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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对决 ...

  •   今夜子时,胥王庙。

      浓厚的黑云盘桓在钱塘县上空,遮住了所有的星辰与月光。若是将照明的烛火熄灭,便只会剩下如墨般的黑暗。

      寒冷的秋风急切扫过,整片墨玉林的树木洒下无数黄叶,肃杀之意更盛,天地之间只余尖啸的风声。

      南八将手伸出,在空气之中抓了几下。

      “嗯,果然伸手不见五指。”

      在结识张巡与许远之前,南八心里最有学问的人可不是东麓书院的夫子,而是茶坊里的说书先生柳三里。

      这位柳先生所讲的内容是在别处听不到的,所有段子都是他自己写的,有些讥讽世事,有些针砭时弊,有些讲述江湖儿女的恩怨情长,有些则是讲述历朝历代的英雄草莽。

      总之,这位先生的书袋子里装的可不只是一家之言,天南地北的新鲜事,稀奇事,五花八门,荤素不忌。

      南八最爱听的就是江湖游侠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故事。柳先生口中的江湖,纷繁有趣,五光十色,也常常出现盗贼的身影。

      在柳先生添油加醋的讲述中,这些江湖儿女劫狱救人的过程总是威风凛凛,轻松自如。他们总是声势浩大、轰轰烈烈地闯入大牢,在一番激烈的打斗后,将人救出,再一同潇洒离去,好似衙役们都是些不堪一击的饭桶。南八初次听来,只觉酣畅淋漓,爽快极了,可如今细想起来,便觉得不合实际。

      若真如此劫狱,只怕一行人还没摸到监牢大门,就被一网打尽了。

      “月黑风高杀人夜。”南八在漆黑之中阴恻恻地冷笑,虽然空妙郎君和罗四爷并不是要去杀人,可偷人的思路也大抵相同。

      今天真是天公作美,南八满意地点了点头。

      虽然空妙郎君与罗四爷决定今夜就闯入县衙救人,在时间上确实是仓促了一些,但南八不得不承认,他们的考虑是很有道理的。

      正如许远分析的那样,新城的小县衙从没接手过什么急难险重的大案,衙役们疏于训练,一贯松懈懒散。到了深夜,人困马乏,守卫只会更加松散。

      再则,今夜时间虽仓促,却让他们赶上了一个难得的好天气,乌云遮天蔽日,伸手不见五指,非常易于他们在黑暗中伪装和隐藏。最后,也是最为重要的原因,监牢那种鬼地方,无论是空妙、罗四爷还是南八和许远,都不愿意林婆婆在其中多待哪怕一刻。

      能早一分将林婆婆救出,他们父子二人就甘愿冒险。

      这对奇葩盗贼,今日总算是爷们儿了一回。

      许远将破庙中那一盏不知多少年没用过的油灯翻找出来,重新给它添上灯油,再摸出一个火折子将其点亮。

      一团明黄的灯火自黑暗中蹦跳而出,瞬间照亮了胥王庙中,在一方草席上盘腿而坐的四个人。
      空妙一脸严肃,罗四爷双眉深锁,南八单手托腮,三个人六只眼睛,全部直勾勾地注视着许远。

      许远在四人之间的草席上铺开了一叠折在怀里的白宣,再用一方圆圆的砚台将折皱的宣纸押平。他皱着眉,举起一支狼毫笔,对着洁白如雪的宣纸冥思苦想。

      “研墨。”他轻声开口。

      无人答话。

      许远沉浸在思索之中,没有察觉到四周鸦雀无声的气氛,他下意识地将笔尖往砚台里蘸了蘸,却没有如他预想中那样触碰到浓淡适中的墨汁,柔软的笔尖抵住了坚硬的石砚。

      许远这才愣了愣,抬起头来。眼前的三人全部一脸疑惑地看着他,完全不明白他心中所想。

      许远心里一空。

      往常他一人在家时,若想要用笔,都是真叔为他研墨的,他与朋友们在一起时,都是张巡来为他研墨,二人之间早就有了无言的默契,彼此配合无间。

      今夜所在的地方也是他们三人最喜欢的胥王庙,可却少了一个人。许远通过刚才那一桩微小的细节,再次意识到张巡已经不在他们身边了。

      换句话说,张巡就是他们今夜的营救计划之中,最大的敌人。

      不知在此屹立了不知多少年的伍子胥神像,可否在这一刻告诉他与最好的朋友决裂是否就是这样又闷又痛的心情。

      见到许远走神,空妙拍了拍他的肩膀,问道:“徒儿可是有了什么心事?”

      “没有。”许远连忙摇头。

      他往砚台里注入清水,亲手研起墨来。

      “赶紧画呀!”南八等得不耐烦,“你不是说张巡曾经带你进过县衙一次么?你该不会是想不起来了吧!”

      “别急!”罗四爷打断道,“许远小公子过目不忘,必不会有什么差错的。”

      话虽如此,南八看见罗四爷的手正颤抖着摩擦着衣角,这个小动作出卖了他内心的焦急。

      许远思索既定,从容落笔。

      笔尖沿着宣纸,划下一条笔直的黑线。

      许远气定神闲地运笔,每一笔都稳定又细致,他俊美的眉目间透露出的一股认真劲儿,即使南八同是男子,也总会忍不住注目。

      很快,原本空无一物的洁白宣纸上便出现了无数道规整的线条,清晰的线条勾勒出整座县衙的大致轮廓。许远不放松,他凝神运笔,漆黑的墨痕继续描绘出更多的细节,他只用一支笔就可勾画出粗细浓淡各不相同的痕迹,宣纸上呈现出的视角仿佛是从空中俯视一般,不过一刻钟,一张堪称完备,事无巨细的县衙舆图就呈现在众人眼前。

      县衙大门,仪门,月台,卷棚,大堂都分布在同一道直线上,而兵刑工坊,刑讯室,架阁库,南北牢房都坐落在那道直线的西侧。

      许远不仅描摹出了所有可供进出的角门,他甚至连南牢房中那一座狭小的狱神庙都画了出来。许远考虑得极其周到,还用细小的字迹在舆图中细致地标注出了各处所的名字。

      空妙啧啧赞叹:“不愧是我徒弟,就你这般细致的工笔,即使是我大唐军中最优秀的幕僚也不可相比啊!”

      南八已经看呆了。他虽然知道许远过目不忘,下笔如神,可平常从未亲眼见过,这次他是真正被折服了。南八伸出脏兮兮的手,想要在这工整漂亮的舆图上摸一摸,可他刚一碰到尚未干透的墨迹,他的手就被罗四爷一掌拍开。

      “猴爪子给我拿开,这图要是被你弄花了,老夫看什么去?”

      “嘁,”南八翻了一个白眼,“你这老贼认字么?就是有了舆图也看不明白吧。”

      “你这臭小子就知道挤兑我,”罗四爷哼了一声,粗糙的手指朝空中一指,“这便是南监女牢的所在。”

      “不错。”最后一笔总算落成,许远长出了一口气,“县衙会将男女犯人分开关押,南北两处牢房分别称为南监与北监。南监关押女犯,北监关押男犯,禁卒房旁的那一条小道将两座监狱串联,监狱外面是高耸的围墙,围墙以光滑的石材打造,足高两丈,寻常人完全无法攀爬。”

      “简单,”空妙郎君不屑一笑,“小爷可不是寻常人,此等阻碍,自当如履平地,不足为惧。”

      四爷的表情却没那么轻松,他盘腿坐着,将身子往舆图的方向凑了凑,若有所思。

      “老头,你该不是怕了吧。”空妙讥笑道,“怕了就不必勉强,小爷一人也能将母亲救出来。”

      他从没有完全信任过这个罗四爷,对罗四爷的称呼也总是“老头”,从未叫过一声“父亲”。

      这人本就从未对他们母子有过任何的付出,危难当头,想溜之大吉倒也不足为奇。

      “不妥。”罗四爷的眉毛紧紧绞在一起。

      哼,果然是怕了。空妙忍耐不住,立即就想再开口讽刺几句。他本想说,不过就是四方石壁,哪里值得如此忧虑。可他目光一转,注意到了罗四爷的手指所指向的方位。

      “瞭望楼?”他恍然大悟。竟是自己错怪罗四爷了。他自负轻功绝伦,本就从未真正将这番营救放在眼里,竟然大意到忽略了许远在监牢所在的院子里画的这几个小小的方块。它们意味着瞭望楼所在的位置。

      这些方块虽然其貌不扬,可空妙也曾领略过它们的厉害。

      罗四爷说的没错,这些分布在南北牢房四角的瞭望楼比高墙棘手多了,最麻烦的那一座瞭望楼,它坐落在南北牢房之间,处在整个院子的中心。

      这座瞭望楼足有三丈高,规模也最大,在黑夜之中,可以看做是整个县衙大牢的眼睛,通传消息,提示敌情,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们的监察。楼上日夜都有士兵值守,这些人出身行伍,性格警觉,目力极好,更麻烦的是,瞭望楼上是装备了武器的,一旦被守卫发现有人企图翻越高墙,意图不轨,即刻就能拈弓搭箭,朝贼人射去。就算这些士兵没有百步穿杨的准头,在这么近的距离,无处大小瞭望楼上箭矢齐发,将空妙与罗四爷二人射成筛子还是不成问题的。

      空妙如此这般地将瞭望楼的厉害说了一通,罗四爷与许远想必早就知道瞭望楼的一切,他这一番话主要是说给南八听的。

      南八闻言,倒吸了一口凉气,迅速抓住了重点,“这样看来,你们如果想顺利救出林婆婆的话,不仅得突破重围,潜入牢房,还得避开所有瞭望楼的监视,这也太难了吧!”

      南八抬头,看着伍子胥的神像胡思乱想了一阵。在他幻想出来的救援行动中,空妙郎君和罗四爷二人,刚一翻入高墙,就立刻被守卫发现,然后二人便被万箭穿心,横死当场。

      不行不行,南八摇头,决定再幻想一次。

      这一次的幻想中,他们二人顺利地从南监女牢中成功地救出了林婆婆,可就当他们准备从县衙里逃脱时,林婆婆突然无法自制地咳嗽了起来,低低的咳嗽声在此刻显得无比刺耳,他们一行人立刻被瞭望楼上严阵以待的守卫们发现,然后就是漫天的箭雨……二人的结局还是被万箭穿心,横死当场。

      南八又摇了摇头,可不论他以各种角度展开幻想,救援行动的过程可能会有出入,但空妙郎君与罗四爷二人最后的结局都是一样的。

      “万箭穿心,横死当场……”南八沉浸在幻想之中,一不留声就将心里话说了出来。他时而摇头,时而沉默,仿佛突然发了癔症,搞得另外三人一头雾水。

      南八满脸悲戚地看着灯火旁的空妙郎君与罗四爷,那哀伤的眼神仿佛是在提前向他们告别。

      “干什么啊!”空妙忍无可忍,一掌将南八推开。

      真是受不了那样的眼神,看的人汗毛倒竖,背后发凉。

      他一眼看穿了南八心中所想,怒道,“别拿看死人的眼神看我!小爷可是天下第一的飞贼!普天之下没有比飞贼更命大更幸运的人了!你有担心我们的功夫,不如好好想想怎么对付你们俩的那个鬼点子极多的好兄弟吧!”

      是啊,经过空妙郎君的提醒,南八这才想起张巡来。明明才几日没见,现在想起张巡的脸,竟然会让南八觉得陌生。

      虽然张巡在乡邻们眼中,只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品学兼优,知书识礼的乖娃娃,但是南八和许远知道张巡的另一面。

      张巡足智多谋,灵敏机辨,心思缜密。在某种程度上,张巡可比那几座瞭望楼可怕多了。

      南八心里有些难过,他看了看沉默中的许远,心想,这一次他们三人再不能并肩而立了,他和许远的对手,可是张巡啊!

      没想到曾经亲密无间的三个人,竟然会有一天彼此为敌。

      许远算了算时日,现下已是亥时三刻,最迟丑时正,空妙与罗四爷就得潜入县衙,进入大牢。

      他们只有一个时辰的时间将林婆婆营救出来。寅时二刻之前,他们一家人需乘坐上许远为他们准备好的马车出城。卯时之后,他们必须彻底消失在新城。

      为了防止他们被守城的官兵盘查,许远特意准备了自家负责外出采买的马车,许家的马车,饶是守城的官兵,也不敢过分刺探。

      许远自认为在协助林婆婆一家从新城逃脱这件事上,他的部署是万无一失的,最大的难题还是在如何将林婆婆从监牢里救出来。

      现在整个钱塘都在盯着新城县衙,指望着他们能将空妙郎君给捉住,以他对张巡的了解,张巡绝对不会因为深夜困倦这种原因而放松警惕,他必然会在县衙之内做周密的部署。

      这一次,与其说是空妙郎君与四爷二人和县衙之间的较量,不如说是张巡与许远在学堂之外的第一次对决。

      许远的手心微微出汗,心中竟然充斥着期待。

      这不是上一次的旬考,他没有非输不可的理由。

      即使许远在智计上并没有赢过张巡的信心,可要是他赢了,林婆婆一家便能安全,要是他输了……“万箭穿心,横死当场”,南八发神经说出的这段话,恐怕真的就要应验了。

      不能输!许远握紧了拳头。即使对手是张巡,他也决不能输!

      “你们打算从何处潜入?”许远问道。

      “当然是从这里!”空妙与罗四爷异口同声,将手按在舆图的左下角。

      “马厩?”南八立刻明白了二人的打算,他拍掌附和,“马厩确实是个好地方!这里距离南牢房最近,又能避开县衙大门,平日里都是用来豢养马匹,停放轿子,堆放杂物的地方,根本就不会有人去!以你们二人的身手,一定能轻松潜入,再将林婆婆救出来!”

      “不错,”空妙点头,“而且从马厩的方向潜入,就只需要避开这两处相隔很远的小瞭望楼,难度也更小一些。”

      罗四爷抚须点头。

      三人即刻达成了一致。

      “不妥,”许远竟然出言反对,他的声音清晰地透露出一股威严,那样子像极了张巡,“马厩看似为最优选择,实则不然。”

      “为什么?”南八追问。

      许远修长白皙的手指沿着马厩向上方移动,缓缓开口道:“理由有二。其一,夜里万籁俱寂,子时之后,胥王庙前连鸟鸣声都没有了,马儿生性警觉,在战场上往往比人还要机敏,堪称天然的警报,若是从马厩潜入,让马儿察觉到不对劲,它们立即就会啸叫,那时,只怕会惊动整个县衙,瞭望楼也会因此发出警报,三房六院的衙役们赶来,到时候,你们二人只怕凶多吉少。”

      许远刚说完第一条原因,另外三人心里的热情便仿佛被一瞬间浇灭了。南八黑着一张脸,将巴掌重重地拍在舆图上,气的连另外的一条理由都不想再听了。

      “另一条理由呢?”罗四爷问道。

      “其二,既然我们都认为从马厩潜入是最优的策略,那么张巡肯定也能想得到,他大概率会将整个县衙的兵力重点部署在马厩周围,只待你们二人自投罗网。”许远幽幽地说。

      “又是这个臭小子!”空妙咬牙切齿,恨不得将张巡从县衙里揪出来打一顿。

      这个臭小子怎么总是在和他们作对。

      空妙郎君直视着许远,问道:“好徒儿,那以你所见,从哪里突破为好?”

      “这里。”许远指向了北方的一处偏僻的角门。这座角门位于大堂西侧不远处,与卷棚处在同一条横线上,位置及其隐蔽,若不是许远刻意指出,他们另外三人,甚至都没有发现。

      “这么远?”南八看了一眼舆图,脱口而出。

      这处角门处在整个县衙的西北角,若是想从这里到达南监女牢,则需要经过架阁库,卷棚,月台,以及一条长长的戒石坊,直到到达能够通往县衙大门的那一处仪门,在仪门出向西而行,便可抵达南牢房。

      “走屋顶,”许远肯定道,“时间不会太慢的。这一条道上的房屋都是用来给县衙里的官吏们处理文书以及各类庶务的,只有白日才会忙碌,一到夜里,这些地方才是真正的人迹罕至。更重要的事,我料定张巡的兵力部署都会集中在西南方向,从这个角门处进入,既可以避人耳目,又可以出其不意,自然更为稳妥。”

      空妙看向许远的目光又多了几分欣赏。这孩子不愧是许大将军的儿子,都说虎父无犬子,假以时日,许远必成大器。

      可罗四爷的眉头却从未完全舒展,他顺着仪门往西一指,语气忧虑:“从角门进入确实更好,可不知许公子发现没有,若我们真走了这条路线,这座大瞭望楼便彻底避不开了。”

      直到今日,南八才发现罗四爷性格当中细致的那一面。这还是那个和他一起烤火吃板栗,吹牛逗趣,大大咧咧的老头么?

      南八不知道,罗四爷考虑得如此周全的原因只有一个——为了林婆婆。

      一个漂泊半生,一心只想回到家乡将自己埋葬的落寞老头,早已将个人生死置之度外,他如今所做的所有考虑,只是为了小婷。

      “不错。”许远承认道,“我思前想后,的确是想不出绝对万无一失的策略,不过如此一来,便只需对付大瞭望楼这一处难关了。”

      罗四爷说道,“去县衙大牢救人,本就是兵行险着,凶多吉少,许公子能为我们一家筹谋至此,老头子已然感激不尽,不知该何以为报。”

      “四爷说的哪里话,”许远温和一笑,“林婆婆素来待我们极好,如今她有难,我们当然不能置之不理,您切勿挂怀。”

      “那这大瞭望楼到底该怎么办啊!”南八着急道。

      许远抬头,与空妙郎君对视了一眼。

      许远的笑容仿佛会发光,那双狭长的眼睛微微弯曲,“空妙叔叔,你曾去过幽州城,也见识过边塞烽燧,那么请问,若是敌人想要偷袭我军,会采取怎样的行动来避免烽燧被点燃呢?”

      “看来这次的确得冒一冒险了,”空妙郎君了然一笑,那笑容说不出的自信风流,“这一仗,我们赢定了!”

      =

      子时末,西北侧角门,月黑风高,天已黑尽。

      空妙郎君与罗四爷二人身穿紧身皂衣,长筒软靴,轻巧地翻上屋顶。一身墨黑的夜行衣,让二人完全隐于黑暗,目力再好的人也无从察觉。

      一老一少二人,身形都灵活似狸猫,悄没声地沿着屋脊行走,彼此无话。

      先往东方走至月台,再往南行,到仪门处转弯,越过高墙,避开大瞭望台,往南监女牢而去。空妙在心里默念着舆图所标识出的行动路线,不敢行差踏错一步。

      二人轻功娴熟,自如地在屋脊上纵跃蹿跳,有了许远的舆图辅助,他们即使从未到过县衙,也对县衙各处了如指掌,在飞檐走壁之时心里也无一丝慌乱,非但没有陌生之感,反倒显得轻车熟路。

      果然不出许远所料,从此处潜入,一路上一个伏兵也没遇到。若不是许远说新城县衙规模甚小,没有足够的人力来调度,在角门的把守上必然存在取舍,这畅通无阻的情况必然会引起空妙与罗四爷的警觉。

      空妙的右脚已然大好,攀爬飞跃全都不在话下,沿着屋顶的青瓦掠过,身法似风似电,说不出的快意潇洒。

      如果不是靠着空妙郎君左手腕上那一串天然发亮的夜明珠来指引,罗四爷即使是紧跟在他身后,也无从辨认出空妙的方位。同样的一串会发亮的珠子正挂在罗四爷的左手腕上,父子二人既可以靠它照明,又可以靠它来确认彼此的方位。

      当真是个稀罕玩意儿。罗四爷暗自称奇。他方才也曾问过空妙是从哪里寻来的这对宝贝,空妙满不在乎的说,是从扬州第一大盐商赵员外的爱妾处偷来的,至于为什么他一反常态地没有归还,乃是因为赵员外的这个小妾为人太过嚣张跋扈,阴毒狠辣,惹的他甚是不快。

      那一日,他本想去赵府里转转,没成想正好撞见这个浓妆艳抹的小妾在自己的院子里肆意打骂一个小丫头,他趴在屋顶上听了一阵,才明白原来这个小丫头什么错都没有,乃是这善妒的小妾看不惯隔壁院子的小娘前些日子里给赵家添了一个大胖小子,心里不顺,特意寻个软弱的小丫头欺辱撒气。

      这下可将空妙郎君给气的够呛,决定也把这嚣张跋扈的小妾给怄上一怄。当夜他便将这位小妾床头的妆奁给搬空了,将其中的大部分珠宝都去地下钱庄换成了银子,唯独留下了这两串夜明珠手串,留在身边日夜把玩。

      罗四爷听得呵呵直乐,心里甚是欣慰。他紧紧跟随在儿子身后,看着黑暗之中那一团跳跃的白光,微微一笑。儿子虽然的确荒唐糊涂过,也犯下过许多大错,可他大是大非清楚明白,又有一副难得的好心肠,从未真正踏入歧途。

      “侠盗”二字,他果真担当得起。

      不过一炷香的时间,罗四爷与空妙就已经到达了卷棚之上。空妙直起身,一跃跳上卷棚的最高处,朝西南方向探望。

      五座高耸的瞭望楼上灯火闪烁,守卫的士兵们身挂铠甲,伫立其上。

      就是那边了。

      空妙郎君冲罗四爷比划了一个手势,二人用眼神交流了意见。从瞭望楼传来的光亮,虽然稀薄,但已经足以照亮他们前进的路了。夜明珠的光亮虽然不夺目,光线十分柔和,但也会让他们成为移动的靶子,接下来的路,已不适合再佩戴它们。

      二人默契地将手串褪下,在放入空妙背后那个他从不离身的小包袱里收好。接下来,他们需要在绝对的黑暗中隐蔽前行,稳扎稳打地朝女牢的方向前进。

      二人相视一笑,一切都还很顺利,一切都在意料之内。

      =

      丑时正,兵刑工房。

      张巡正端坐在一方案几前。案几之上,也摆放了一份县衙舆图。他笔蘸朱砂,沿着图中的各条路线勾画,两个铜烛台摆放在舆图两侧,忽明忽暗的火光在他光洁的脸上跳荡。

      两个鲜红的圆圈醒目,一个圆圈印在马厩的方位,另一个圆圈却在西北方向的一个偏僻的角门。

      张巡的嘴唇生得薄薄的,本就总是苍白无血色的样子,而此时,他正对着舆图微笑,薄薄的唇角抿成一条柔和的弧线,这道笑容将他苍白的脸点亮了几分。

      夜里安静极了,风声、落叶声、打更声、全都清晰可听闻。张巡侧耳又听了一阵,竟然听到了安稳的马酣声,想来这些温驯灵敏的生灵此刻也已经酣然入梦。

      张巡摇了摇头,觉出了一丝不对。

      看来,果然不是这里了。

      他抬手在舆图的左下角的红圈上轻轻地画了一个叉。朱红色的笔尖顺势而上,仿佛一柄细长的钢刀,对准了西北侧那个偏僻的角门。

      他的笑容更甚,心道,这两个家伙还算聪明。

      就在这时,一个身材圆润,面庞也圆润的小吏推门走了进来。

      他恭敬地来到这位白衣少年身边,问道:“张头,打更的刚刚敲过了,现下都丑时了,您说的……那位空妙郎君……当真会来么?”

      圆脸小吏吞了吞口水,光是念到那个名动天下的侠盗的名字,他的心就扑通狂跳。他从没想过,自己所供职的这座平静了不知道多少年的小县衙,有一天竟然也会摊上这样的大事。

      空妙郎君,那可是连皇宫大内都进得的人啊!柳三里先生的嘴里,这位郎君可是天仙一般的人物,凡人都近不得身。新城县衙总共只有四十来号人,还有许多是从未拿过棍棒的小文书,就是全部捆在一起一块儿冲上去,怕是也奈何不了他呀。

      见张巡不答话,圆脸小吏又叫了一声,“张头。”

      这是他们给张巡起的外号,叫起来也顺口,顾名思义,现在张巡就是他们的头儿了。

      别看张巡只有十二三岁的年纪,又是从书院里调来的,在县衙总共也没待个把月的,可不仅县衙里被他调教过阵形,纪律的捕快衙役们都服他,就连彭县令也对他青眼有加,格外器重。

      张巡将空妙郎君现身新城的消息告知众人的时间,比州府发下来的榜文更快,而且他仅仅凭着一幅空妙郎君留下的画像就能确定画中人是林婆婆,也真是神了。

      听说为了确信林婆婆就是画像上的人,他调阅了曾经林婆婆所有在县衙存档的户籍文书,仔细对比了三年留存一次的画像,经过详细的比较,他才确信林婆婆就是空妙郎君画像上之人。当真是心细如发,观察入微,做事又极其谨慎。

      不过他却说,此时断言空妙郎君就是林婆婆失散多年的儿子却为时尚早,一来没有更多的证据,二来林婆婆咬死不认空妙郎君是她的儿子,他们也不能仅凭相似的画像来定罪。可林婆婆又说不清楚为什么自己的画像为什么会在空妙郎君身上,所以张巡提出可以将林婆婆关押,若空妙郎君真与她关系匪浅,必会设法搭救,如此一来,便不愁抓不到这位名扬天下的大盗了。

      彭县令在上京述职之前,便交代县衙上下,遇事不决,尽可询问张巡的意思。

      这圆脸小吏虽没读过几年书,可也听得出来彭县令话里的意思,这几乎是将县衙里大半的权利都假于张巡之手。能从他们的顶头上司那里得到如此殊荣,这位年纪轻轻的少年郎,实在是不容小觑。而他也是真的打心里觉得张巡很厉害,几次三番接触下来,他更是被张巡的心智谋划,为人处世所折服。

      如今,空妙郎君现身新城,整个钱塘的目光都聚焦在新城县衙,人人都有些惊慌失措,唯独张巡站了出来,承诺自己有抓到空妙郎君的把握,这下,他便直接成为了整个县衙的主心骨。

      彭县令如此器重张巡,莫不是会让他来当下一任县丞?他看着张巡俊俏的侧脸胡思乱想。

      这便是崭露头角,初获权力的滋味么?张巡看着圆脸小吏恭恭敬敬的模样,反而收敛了笑容,变得一本正经。

      他轻声对小吏说道:“无需多虑,他一定会来的。一切仍按照原计划进行。”

      张巡语气和缓,面容镇定,不见一丝大敌当前的惊慌失措。圆脸小吏看着张巡自信笃定的目光,一颗狂跳不止的心终于安静下来。

      “那便好,小的告退了。”小吏转身欲走。

      “小辛。”张巡叫道,“稍等片刻。”

      这名叫小辛的小吏没想到张巡竟然记得自己的名字,颇有些受宠若惊的意味,他连忙答道:“张头,有何吩咐!”

      “吩咐谈不上,我不过是从书院借调过来的一个小小的文书,你不必如此客气的。”张巡温和一笑,“林婆……”他顿了顿,随即改口道,“犯妇林氏可安置妥当了。”

      小辛点头答道:“一切全依着您的意思办的,都妥当了。”他随即疑惑道,“只是小的不明白,您为什么要将她换……”

      张巡打断道:“虽然空妙身上的画像与林氏年少时存档的户籍文书足有十成相像,这足以说明二人关系匪浅,但是我朝律法清明,无确切证据不得羁押犯人,更不得罗织连坐。所以我们没有理由将其拘押,权宜之计,只能如此处理。”

      圆脸小吏依然一脸迷惑,可他并没有追问的打算,县令说一切都听张巡的,他一个微末小吏听话照做就是。

      小辛一拱手,就又想告退。不料张巡忽然发问道:“小辛,我记得你是半年前才来的县衙吧?可还习惯?”

      小辛有些发懵,他不知道眼前这个面如冠玉的少年为什么要突然与自己闲话家常,平素也不过是点头之交罢了。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挠了挠圆脸,答道:“是的,不过是些整理文书和处理县衙庶务的杂活,没什么习惯不习惯的。”

      话落,这小子立刻察觉到话中的不妥,连忙补充道:“小的能来县衙效力,来接我老爹的班,还得多谢彭县令开恩。”

      张巡点点头,说:“彭县令宅心仁厚,确是一位难得的父母官,你父亲在县衙当了一辈子小吏,辛苦半生,临退还惦记着你的前程,也是用心良苦。”他顿了顿,看着小辛的目光里透出一丝深不可测的意味,“这份小吏的俸禄虽微薄,但确实是一份得来不易的工作。”

      小辛被张巡说的一头雾水,又一心想走,只能再次附和道:“是、是,得来不易。”

      张巡笑道:“还得多加珍惜,努力建功立业才是。”

      “是,是。”这一番突如其来的对谈让小辛局促不安,他面红耳赤地说,“张头若没有别的吩咐,小的这就告退了。”

      “嗯,请替我将雷捕头叫来。”张巡点头。

      小辛得了张巡的准许,立刻如蒙大赦般冲出门去。不知道为何,张巡明明是个温和儒雅的少年,却仿佛自带一种无形的威压,让他不是很敢主动和张巡说话。还有就是张巡方才看他的眼神,让他有些不适,那是一种洞察和审视的目光,让他感觉自己仿佛穿了什么颜色的裤衩子都能被张巡看穿。

      他站在门口,喘了几口气,努力平复了一下心情。

      就在这时,一个魁梧的黑影忽然从屋顶的房梁上倒挂了下来,一双漆黑的眼睛与小辛四目相对,一头马尾似的长发在空中扫来扫去。

      “鬼啊!”小辛被吓得腿脚发软,靠着墙面就缩了下去,这个漆黑的人影还在摇摇晃晃的,极是瘆人,难道贼人这就来了?

      小辛额头冒汗,立刻就想放声大叫。可他没能发出一丝声音,一只冰冷的铁掌扑上前来,牢牢地箍住了他的嘴,小辛叫不出来,只能瞪着写满了惊恐的眼睛,呜呜直叫。

      “再沉不住气鬼喊鬼叫的,就杀了你!”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从黑影空中冒了出来。

      小辛一听这声音,原本已经提到嗓子眼的心终于落回了肚子里,身子立即不发抖了,靠着墙根长出了一口气。

      倒挂于房梁的身影轻飘飘地翻落,一个眉目刚毅,身长八尺的精壮男子就立在小辛面前,他约莫二十出头年纪,一头浓黑的长发束在脑后,好似一条蓬松的马尾,整个人看上去利落又精神。

      小辛站起身,嗔怪道:“雷捕头,这都什么时候了,您还吓唬我。”

      “我这是在考较你是否随时保持警觉。”雷捕头双手抱怀,腰间挂着两把铁锏,面带微笑,“现在看来,你的警觉性还不错。”

      小辛肥胖的身躯沿着墙根吃力地挪动,想要尽量与面前这个凶神恶煞的人物拉开距离,他可不想和这个雷厉风行的捕头打交道。

      小辛朝亮灯的屋子一指,说道:“您来巧了,张头正找您呢!”

      雷捕头闻言,面色一凛,连忙抬腿朝屋内走去,也不和这个面相讨喜的圆脸小娃逗乐了。

      摆脱了这位雷捕头,小辛心知再也耽搁不得,连忙脚底抹油,朝院外走去。他边走边哼哼道:“张头终究还是更信任他自己带来的人啊!”

      原来,这位雷捕头本名雷震,人如其名,做事雷厉风行,手段霹雳,自打前些日子他来了衙门,周围的小偷全都望风而逃,对他十分惧怕。这人原本是富春江对岸一处衙门里的捕头,中秋回乡省亲,遇上了空妙郎君的大案,被张巡一番挽留,前来新城县衙支援。

      当张巡将他引荐给彭县令时,捕快们都对这位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的精瘦小子颇有微词,觉得此人除去一张好看的脸,全身上下没什么过人之处,那双长腿,好似竹子一般细长,一棍子下去就能打断,凭什么能来当他们的首领呢。

      可就当彭县令让这群捕快中最厉害的那个人来与雷震过上几招时,这木讷寡言的小子竟然拒绝了。本以为他是心虚害怕了,想打退堂鼓,没想到他竟开口说,“让他们一起上吧。”

      这话一出,不仅彭县令愣了愣,在县衙干了许多年的捕快们也登时炸了锅,一群人撸着袖子就想上去给这姓雷的小子一点颜色瞧瞧。这不知天高地厚的浑小子,口气未免太大了些。

      一群人当即手持棍棒,一拥而上,将雷震团团围住。

      在无数棍棒的包围下,这小子缓缓抬起了挂在腰间的那两只灰扑扑的铁锏,他分腿而立,身子稳定极了,一股捕快们前所未见的杀机登时涌现出来。

      这不起眼的小子出手奇快,没有一丝犹豫地刺出了双锏,捕快们只觉眼前一阵人影闪动,下一秒,雷震就已经来到他们身后。众人大惊失色,正欲抬棍反击,可就在这时,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所有人手中的木棍全都传来了咔嚓声,坚硬的木头全都齐刷刷地应声而断,眨眼之间,就变成了一堆无用的废柴。

      捕快们目瞪口呆,彭县令面露喜悦,他抚掌大笑:“没想到我的县衙里也能有如此人物!雷捕头挥锏如神,颇有开国大将秦将军的风范啊!”

      少年不卑不亢地一躬腰,算是谢过了县令的夸奖。

      彭县令见这少年功夫好,人又沉得住气,模样生得又乖觉,心下更喜,当即便想要将他收入新城县衙。可少年却说,自己只是应张巡相邀,才来此协助缉拿盗贼的,待到这边事情了结,他还是要回到自己原本的县衙去。

      彭县令深知强留不得,只得下令雷震暂时领新城捕头一职,全力协助张巡办案。

      这么厉害的人物竟然也能为张巡所用,实在是了不得。据说,雷捕头愿意为张巡效力的原因是张巡于他,有过救命之恩。

      倒是个知恩图报的人。

      这些念头在小辛的脑海里转了片刻,他随即摇了摇头。

      这关他什么事儿?还是赶紧去看看林婆婆,哦不,去看看犯妇林氏吧。

      雷震进入屋内,见白衣少年一派气定神闲,心里又涌起一阵钦佩。张巡的年纪比他可还要小上八九岁,却能做到面临大事,镇定如恒。

      此刻,张巡正面对一张由自己所画的县衙舆图低声沉吟,颇有燃灯读书,静候飞贼之意。

      “可布置妥当了?”张巡抬头,冲他一笑。

      “万无一失。”雷震沉声答道。

      “甚好。”张巡笑笑,“赵员外家的人怕是要等得急了。”

      “可不是么,”雷震也笑了,“原本是那老员外的小妾自己手脚不干净,偷了一对价值连城的夜明珠手串,谁承想这手串又被空妙郎君给顺走了。这对手串可是老员外的家传宝物,当下急的没法子,使唤家仆日夜守在县衙之外,等着咱们给他家一个说法呢。”

      张巡讽刺一笑,“扬州到钱塘,他这说法要的也够远的。也罢,今日便可给他一个说法。”

      雷震想了想,问道,“您将县衙各处进出口的守兵全撤了,这……真的能第一时间发现他们,并抓住他们么?”

      “不妨事。”张巡答道,“县衙兵力太有限,五座瞭望楼各安排两人,加上所有今夜可供调动的衙役和捕快,咱们手上能用的不过二十人,本就布置不过来。”他顿了顿,说,“我正巴不得他们进来呢,将守卫撤了也好,在门口布兵,万一将他们给吓退了,咱们今夜又抓谁去?”
      雷震瞬间顿悟了。

      县衙本就是易守难攻的堡垒,最重要的是让贼人心甘情愿地自投罗网。

      难怪张巡将所有守卫都撤掉了,不论是马厩还是西北侧角门,他都没做任何部署。若是空妙和罗四爷从马厩潜入县衙,也会惊讶地发现,马厩与西北侧角门一样空无一人。

      张巡用笔尖又在舆图上圈出一处,对雷震说道:“此处才是今夜最险重之所,此处的防备全都仰仗雷大哥了!”

      雷震听得张巡唤他做雷大哥,心头一热,连忙躬身答道:“必不负巡弟所托!”

      雷捕头思索半晌,沉吟道:“就要丑时一刻了,贼人怎么还不现身?”

      忽然,屋顶上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轻响,若说这微弱的动静比脚垫绵软的狸猫还要轻微,寻常人断不会留意,可雷捕头立刻肃然而立,浑身肌肉紧绷,双手按在双锏上,一副随时准备出击的模样。

      “这不就来了。”张巡抬头,对着屋顶微微眯起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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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对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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