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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谜局 ...

  •   张巡觉得这几日实在是太奇怪了。

      先是南八,中秋一过,这小子天天不见人影。

      白日还好说,南八大概都是在江舟上飘着呢。曾经归乡的人,又都变成了离乡的人,乘着小舟漂泊四海,江上的生意又变得红火。可晚上,也不见他人影。

      这个臭小子甚至只在林婆婆处给他们俩留了一句话,说是沉迷练功不能自拔,待神功大成之日再来与他俩闲聊。

      “闲聊?”张巡的嘴角抽了抽。有没有搞错啊?

      原本每一日的江边夜话可是南八他自己最期待的环节呀。每次都会拉着张巡和许远,竹筒倒豆子似的,大谈今日又从船上听到些什么奇闻怪事,他俩都插不上话。

      现在可倒好,仿佛曾经都是许远和张巡成日里拉着他不务正业似的。

      再是许远,中秋一过,张巡除了能在书院里看见他以外,其他时间,这位小爷也是不见踪影。

      许远连和张巡一起去林婆婆的店里吃饭都兴味索然,说是有十万火急的事要办。许公子每日一散学就跑个没影,张巡喊都喊不住。

      更离奇的是,据衙门里每日巡查大街的人说,总看见许远鬼鬼祟祟地走街串巷,挨家挨户地探头探脑。几日下来,几乎整个新城尚未出阁的小娘子都被他趴在院墙上偷看了个遍。

      “这是想要成亲啦?”张巡浮想联翩。

      总而言之,原本总是形影不离的三个人,只剩下张巡一个人了。每当张巡从书院走向县衙时,行人寥寥的大街上,孤零零的张巡颇有一些形单影只的意味。

      要是放在平常,张巡肯定会打起精神,仔细调查这两人鬼鬼祟祟的是在搞什么东西。

      可这段时间,张巡也没那个精力。毕竟他一颗心都吊在县衙里,想方设法地想做出些功绩来,让县太爷对他另眼相看。再者,县衙最近也的确忙的热火朝天,不再是为了中秋前的文书失窃案,而是有了更大的案子。

      空妙郎君。

      不仅仅是张巡家小院里的泥地上,发现的“空妙”二字,彭县令也从州府发下来的文书上得知,这个名动天下的大盗,如今就在新城!

      这件事可非同小可。

      空妙郎君所偷之物,大多价值不菲,牵涉到达官显贵,高门望族。这些人发起怒来,一纸又一纸的诉状如雪片般飞到彭县令的案牍上,搅得他焦头烂额,寝食难安,遂下令官府全力缉拿。

      整个小小的新城县衙如同被架在火上炙烤,三房六院里的所有官吏和衙役,都急的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若是抓不到空妙,就凭他们,是断断承受不了上面的雷霆之怒。与空妙相比,一个偷通关文牒的老头,实在是太过微不足道,转眼就被所有人抛诸脑后。

      张巡坐在一张堆满文牍与竹简的案几前,双眉深锁,豆大的烛火只能照亮眼前的一方小桌案。

      若是母亲看到了,只怕是要责备他不爱惜眼睛的,还会顺手再帮他拿几盏明亮的油灯。可这毕竟不是在家里,而是在县衙。

      张巡每晚都会来县衙继续整理如山的文牍,修订其中的错误,常常忙碌到月上柳梢,才揉揉酸疼的眼以及因久坐而麻痹的双腿,一步一步地走回江边的小屋。

      他这么拼是图啥呢?

      张巡周围那些不明就里的衙役们总是一头雾水,不过就是个尚在读书的穷学生,县衙也不给他发俸禄的,何必如此。

      难不成是想在县令面前露脸,以后好在县衙里混个文书当?

      衙役们似乎找到了答案。

      当文书好啊,平日里也就动动笔杆子,左右也算是朝廷的人了,旱涝保收,多稳定。

      于是他们也不管张巡在衙门里待到多晚,反正他们到点走人,有人愿意多干活,那就由着他干呗,他们乐得轻松。

      张巡心里记挂着他的户籍,哪里会管其他人的眼光,他总是平静如水地翻阅着山一样的文书,时不时用蘸了朱砂的笔,将错漏批注出来,一丝不苟,严肃认真。

      可今日,他人虽还在县衙,却并没有工作。

      油灯下放着一张破旧模糊的美人图。

      张巡目不转睛地盯着,仿佛画里的是他的心上人。

      当那件消失的白衣又飘荡在院子里时,张巡差点以为昨日的一切都是自己的幻梦,要不是地上的“空妙”二字还在,他几乎认定一定是自己出了问题。

      他懵懵地套上白衣,拍了拍脸,想让自己清醒清醒。可他却感觉衣襟内,有什么纸质的东西顶住了他的胸膛,这种感觉怪怪的。他伸手一掏,这幅美人图便舒展在清晨的光线中。

      “什么东西啊?”张巡几乎让失而复得的白衣和怀中多出来的画像给搞傻了,脸上浮现出一层怒气,“好一个空妙郎君,逗我玩呢?”

      张巡将满桌的文牍再推开些,剔亮烛火,仔细地看着画中的女子。

      张巡的表情逐渐变得不自然。

      这圆润的脸庞,杏仁儿一样的大眼睛,温暖热切的笑容……看上去为什么这么眼熟?他总感觉自己在哪里见过似的,一时之间却又想不起来。

      他将画翻了个身,仔细打量起画的背面。

      这狡猾神秘的空妙郎君,到底为什么要和他一个素不相识的小娃娃过不去呢?一件好好的衣裳,偷了又还?甚至还在衣裳里,夹了一幅画像。

      张巡百思不得其解,他借着火光,将画像翻来覆去地照着,什么线索也没发现,气的他恨不得将画烧了。

      可就在这时,张巡突然一惊,他摸了摸画的中央,感觉这画布比他想象中……要厚?

      否则,就凭一张薄薄的宣纸,他怎么会看不清渗透到背面的墨迹?张巡心思一动,拿来一把锋利的剪刀,沿着画像的下沿,轻轻剪开一条细细的纸条,很努力地没有破坏画中人的面貌。

      果不其然,本该是薄薄一层的画纸,竟然沿着剪开的裂缝出现了一道缺口。

      张巡心中大喜,朝缺口中吹了一口气,两张黏贴在一起的画纸间出现的空隙被空气胀满,张巡仔细一瞧,这空隙里似乎还夹了一个东西。

      他轻轻一抖,一封对折的信纸,滑落出来。

      歪歪扭扭的小字,一看便是不常用笔之人所写。

      “壬寅年八月初一,余欲离乡谋生,因子尚在襁褓,与妻婷争执不下。然此多年困顿龃龉,余亦难忍。虽前程未卜,福祸难料,余决意离去,仍念妻孩,不愿当面辞行,故留书一封,以作诀别。他日复见,便成陌路,生死自担,再无瓜葛。”

      什么啊?张巡看的火冒三丈,什么薄情寡义的男子,竟然抛弃妻子,留下一封诀别书远走他乡?真是见了鬼了。

      张巡心中一阵唾弃。看着男人的意思,是打算让一个产子不久的妇人,独自抚养尚在襁褓的孩子?

      孤儿寡母,想要在这吃人的世道上活下来,有多么艰难。这几乎就是想让自己的妻子与孩子去死啊。

      张巡一拳头砸在了画像上。

      这种艰难,他太懂。

      他将手按在泛黄的画纸上,抚摸着那个明眸善睐的姑娘,她仍笑的灿烂,可张巡修长的手指却似乎透过纸面感受到了一种浓烈的酸楚。

      壬寅年,那可是三十几年前了……事隔经年,曾经鸭鬓簪花的姑娘,只怕早已垂老。

      时间的强大,足以让多年前的一段爱恨,化作可供谈笑的前尘往事。但是,当日的心痛诀别,此后的无法释怀,肝肠寸断,仍在翻开长信的这一瞬间透过时空,朝张巡袭来。

      不知道收到这封诀别信的女人,是怀着怎样的一种心情,将信与自己的画像粘合在一起,却并未将它们都付之一炬,而是仔细地收藏起来,甚至日夜对看。

      三十几年前,只要是人就都会变老……

      电光火石间,张巡突然想到了什么,他低下头,几乎与画像上的姑娘鼻子顶着鼻子。

      他又确认了一番,肯定了自己的猜测,没想到啊……原来是这么回事儿!

      可他随即又迷惑了,就像是在脑海中拼凑一张被撕碎的画,如今他已然拼凑出了概貌,可终究还差几张碎片。

      张巡将画像和信纸,仔细地收好,慎重地放在怀中。如何才能找到空妙郎君,他已经心里有数了。

      原本他就对自己执意缉拿的那个老人,心怀浅浅的愧疚。

      现在的情况就大不相同了,能不能抓到老头,对张巡而言已经没有那么重要了。

      若是抓到了风头正盛的空妙郎君……

      张巡轻轻一笑。

      那笑容竟然有些,深不可测。

      =

      “小子!今日怎么心不在焉的?”四爷手握一根竹条,冲着站在树桩上发愣的南八挥舞过去,怒吼道,“你这腿上的劲儿都没用够!”

      啪得一声,细长却劲力十足的竹条抽打在南八的大腿上,疼得南八嗷嗷直叫,立即原地蹦了起来。这一蹦,他身子再也不稳当,从低矮的树桩上重重地摔了下来,脸着地。

      “呸呸呸,”南八吃了一嘴的沙子,连忙吐掉,他翻身怒视着身旁那个嬉笑的老头,没好气道:“臭老头,敢打我?真拿自己当我师父了?”

      “不然呢?”四爷的山羊胡子得意地翘着,他大步走上前来,将竹条对准南八的鼻尖,说:“学了我这么多功夫,还不肯叫一声师父?”

      “呸!”南八大声反驳,“小爷才不要一个贼当我师父,说出去都丢人!”

      四爷一听这话,立即也不乐意了。他用竹条不客气地猛击南八的头顶,疼得南八双手捂着脑袋,闪躲着站了起来。

      “作为我罗四爷的关门弟子,你还不乐意了?”老头吹胡子瞪眼,“三十年前,这江湖上谁人不知我罗四爷?若不是十几年前窜出个空妙小儿,这天下第一侠盗的名号,哪里能轮得到他!”

      “你就吹吧!说大话谁不会啊?”南八完全不信,“人家侠盗,讲究的是一个侠字!你充其量只能算个盗。而且空妙郎君玉树临风,天底下不知有多少小娘子惦记,哪像你,孤家寡人一个,还得我来收留你。”

      一提到“家人”,原本喋喋不休的罗四爷就像是被点了哑穴,再也不说话了。

      哼,南八得意一笑,又跳到矮树桩上。

      他屏气凝神,准备将这两排罗四爷亲手打的树桩再跳上一遍。他看着这些形态各异,难度不同,高矮不一的桩子,回想起罗四爷的教导。

      罗四爷曾对他说,南八现在的功夫,虽然已经算是似模似样,可距离真正的轻功,还差的太远,甚至可以说是连门都没有摸到。

      若是想练就天下一等一的功夫,真正做到飞檐走壁,踏雪无痕,那便得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勤学苦练,一日都不可懈怠。

      罗四爷的轻功心法,分为“奔跑”,“蹿跃”,“走杆”,“跳阶”,“跑桩”,“走壁”,“越脊”八个阶段。不出几日,南八便已经练到“跑桩”了。

      他也是在这几日才知道,罗四爷曾经竟然也是跑船的。

      据罗四爷自己所说,他年少时还曾掌舵撑帆,在白浪滔天的大海上驰骋,他这一手密不外传的轻功,便是在海上练出来的。不论海面上卷起多大的浪,他的小船如何颠簸,他都能稳稳立在甲板上,应对自如。

      不仅如此,他还练就了瞬间攀上船的最高处的能力,根据风雨随时调整船帆。大雨大浪面前,时间可不等人,耽搁一刻就有可能船翻人亡。

      久而久之,他的这一套轻功,便练到绝顶。再加上他自己肯钻研,便归纳出了这一套轻功心法。

      南八虽常常挤兑嘲讽四爷,可四爷说的有关功夫的这一切,他都信。每当罗四爷一本正经地讲述轻功秘诀时,南八从不反驳,总是乖乖地听着。

      因为他也常在江上行船,深知狂风大浪对人的考验,若不是他早已在江上练出稳定的下盘和卓越的平衡能力,他也绝不可能在几天之内就完成了前五项训练。

      他刚练完“跳阶”,还没喘口气,罗四爷就在胥王庙旁的沙地上给他扎起了高矮不一的树桩。这些树桩看似简单,实则非常难对付,对发力的方法和落点的准确性,要求极高。

      中秋过后的这几天,南八便一直在和这些桩子较劲,连张巡和许远,他都顾不上搭理了。

      南八抬腿纵跃,肌肉绷起,精瘦的身体里仿佛蕴藏着无穷的力气,他游刃有余地在树桩之间跳跃,仿佛山间的猿猴在玩一种有趣的游戏。

      可南八的表情,却不像是玩游戏那般放松,他的模样正如听张巡和许远他们讲兵法时那么认真。

      “真是个小猴子,”四爷看着南八日臻完美的动作技巧,山羊胡子得意地翘起,没什么比看见爱徒学到他的真传更欣慰的事情了。虽然这个混小子并不愿意承认他这个师父,可他却是认定了这个徒弟。

      这个徒儿,武学底子出类拔萃,心思善良,一身鬼神不侵的刚正之气。假以时日,必然能名扬天下,成一世豪杰。说不定自己达不到的,这小子真能做到。

      四爷满意地笑着,浑身的落寞都仿佛被冲淡了。

      在跑跳了三四个来回之后,南八的大脑在这种略显机械化的训练中渐渐放空,他的心里一直记挂着林婆婆的事儿,注意力总是分散。

      晚饭时,张巡的话又开始在他耳边回响。

      今日,他们兄弟三人好不容易又一次在林婆食肆聚首,可在后厨忙碌的人却不是他们熟悉的林婆婆,而是张巡的母亲。

      张巡告诉他们,林婆婆生病了。

      原本以为只是劳累过度,天气转凉引起的风寒,可没想到郎中却说,林婆婆患的是凶险的时疫。

      时疫传染性极强,病势凶猛,那郎中一是害怕被传染,二是害怕治不好砸了自己的招牌,收拾药箱就想走人,愣是被张巡给叩了下来,催着他开了药方,可好几副药喝下去,还是没见好转。

      眼见着林婆婆一日比一日严重,咳嗽不止,高热不退,张巡和母亲焦急地不行,郎中说,想是林婆婆年岁不小了,被时疫牵扯出了积年藏在身体里的沉珂固疾,才如此凶险难治。

      在张巡的威逼利诱下,郎中无奈答应,一定尽力而为。

      可林婆婆挂念着早就定好的要来她食肆里用餐的老主顾,不愿失信于人,只好委托张巡母亲来食肆里帮她照看几日。

      现下,张巡的母亲已将林婆婆生病的消息告知众人,许多人听说林婆婆患的是时疫,急忙离去,连用饭也不肯了。

      生意因此越发惨淡,今日便是林婆食肆开张经营的最后一天了。

      浓烈的低气压笼罩了仅有的三个客人,南八一拍桌子,大声提议:“一会儿我们一起去看望林婆婆吧!”

      “可林婆婆患的不是寻常疾病,是时疫,”张巡出言提醒,“这几日我娘在照看她,你们最好还是等林婆婆好转之后再去看望她吧。”

      “那个郎中能治好么?”许远不太放心,时疫的凶险,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了,他眼前仿佛浮现出了那座黑云笼罩下的幽州城。

      许远深吸了一口气说,“时疫可是连长安城的御医都不敢有把握的病症,我家里存了几本医书和药方,我现在就回去找!”

      林婆婆虽然命途多舛,却待人极好,更是正如亲儿孙一般疼爱照拂着他们三人。眼下她病势如山,又孀居多年,身边无人照料,许远他能不着急么!

      一只温热的手及时按住了许远。

      “别慌,”张巡安慰,“我和娘亲每天都会去看望林婆婆,给她煎药的。”

      张巡垂着头,若有所思,“人一老了,什么都怕,最怕生病,若还能联系到林婆婆的亲人的话,情况应该会好的多。”

      “可是林婆婆的丈夫不是早就死了么!”南八叹气,“好不容易拉扯大的儿子又跟别人跑了!哪里还有什么亲人啊?”

      “林婆婆真是命苦。”张巡的母亲也来到他们身边,她轻声说到,“林婆婆的娘家好像是在萍乡,说不定在那里还能找到她的亲人。”

      “萍乡在哪?我现在就划船过去!”南八站了起来。

      “别急别急。”张巡无奈一笑,“林婆婆只是病了,又不是第二天就见不到了,你们一个个怎么都这么着急?”

      南八有些不满。平日里林婆婆最疼爱的就是张巡了,怎么这家伙非但不着急,甚至还透透着一股子冷漠?

      “若是娘家有亲友可托付,自然是最好,”许远也不愿再耽搁,他站起身对张巡说,“我现在就回家去,晚上给你送药。”

      张巡这次也不再阻止许远了,他突然说道:“既然是要找药,你再找找你家里有没有治疗烫伤的药,这个一定能用的上。”

      “你受伤了?”许远和南八异口同声地问。

      “不是我。”张巡否认,“是林婆婆。我娘替林婆婆擦拭发热的身体时,发现林婆婆的背上有一大片很严重的烫伤,虽然已经过了很多年了,可那伤痕还是触目惊心呢。”

      “这是怎么搞的?”另外两人蹙起眉头。

      “我曾听林婆婆说,十几年前,她儿子玩耍时曾跌倒,就差一点就要摔进燃烧的炭盆里,千钧一发之际,幸亏林婆婆飞身去救,将儿子紧紧搂在怀里。虽然她儿子得救了,毫发无伤,可林婆婆就没那么幸运了,她整个背都跌进了滚烫的炭盆,火红的炭夺走了她背上一整片美丽光洁的肌肤,从此落下永远不能消退的疤痕。”

      张巡的娘亲将这段不为人知的往事告诉了他。

      南八听的倒抽了一口凉气,仿佛正被一块滚烫的炭烙在背上。

      “那得多疼啊!”他很难过。

      他知道林婆婆吃过很多很多的苦,可这些朦胧的苦,一旦以某种方式具象化,就让他格外心酸,难以承受。

      不知道林婆婆这么多年,都是怎么熬过来的。经历了那么多常人难以想象的痛苦的她,非但没有变成面目可憎,自私自利的模样,反而总是热切快乐地笑着,努力地帮衬着身边的人。

      好像什么都难不倒她,打不垮她。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张巡瞄了一眼沉默的许远和南八,幽幽地说,“林婆婆生得杏眼桃腮,年轻时想必也是个大美人,她的儿子应该也得了她的真传,否则勾栏瓦舍里的小娘子也不会真看得上他。”

      张巡啧啧叹惋,“可怜天下父母心,若不是林婆婆舍己救儿,那道疤就要落下她儿子的脸上了。”

      杏眼桃腮……许远想到了些什么,那一双狭长的眼,忽然张开。

      =

      南八思绪飘飞,惦记着林婆婆的情况,回想着今晚的对谈,他总觉得自己遗漏了什么重要的信息。

      心思不定,功夫不稳。

      南八一不留神,一步踏空,立刻从半空中摔落下来。可这一摔,后果非同小可。他倾斜的身子直往地面坠去,可身下不再是低矮平缓的木桩。这一部分的木桩,顶上尖锐异常,若是被插进身体,只怕死状凄惨。

      事发突然,落地的距离太短,南八没有时间去调整闪避!

      就在这时,一个身形比风还快,四爷果断飞起一脚,狠狠踢在那根木桩上,力气巨大,将插进土壤的木桩连根拔起,解了南八的危机。

      下一秒,南八与圆柱形的木桩一起滚落在地。身上除了受到一点擦伤,再无伤痕。

      “又分心!”四爷怒斥,“你今日到底是怎么了?”

      南八在地上滚了几圈,这一摔,他感觉原本昏昏沉沉的脑子反而清醒了不少。南八一拍屁股跳了起来,双手按在四爷的肩头,问道:“我记得你和我说过,你是越州萍乡人!”

      四爷被他问得一愣,茫然点头。

      南八大喜,问道:“萍乡离这里远么?我要去萍乡找林婆婆的亲人!”

      四爷听到“林婆婆”三个字时,眼中的茫然突然消失了,他急问道:“你说的林婆婆可是做莲蓉月饼的那一位?她出什么事了?”

      “哎!”南八没留神到四爷这过分紧张的模样,他长叹了一口气,将林婆婆的事情竹筒倒豆子一般尽数倾吐了出来,包括林婆婆的生病以及救儿子落下的伤疤。

      四爷的脸色越变越差,仿佛笼罩了一层乌云。

      “所以呀,我们得去替林婆婆找到家乡的亲人!你不是也想回家吗?你给我指去萍乡的水路,我划船,咱们今夜就出发!”南八扭头去拉四爷,却拉了个空。

      他一回头,就发现这个古怪的老头早不见了,正一阵风般朝墨玉林的方向跑去,老头瘦削的身形灵活地在树丛间起落,穿风踏叶,如大雁的爪尖轻点水面。

      南八目瞪口呆地看着四爷出神入化的轻功,又一次深刻认识到自己的差距。

      三十年前,这个倒霉老头,没准儿还真的名扬江湖过。

      =

      早些时候,许远刚一回府,连书箱都还没来得及放下,就急忙冲进家中存放药材的库房。

      许远刚一进去,就与药房中的一个人撞了一个满怀。

      叮铃哐啷,七八个圆润的小瓷瓶从那人的怀中散落在地。有的是青色的,有的是白色的,沿着地板来回滚动。

      空妙捂着被撞到的鼻子,“哎呦”一声。他单腿站立,右腿曲起,灵敏地朝后退去,着急忙慌地将自己与闯入的许远拉开一段距离。

      他用袖子擦了擦脸上流淌的两道鼻血,嗔怪道:“这么急是做什么?拉肚子了么?”

      许远捂着额头,吃痛一声。可他没有回应空妙的调侃,而是连忙从地上爬了起来,绕过地上四散的瓷瓶,往药房中那一面顶天立地的木架走去。

      琳琅满目的药品陈列其上,整整齐齐,分类规整。不论是药丸,粉末,膏方,药贴,一应俱全,连标签都粘得清晰又规矩,非常便于查找。

      许远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药架,将手指从药架上陈列的各类药品上划过。很快,他从第三排左侧的架子上取下一个红色的瓷瓶,紧紧握在手里。

      整个屋子里都弥漫着浓郁的草药味,许远深吸了一口。

      他很喜欢药材的气味。这些天材地宝经由大自然孕育而出,经过特殊的处理后,就具备了救死扶伤的功效,多么神奇。

      更何况,草药的气味,真是好闻,光是吸了吸空气中的草药之气,许远原本浮躁不安的心,竟然也渐渐安静下来。

      “空妙叔叔。”他突然开口,“您能不能将治疗足疾的药膏给我家留一点,家中还有许多饱受病痛折磨的老人要用呢。”

      空妙的身形顿了顿。他早已将地上散落的药瓶捡了起来,现下正准备趁人不注意,单腿蹦着离开这里。谁料许远突然发问,饶是脸皮厚如他,也在这个少年温润的嗓音中,不可自制地红了红脸。

      幸好这地方灯火昏暗,他就算是脸红了,也不易被他人察觉。

      “知道了,知道了。”空妙不情愿地蹦了回来,挑挑拣拣地将三个瓷瓶放回木架上,嘴里嘟囔着,“这东西再让你爹照着小孙膏方的药方再去配制一些不就得了。”

      许远不置可否,表情严肃。

      他正举着一盏油灯,仔细地翻找着,架子上的瓶瓶罐罐太多,一时之间他竟也无法立即找到他需要的全部东西。

      空妙凑到许远身边,看着许远手里的红色瓷瓶发问:“我记得这朱红色的瓶子里,储存的都是用来治疗烧烫伤的药膏,可是有谁烧伤了?”

      他仔细地扫视了面前这个细皮嫩肉,白皙似豆腐的小子,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只要不是许远受伤就好,其他人是死是活,和他又没什么关系。

      “是烫伤。”许远纠正,“不知道母亲留下来的这些膏药,这次能不能管用,毕竟是积年的旧伤了,希望能管用吧。”

      许远修长的手指在红色药瓶上摩擦,光洁的瓶身上印上了他的指纹。他转身向空妙求助,“我还需要治疗时疫的药方,空妙叔叔你也帮我找找。”

      可空妙竟然没有答话。

      当听见“烫伤”二字时,空妙的耳朵动了动,仿佛在太阳穴的位置,被人放了一根银针,想要轻轻地挑动某些记忆。

      还能被唤起的记忆,是不是说明它本来就从不曾被遗忘?

      积年的烫伤……

      他的眼前突然涌现出久远的记忆碎片。

      在简陋的茅草屋,一个杏眼桃腮的姑娘,一个燃烧着热炭的大铁盆,一双雪白的手捧住一个呜呜哭叫的幼童……再然后,就是皮肉被烤焦的味道与痛苦的叫喊……

      空妙突然激动起来,他一把握住许远的手,将红瓶夺了过来,语气急切:“是谁?谁被烫伤过?伤在哪里?”

      空妙怀中一空,那些被他像宝贝一样塞在怀里的小瓷瓶,再次滑落在地,可这一次他顾不上捡了,甚至连自己的腿伤都遗忘了。

      许远被他吓了一跳,油灯差点从手中跌落,许远堪堪稳住灯火,疑惑地说,“七里泷渡口开食店的林婆婆呀,她家发了时疫,张巡的娘亲在照顾她的时候发现,她的背上曾有过严重的烫伤,说是救儿子的时候落下的,我就是在给林婆婆找药呢。”

      林……

      这天下之人,百家之姓,就算有一天他连自己的姓氏都忘记了,他也永远无法忘记“林”这个姓氏。

      “她……她今年多大年岁?她长什么模样?她是个什么样的人?”空妙的内心被震惊,纠结,挣扎,释然等多种复杂的情绪填满。

      他所剩无几的理智告诉他,还需要做一些必要的确认,可他情不自禁地问出一连串的问题,却似乎根本不需要听许远的回答。在许远错愕的表情中,他终于问出了他最想问的,也是对他而言最重要的问题——

      “她,过得还好么?”

      许远不说话也不找药方了,他突然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审视的眼光注视着空妙郎君。

      这位总是气定神闲,欢乐潇洒,没有正形的男子,身为天下第一侠盗,好像总是快意洒脱,不被世间的一切俗欲羁绊。除了那幅从不离身的画之外,他几乎对所有的人都不放在心上。

      可就是这样一个让人琢磨不透、传奇绕身的男子,此刻就仿佛连魂都丢掉了,惊慌失措,语无伦次地像一个——

      找不到家的孩子。

      许远的心忽然波涛汹涌起来,他终于意识到这段时间自己可能完全找错了方向!

      中秋前后,自己曾画过两个人的画像,一个是张巡势必要逮捕的逃犯,一个是空妙郎君画像上的妙龄女郎。一男一女,一老一少,本该毫不相干的两个人,却被一道奇异的灵光串联在一起。

      这道奇异的灵光,是在他与空妙对视的这一瞬间产生的。

      今天这一刻,是他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他的这位“师父”。

      空妙生得很俊美,与父亲差不多年岁,他的额头平阔,像极了那位山羊胡子的老头。如果遮住他如剑的双眉,单看他那一双星辰般的眼睛,就会发现这双眼睛其实很像可爱的女孩子,带着圆润的轮廓,仿佛两颗挂着露珠的杏仁儿。

      许远突然双手托住空妙郎君的腮帮子,双手向上用力,将他消瘦的脸颊上的肉挤成一团,仿佛一个圆鼓鼓的桃子。

      杏眼桃腮……我早该想到!

      许远不由分说地揽住空妙的腰,将他牢牢得禁锢,力气大得仿佛害怕他下一秒就逃脱。

      “干嘛!”空妙蒙了。

      “随我去见一个人!”许远推着他,急急地往许府外奔去。

      “哎!哎!”空妙单腿蹦跳着,艰难地跟上许远的速度。

      “去哪儿啊?!”他崩溃大喊,同时在心里升腾起不好的预感。

      =

      墨玉林下,立着一个单薄笔直的身影,张巡早已恭候多时。

      既然抓不到贼,就只好守株待兔、瓮中捉鳖了。

      他闭着眼睛,将原本就足够灵敏的听觉放到最大。草丛中微弱的虫鸣,林婆婆的咳嗽,竹林飒飒做响的声音,以及林间传来的脚步声。

      两道截然不同的脚步声,来自两个截然不同的方向。

      他听见这些意料之中的动静,双唇忍不住上扬,笑容冷峻又凉薄。

      张巡想起,在白衣失而复得的那一晚,曾有人看见,只有真叔拎着包袱,提着灯笼,朝他家的方向走去。而在真叔返回时,手中的包袱不见了。

      真叔携带的包袱不见了,被空妙偷走的白衣却出现了。

      他可不会错过这个看似无用的信息。这个消息,就是一块碎片,帮助他点破谜局,张巡也由此发现了在他看似万无一失的部署中的一处盲点——许府。

      张巡大胆推测,空妙与许府关系匪浅。

      张巡还从巡街的衙役处得知,许远一直在寻找的,是一位杏眼桃腮的,爱笑的姑娘。这便与他衣服里夹带的画像对应上了。

      他也曾在前几天,挑了一个白日,专门拜访了他部署之中的另一处盲点——胥王庙。他发现一贯懒散的南八竟然开始叠被子了,篝火里还残留着板栗的硬壳,南八可懒得拨板栗,是谁在替他代劳呢?

      他掀开了另一床单薄的被褥。被褥之下,除了一个小包袱,还有一个东西——那封他苦寻多日的通关文书。

      没想到,自己苦心孤诣都要抓到的两个人,竟然分别躲藏在自己最好的朋友的庇护之下。

      竟然没有一个人告诉他!

      脚步声越来越近了,好得很。

      张巡背过身去,那张棱角分明的俊秀脸庞上,似乎闪过一层薄怒。

      就在这一瞬间,他走进细密的竹林,将自己彻底藏入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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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谜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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