,谢安棋起子落,击败本是技高一筹的谢玄。他的淡然自若令人赞叹,而区区一门槛却泄露了他真正的心境。”
      “确是。远的不说,且看教习我学问的苏大人,他北定河山的忧思又何曾有一日能纾解?每每谈及靖康之耻,纵是在宴席之间,他都会黯然嗟伤,痛声疾呼,击箸立断,全然不见了平日教导我们的平心敛性。再静美的岁月于他,都抵不上沙场点兵的激昂。”
      “可叹可敬。总有一样东西是在自己的掌控以外的,比如这位苏大人的拳拳之心。无论如何告诫自己和学生要动心忍性,临到社稷事,还是会情难自已。”
      “也许是我的心不大,总想简单欢乐地活下去……”
      “不,”藤原雅行,缓缓地说,“也许是你的心还没有装入一件很要紧的东西,足够令你全心投入,得失之间方知其痛,全然随其而动。”
      “不是想笑就能笑,想哭就能哭的?”年方二八的谈幼渔仰起头,向着明晃晃的日光,眯起眼睛望向那姿容风流的白衣少年。
      “茫茫往古,继继来今,真正能置悲喜于俗世之外的,实为罕见。”那少年顿了顿,又说,“你我亦难免俗。”

      数年之后,谈幼渔想起这一日跟藤原雅行的谈话,一点一滴地回忆起来,分毫不差地说与阿珍听。
      阿珍当场伸指点了点她的额头,嗤道:“他那些话是暗着说给你听的。他是何等人?你那点小女儿家的心思,他怎能放在眼里?他那么隐晦地表明了,他心里有比儿女私情更重要的东西。”
      “就算那时明白了,又有什么用?我心里在那时也已经放了一件很要紧的东西,其它的都看不见了。”
      “你要紧的却不是人家要紧的,人家要紧的你给不起,何必呢?”
      “他从未给我任何情意上的暗示,却是我自己如扑火飞蛾一般贪恋着他的光芒吧。”
      “痴人!”阿珍柳眉横扫,追问道,“然后呢?又说了什么?”
      “然后啊……”谈幼渔颦着眉头思索了下,随即笑着摇了摇头,“没有然后了。”

      那天的对话就终止在藤原雅行温煦的笑容里。
      未几,和树匆匆赶来,恭敬地走到藤原雅行身边,俯首低语了一句。

      谈幼渔见状,心中了然,假装看看渐渐西移的日影,便顺势告辞了,一边还偷偷地惋惜没来得及尝鲜的合蕈汤。
      藤原雅行也没做挽留,歉意地对她点点头,又吩咐和树派上牛车送她回去,任谈幼渔如何婉拒都温和又沉着地坚持着。
      绿影婆娑,庭院岑寂。满园花气氤氲中,他的腰挺得很直,白色的衣袖在微风中摆动,俊美卓然的脸上是不容拒绝的神色。
      谈幼渔看得有些发呆,想想就没再推让。

      依旧是沿着中门廊往回走。
      依旧是和树走在前方引路。
      廊边高梧阴翳,蝉鸣婉转,蜿蜒曲折处,有位身份尊贵的人物正在缓缓地朝着她的方向走来,脚步生风,带起衣香阵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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