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投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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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弦是被清晨路过小区的吆喝声吵醒的，戴着编织草帽的老伯推着小推车穿街过巷，喇叭里不断循环着“新鲜出炉的伦教糕、马拉糕，欢迎购买伦教糕、马拉糕……”
热腾腾的糕点溢出甜腻的香味，总会让上学的孩子和匆匆上班的人驻足。
昨晚陪邻居走了一段路后，他回到家沾枕头就倒头大睡。
顶着鸡窝般乱糟糟的头发迷糊地起床洗漱，楼下已经买完菜回来的大爷大妈正讨论得起劲，譬如今天菜市场哪个档口的菜比较新鲜，哪家店又搞促销酬宾可以买上划算的日用品之类的话题，声音大得传进居民楼里。
许弦很喜欢这种热热闹闹的家常感，弥漫着烟火气，让他有一种，真切地活着的感觉。
打开手机一看，消息最多的依旧是来自客人们的咨询，他从厨房冰箱里拿出昨晚的剩饭炒了个蛋炒饭，倒了杯水，边吃边耐心地回复。
【按照你的短距离通勤来看，Alight 2的确挺合适的，铝架和平把的设计比较轻便，配置方面也够日常骑行使用了。】
【虽然从山地转向公路车是会有点不适应，但也没必要换宽胎，你可以试着先骑个几百里磨合磨合。】
【车把横管高低不平倒也不用专门来维修，你试试找一根钢管插入低的一端下方，然后另一边压在高的一端上面，用握着钢管的那端向上撬动，就可以校正好了。】
【你这自组车组装得不太对呀？推来我店里看看缺了啥工具吧，我帮你看看能不能处理一下。】
……
回复完最后一条微信，许弦伸了个懒腰，收拾干净碗筷就直接出门，骑个自行车回店里去。
许弦爷爷的自行车店不大不小，位置挺方便，就在离家不远的衣食住行一条街上。
当年老爷子在学校附近开了个小修车摊，靠自己的手艺一点一点攒钱，养大几个孩子。
可惜后来临城要争取文明城市的称号，来了个市容市貌大整顿，老爷子的小摊也没法再做下去。
还好孩子们都长大了，凑钱给老爷子盘了一家店，也算有瓦遮头，不用日晒雨淋地在路边修车。
前些年奶奶去世后，老爷子受不住打击，身体一下子就垮掉了。
本来许弦的姑姑希望爷爷搬去她家里颐养天年，苦口婆心地劝说着:“这些年随着电动车的热潮兴起，自行车其实有点卖不动啦，也没啥人来找你修车了吧。既然也不咋能赚钱，不如把店就此结业。”
老爷子那双因长期修车而变了形的手急忙摇了摇，指着房间角落那个装满皮钉、钳子、起子各种维修工具的箱子，发表不愿退休的感言：
“我修车修了大半辈子，靠这门手艺把你们带大。现在修自行车的铺子越来越少，我要是也关了门，孩子们上学路上车胎爆了、刹车坏了，可得走多远才能找到修车的地方。只要我一日还能修，我就会干下去。”
谁也无法动摇老爷子的选择。当时许弦刚刚大学毕业，本来已经找到份不错的工作，但也意味着要去离临城比较远的城市定居下来。
舍不下从小把自己抚养到大的爷爷，他拒掉了谈好的offer，选择留在临城帮爷爷打理自行车店。
老友阿田表示无法理解，甚至当时还和他争执了一场，最后还是只能勉强支持他的选择。
本来之前店里赚不了什么钱，后来许弦研究过市场定位后，虽也走过不少弯路，但自从承接一些品牌代理，再加上开拓了给自行车保养与卖配件的业务，积累许多专业骑友的客户资源后，这几年店里生意也算是有点起色。
而随着日子渐长，许弦也发现了爷爷对这家开了那么多年的店的执念只是不敢放手，而并非是不愿放手。
自从有许弦帮着打理之后，老爷子倒是感到担子轻了一半，也不再担忧着些有的没的，时常去姑姑家弄孙含饴，安享晚年闲适的日子。
*
许弦来到店里的时候，伙计小王也已经在岗位上干活了，看到他出现，便凑了上来。
“许哥你总算来了，那客人一大早扛着车来店里说找你处理组装的问题，我看了一下，他估计没啥装车经验，买的配件也不太行，得靠你起死回生了。”
许弦打断小王的喋喋不休，进去拿工具箱就开始准备给客人解决问题。
而此时在家的梁桐玉心情十分不好。马上就到母亲的忌日了，她本来还没来得及想好以自己目前糟糕的情况该如何去拜祭母亲，结果上午突然收到父亲发的微信。
【桐玉，今年我终于有时间可以去拜祭你的妈妈了，考虑到你的身体状况，要不然你就先好好养病，有什么想对你妈妈说的，我会替你转达的，你现在还是身体要紧。】
后面还附上了一个微笑和抱抱的表情。
梁桐玉冷笑了一声，眉头紧紧皱了起来。她虽然不知为何前些年一直没回老家拜祭过母亲的父亲今年突然主动提出了这事，但她亦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测他。
望着窗外沉默了半分多钟后，她动了动泛白的指尖，点开手机上一个联系人的电话。
“您好，是孙二叔吗？对对，我是桐桐，好久没见您了……”
“嗯嗯，今年有点事不能回村，听说今年荔枝结得挺茂盛……下次回去再喝您酿的桑葚酒，老惦记了。”
寒暄了一会，她装作不经意地转了话题。
“二叔，今年咱村有啥重要的大事吗？我怕我错过了就挺可惜的。”
孙二叔愉悦的笑声从话筒传了过来：“桐桐我跟你讲，我们村的确有大喜事。有承包商来了，承包了咱村的一大片地来搞产业，我们能有一笔可观的收入了。对了，你家的田也在承包范围诶，你爸爸没告诉你吗？”
……
挂断电话后，梁桐玉在这炙热的天气里，却感到心里阵阵发寒。
和电视柜上那个相框里眉眼温柔的女人对视着，她情绪低落地喃喃自语。
“妈妈，为什么人可以，说不爱就不爱了呢？您为了他甘愿离开生活多年的城市，回到村里为他洗手作羹汤，为他生儿育女，可他呢？在您去世后，视您生的女儿如仇人，不断发泄他的悲愤。”
“后来那么多年过去了，他一次都没有再来拜祭您。”
“到现在，他居然还要提防我，怕我会分薄他的资产。”
也许会有人凭着爱意与怀念度过余生，可她更愿意相信，人世间原来是薄幸人更多。
梁桐玉起身打算回房躲进被窝里，仿佛这样就能把这一场无止休的噩梦睡过去。
然而一个踉跄，她喉咙的腥血涌了上来，毫无预警便又吐了出来，把电视柜上那块有点泛黄的白色蕾丝防尘罩套染红了一小片。
红色的血落在白色布料上，显得格外刺眼。
耳边回响起出院前医生的叮咛：
“不能劳累，不能过度运动，也要控制情绪不要动怒，情绪波动太大很伤身。你这病本就是消耗身体的，情绪管理也很重要。”
梁桐玉木然地把嘴角的血擦掉，用几块湿纸巾将地板擦干净。她拆掉防尘罩丢进洗衣台，却发现无论怎样使劲揉搓，布料上都始终还有一点淡红不能洗干净。
她放弃了，把布泡在满是洗衣液的水里，然后呆呆地坐在地上。
老房子隔音不好，但梁桐玉知道自己的邻居已经出门，不会有人投诉她噪音扰民。她终于还是失声痛哭起来，为自己悲哀的人生。
……
中午十二点多，烈日当空，气温是丝毫没降下来，没有人愿意离开凉爽的空调房，走进快要把人蒸发掉的桑拿天里。
可许弦忙完店里的活，还是准备抽空回家一趟。因为他突然想起，今天出门出得匆忙，忘记喂爷爷养的鱼了。
“我回家去伺候一下家里的小祖宗，你就先去吃饭吧，下午应该活不多，”他和小王打了声招呼，便骑上自行车离开店里。
日轮当午凝不去, 万国如在洪炉中。*
路上行人寥寥无几，大家都行色匆匆，似乎想要迫不及待地逃离这炎热的蒸烤。
许弦也没啥胃口吃午饭，在小巷子里一家店点了份云吞面打包后，将它挂在车把上，晃晃悠悠着一路回家去。
可走到楼上，还没掏出钥匙，便听见邻居隔着门传来的有点嘶哑的呜咽声。
带着担忧的情绪，他连忙敲了敲她的铁门。
“你好，里面是出什么事了吗？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吗？如果没事的话也请回应我一下可以吗？”
听到屋外有人后，梁桐玉已经哭得通红的眼睛因为受惊而瞪大，又有点不好意思。
“啊啊啊啊啊好丢脸，被听见了。”
她懊悔地停止哭泣，用衣袖擦了擦眼泪，却发现了一个事实：
原来眼泪是流不尽的。
她也不愿意开门让许弦看到自己糟糕的样子，只是隔着门板用已经哭得有点声嘶力竭的嗓音回应着。
“我没事了，谢谢你的关心。”
许弦感觉她的状态很不好，可也不好再多作打扰，他回了一句:“好的，那我先回家了，有事记得过对门找我。”
梁桐玉听到他进屋的动静后，松了一口气。今天没啥翻译的活要干，她也哭得有点累，坐在沙发上迷茫了起来。
“咚咚——”
过了一会儿，阳台上突然发出一阵动静。
她望向窗户，发现是一根竹竿穿过了她的防盗网，竹竿上挂着一个竹制食盒。
她戴上口罩便有点好奇地凑了过去，只见许弦把这根竹竿从自家阳台一路穿到她的阳台上，看到她出现后，他笑得一脸灿烂。
“家里饺子做多了放冰箱里，再不吃就要坏掉了，你行行好帮忙解决吧，就当是邻居守望相助好不好呀？”
“诶诶你快点把饭盒拿走吧，我这样扛着这竹竿好累呀，拜托你了。”
梁桐玉露出一双哭红的兔子眼，却被他故意搞怪的哀求表情逗笑了。
青年的身后栽种了好些能看出来是被悉心打理着的植物，这个小小的植物角仿佛能带来一丝清凉，驱散炎炎暑气，与她荒芜的阳台形成鲜明的对比。
这时阳光照射着居民楼前的那棵大树，将斑驳的树影投进许弦家的阳台，投到他清秀的脸上。
他的眼睛里仿佛在泛着光亮，璀璨至极，让梁桐玉甚至不敢直视。
说真的，对她而言，要想坦荡地接受别人的好意并非易事。
尤其是自她得了这病以来，时常有种被全世界抛弃的感觉，唯有姨妈时常的关心问候能让她感到一点温暖。
但许弦，一个自来熟的邻居，见她不愿从蜷缩在内用以逃避现实的蜗牛壳里探出头，他便耐心地，敲了敲她的壳，等着她自己愿意走出来。
终于还是把食盒接过后，梁桐玉将视线跟随着他收回的竹竿，眼神飘忽。
“邻居你好，我好像没有自我介绍过，我叫梁桐玉，‘秋雨梧桐叶落时’的‘桐’，玉兰的玉。谢谢你的饺子，真的非常感谢。”
尽管不敢和他对视，她还是一脸真挚地表示了感谢，口罩下的脸微微泛红。
“没事，咱们是邻居嘛，不言谢不言谢，你赶紧趁热吃吧，凉了吃就不好吃了。”
许弦似乎是看出了她的窘迫，挥了挥手让她回屋里去。
外婆留下一堆杂物放在柜子里，梁桐玉在打扫的时候发现了一台布满灰尘的老式录音机和几盒磁带，随手擦了擦便把它们放回原处。
此时此刻，她却有点想听歌了。把录音机翻了出来装上电池，随意抽了盒磁带放进去，居然真的还能使用。
这时录音机里开始播放着粤语老歌。
梁桐玉打开食盒，看着里面蒸得香软的饺子，感叹了一句“我还是更喜欢吃煎饺呀，”却带着笑意把饺子倒进碟子里吃了起来。
“爱是何价是何故在何世/又何以对这世界雪中送火……
跌落茫茫红尘南北西东亦相依/怕独自活着没意义”*
歌声悠扬，窗外蝉鸣声与摇曳的树叶声交织着，若是不管不顾尘世俗人烦恼，此时的确是岁月静好。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投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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