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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幻夜 ...

  •   樱花开了。

      夜至阑时,粉樱吐蕊,温热的晚风吹袭而来,气流颤抖,仿佛烈日之下翻涌的热浪,刚刚在夜色中绽开的那一抹娇红,在热浪的包围下羞涩地露出明黄的花心。

      淡香从苍遒的枝干间慷慨地洒落,随着黯淡的月光,一并落在他凉爽的衣衫上。

      他仰起头,蹙着眉,对着满树的繁花凝悌,眉心那几道浅浅的纹路,仿佛被夜来的风雨吹皱的湖面上晃动的波纹,他的眼睛是淡蓝色的,正渐渐蓄满了水光。

      明明是个花样年华的少年,却少了几分阳刚之气,凝视夜樱,都能感怀落泪。

      长发漆黑如瀑,光滑如锦缎,这一头堪称傲人的秀发自由地舒展在不冷不热的风中,风声阵阵,带来了海潮的声音。

      他没有束发,只用了一段蓝色的锦缎在纤瘦的腰际将一头墨发轻挽,这条蓝色的绸缎泛着海洋的颜色,它存在的唯一目的就是挽成一个松软的绳结,让这头秀丽如云的黑发不至于被越来越盛大的晚风吹得散乱。

      他踏着坚硬光滑的木屐,身穿轻薄如烟的纱罗,从背后看,活脱脱一位身量纤长的女郎。

      微风在夜色中低吟浅唱,幽幽地吹拂过他的发端,这温柔的触感让他想起了那一双来自母上大人的温热的手,那双手总爱替他轻柔地梳理及腰的长发。

      他又想起了母亲那一声声悠长的叹息,还有那在战败之后,琉璃光院中彻夜长鸣的钟声,母亲的叹息仿佛钟声一般沉重雄浑,让他的心无法沉静。

      “阿颜是母亲最俊的儿郎啦!”

      “阿颜的眼睛就像是神明的眼睛,比深潭之中沉浸了千年的寒冰还要透彻美丽。”

      “阿颜的发丝比圣山中涌出的岩浆所凝成的黑曜石还要黑亮,在束发之时,唯有最昂贵的绸缎才能配得上。”

      母亲的手充满爱意地抚摸着他总是微凉的额头,一阵甜美的香气从他的头顶飘下,是皂花油的香气。

      宫廷中的贵人也常常拿它来滋养头发。母亲柔软的手正沾满了晶莹润泽的油脂,仔细地养护着他的每一根纤长的发丝。

      他在心里默默地感叹,或许母亲最想要生下来的,是一个女娃吧。

      “母亲,这束发的绸缎与身穿的纱罗如此光洁华美,是从何处得来的?”

      母亲的动作顿了顿,似乎在犹豫应该如何作答。

      “我知道了!一定是深海里的鲛人,只有他们才能制出如此轻薄的鲛绡。”

      他轻轻一笑,想要回身去拥抱母亲,却扑了个空。

      “那是神明的传说。”母亲的叹息消散在风中。

      他定了定神,眨了眨那双微蓝色的瞳孔。

      寂静的庭院中,樱花正在飘落,长夜寂寞,黯月当空,炎夏的晚风正吹拂个不休,带走了他后背浮起的那一层薄薄的汗液。

      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炎热的夏天,苦热难捱,唯有不见日头的夜里能让人感到松快一些。

      这就是夏天唯一的好处了吧,任它再大再狂的夜风,吹在单薄的衣衫上夜不会让人感到寒冷,只会让人感到白日里体会不到的畅快。

      他伸出白皙的手臂,将指尖对准了那一株在庭院中坐落了百年的樱花树,古老的樱花年年盛开,再随着风雨飘零委地,从无例外。

      他期待着,风能再大一些,好叫那粉白的花瓣凭借这清爽的气流来到他的掌心。

      他从不为花朵的枯萎零落而伤心,花不就是这样的么?永远也逃不掉凋谢成泥,碾碎成灰的宿命,一场风雨,一夜飓风,都足以终结它的青春艳丽。

      美,总是那样短暂。

      他曾梦到过战场,见过燃烧的大船,漆黑的,烧焦的人形,见过将大海都浸染成鲜红色的无尽的血液。他被吓哭了,足足发烧了三天三夜,那一刻他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花的凋零。

      人,不也是这样的么?!

      风,再大些吧!吹尽空气里残留的燥热,吹尽蝉虫恼人的喧哗。

      花瓣正在从枝干上脱离,带着些许的缠绵与不舍,在分叉的枝头间徘徊不休,仿佛零星的苍雪。

      “下落吧!请尽情地下落吧!”他猛然张开了双臂,对着天地呼喊,仿佛一位祭祀,正主持着一场鲜花的葬礼。

      他在心底轻轻地说道:请尽快下落吧!在父亲的剑光到来之前!

      一想到娇嫩的花瓣在冰冷凶狠的剑光下沦为齑粉,他单薄的双肩就忍不住战栗。

      越来越多的花瓣顺从了风的指引,洒然挥别了枝头,在庭院中尽情地旋转,狂舞,勾勒出风的形状。

      他的发带滑落了,漆黑柔软的长发被风轻易地拉扯起来。

      他独自一人,站在樱花的中心,抬起冰凉的手指,捂住了洁如羊脂的脸庞,泪水不间断地从他的指缝间沁逸而出,他再也不能自制地弯下身子,低低地抽噎了起来。

      这是——夏夜。

      他绝望地意识到,庭院中那一株随着家族荣枯了百年的樱花,早就在战败之日死亡了,再也不会盛开,更不会在夏天绽放。

      他曾想种下一株新的小樱花树取而代之,可是,可是……

      眼前的一切,不过是在大洋彼端那一场不可捉摸的梦,只是一场幻象。

      摇晃,剧烈的摇晃,突如其来的震动,带给了他熟悉之感。

      又地动了么?

      千百年来,他的故园就仿佛是大洋之中的一块漂浮的木筏,随波浮沉,颠簸震动,永无宁日。

      他看见指缝间的一切事物都在疯狂地旋转,樱花树丛主干的中心扭曲成一口黑暗的旋涡,擦除了一切光线,粉白的花瓣争先恐后地随风远去。

      天地倒悬,星月失色,庭院中的泥土,草木,砂石,都被颠覆,随着花瓣七零八落地流入树干上逐渐扩大的洞口。

      他脚下的地板已经开始倾斜,木屐三番五次地从他光洁的脚背上脱落,在他的四周,已经没有任何能让他抓住借力的东西了。

      他就这样狼狈地跌倒了再站起来,跌跌撞撞,不受控制地朝樱花树上那一口吞噬一切的黑洞靠近。

      如果跌进洞里,会怎么样?

      突然,一道凌厉的寒光从樱花树褐色的枝干间洞穿而出,仿佛尖锐锋利的冰刃,轻松地割开了枝干。

      樱花坚硬的枝干仿佛吃痛般抽缩了起来,浓绿色的汁液不断地沿着剑刃割开的伤口流出,登时散发出极度的甜腻之气。

      这让他感到窒息。

      他连忙伸出袖口,捂住口鼻,却抵挡不了这直达肺腑的甜味。他的呼吸越变越困难,脸涨成了紫红色。

      凌厉的刀光没有因此受到影响,一道接着一道的雪亮光线在樱花的树干间来回突刺,每一次插入都带着冰山般森冷的气息,执剑之人冷血无情,吱嘎断裂之声不绝于耳。

      洒落的樱花瓣已经从零星的小雪变成了漫天的暴雪,仿佛山神震怒之时,凝固了千万年的雪峰自山腰处崩塌,激起冲天的雪尘。

      冰凉的刀光簌簌飞来,斩断了许多越来越粗壮的枝干,令人窒息的香味变淡,旋转的黑洞也停止了进一步的扩大。

      刀光比花瓣下落的速度更快,刹那间便形成了稠密的剑网,精确地切割开每一朵柔软的花瓣。

      在天旋地转的刀光之中,他勉强分辨出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那是个红褐色的人影,身穿红黑镶金的坚硬甲胄,甲胄上残留着交错纵横的刀斧痕迹,一层诡异幽暗的红光在甲胄上浮现,平添森然气息。

      那人手持一柄通体乌黑的细剑,剑身上沾满了墨绿色的汁液,嘴角毫无感情地抿成一道锐利的线,眼神也似钢刀般锐利冰冷,笃定刚毅。

      仿佛即使他面对的是末日之景,也绝不会面露惧色。

      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

      那是——父亲大人。

      他的心头涌起一阵喜悦,可接触到父亲大人眼神的那一刻,欢腾跳跃的喜悦之火就如同被淬上了一盆冰水一般熄灭殆尽。

      这个苍白孱弱的少年只敢与父亲遥遥地对视着,不敢上前。

      父亲坚如磐石,刚毅如铁的脸上并无半点悦色,整个人如同冰冷至极的陨铁,连最旺盛的炭火也不能烧熔半分。

      他太熟悉这样的眼神了,这是父亲看向他时才有的眼神。

      这是——失望的眼神。

      从他记事起,父亲便是以这样的眼神注视着他,不同于母亲对他的珍视与爱护,父亲对于他的降临,悲哀失望之情远远大于欣喜,或许他的出现,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错误。

      虽然,他的确是一个货真价实的男娃,但是,武士之家所需要的,是骁勇善战,矢志不渝的天生勇士,而不是一个连刀剑都拿不起来的娇贵公子。

      “你的身体里,没有武士的血液。”父亲的双唇张开,吐字如冰。

      即使明知身处幻境,他听闻此言,依旧怔在原地。胸腔里跳动的心仿佛被寒冰刺穿,连心跳都漏掉了一瞬。

      在他们没有注意到的时候,一股咸涩的水流从樱花洞口里涌了出来,水流很快就淹没了他的脚背。

      不知何时,被风吹掉的绸缎发带顺着水流悠然漂浮到了父亲面前,水面上漂浮着零星的花瓣。

      清雅温润的花香从他的发丝间四散而出,掩盖了樱花的气息,四面八方的晚风灌进他宽大的袖子里,在清甜的头油香气里,父亲的脸色更阴沉了。

      细长的剑尖将绸缎挑起,然后手起刀落,华美难得的绸缎应声而裂,他的心也仿佛随之切割为两半。

      “海难!海难!”

      “避险!”

      意识深处,仿佛有人正在没命地喊叫,可他已经顾不上了。

      他深吸了几口空气,勉强撑起精神,才不至于跌入不断上升的水面。

      “真是耻辱啊!”

      父亲低垂着眼睛,声音沙哑,“在这庭院之外,许许多多的子民,不论寒暑,贫病交加,饥寒交迫,今年的苦夏与海潮更是让他们颗粒无收,生活无以为继,而在这庭院里,你穿着昂贵凉爽的纱罗,头扎华美精巧的绸缎,成日里不知进取,只知道奢靡享乐,未曾上阵杀敌,不曾耕织播种,你有什么脸面作为武士家的儿郎!”

      父亲的责骂声,清晰刺耳,好在他的心已经麻木不知疼痛了。

      “你可知你每日所用之物,都来自万里之外的异邦,价值不菲,罕见稀奇,而我们的家园,却无生产这些舶来品的能力,只有无尽的动荡、贫穷与落后。”

      “武士之家世代都是天皇座下最忠勇的武士!唯有战斗才能帮助我们的君主与子民,扫清屈辱,重扬圣威!”

      父亲还在喋喋不休地宣扬着不可违背的铁训,他的目光却兀自随着没过小腿的水流飘向远方。

      “父亲,你毁了我的小樱花树。”他张开嘴,说出了这一段他自己都未曾料到的话。

      话就这样不受控制地脱口而出,仿佛凋落的樱花。

      “小樱花树?玩物丧志!”父亲暴怒,举剑而起,刀剑出鞘,暴烈的剑锋毫不留情地砍向樱花树的方向。

      那颗粗大的古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颗柔嫩年幼的小树,正颤巍巍地在夏夜的微风中舒展叶片。

      “不要!”

      出言阻止已经来不及了,冰冷的剑尖刺破柔软的泥土,将年幼的小樱花树连根拔起,再将其粉碎在剑光之下。

      “没血性的东西!”

      “为什么?”他歪着头,感到大惑不解,说出口的依然是没头没脑、不受控制的言语,“为什么我已经将他藏到我的心里种下了,您还能找的到它,并且毁了它呢?”

      原来,这是他的心境。

      原来,儿时的那一场与父亲爆发的冲突,他没有一刻真正地释怀。

      “为什么啊?我的小樱花树!”他又一次哭了起来,眼泪依然不受自己的控制。

      仿佛是那个年幼的自己,借由自己的身体,终于有机会宣泄出积累在心的情绪。

      不被认可,不被尊重,不被看好。

      在一个清晨,他独自踏上了那一艘大船,站在鼓胀的白帆之下,他最后一次眺望了自己的家。

      那就离开吧,离开这里吧。

      他的心里燃烧着火焰,他要证明自己从不缺属于武士的勇气。

      这一次父亲没有答话,那个被他称作“父亲”的人的脸庞上第一次浮现出了困惑的神情。

      “什么乱七八糟的!什么小樱花树!你就要死啦!”他听见父亲正焦急地对他叫喊道。

      可是,那嗓音却似乎不是父亲的,他好像从未听过这样粗放的声音,仿佛天地间第一声春雷,无所顾忌,肆意快活。

      焦急的表情怎么会出现在父亲的脸上呢?一定是自己看错了。

      都说东土的僧人最擅长制造幻境,自己一定是近日钻研佛法太用功了些,所以中了邪。

      樱花树下的洞口又出现了了。

      这一次,咸涩的水已经淹没到了他的胸口,他感觉胸前仿佛被压了千钧的重石,无法呼叫,无法喘息,水涌入嘴里,呛入肺里,与舔舐眼泪时尝到的滋味同样的苦涩。

      难道,这个洞口是神灵所说的泪之井,汇聚了天下所有伤心之人的泪,所以才如此的苦涩!

      “醒醒!醒醒!你坠海了!”又是那一道春雷般的嗓音,不依不饶地在他耳边炸裂开来。

      他的胸口被一阵巨大的推力挤压,仿佛有人正卖力地捶打着他的胸腔,力气大得仿佛要将他砸成碎片。

      “轻点!把水吐出来就成了!”又是一道他从未听过的声音,说话之人将他及时从大力的捶打下解救出来。

      一股气血上涌,他不可遏制地呕吐起来,哇的一声,一大口咸涩的液体终于冲出了喉咙。

      窒息感消失了,他终于又能顺畅地呼吸了!可他的眼皮仍然沉重异常,一时之间他无法张开眼睛,自然也就无法视物。

      “南八,你今日钓到的这鱼可真是够大的。”一人语气戏谑地赞叹道。

      “他怎么还不醒?”被称为“南八”的人不耐烦地说道,“要不小爷赏他两巴掌,给这小子醒醒神?”

      声音来自幻境之外,他立即认出此人就是那道炸雷般嗓音的主人。

      “没这个必要吧,他肚子里的水不都吐出来了吗?应该很快就能醒了吧。”

      又是一道他从未听过的声音,透着遮也遮不住的儒雅与礼貌。

      三道截然不同的声音在幻境之外此起彼伏,搅扰得他不安宁。

      “不成!再不醒,这人就活不了啦!”南八断然拒绝,话音刚落,两道迅猛的巴掌就如影随形地落在了他的脸颊上!

      一左一右,用力均衡,都是一样的狠。

      “一袋!”他大喊一声,身子不受控制地坐了起来,眼睛大大地睁开。

      沉眠中产生的幻境被破坏了。

      他被突如其来的明亮日光晃了晃眼睛,只好再度闭上眼,努力适应了片刻。等到再度睁眼时,他终于看清了眼前的画面。

      “这家伙刚刚嚷嚷啥呢?”一位黑皮黑面的小子疑惑地问身旁蹲坐的两位白衣少年。

      “不知道啊,没准是被你打傻了吧。”其中一位白衣少年撩开额前的碎发,无所谓地说道。

      “这位公子,现下感觉可好些了。”另一位白衣少年向他伸出手,狭长的眼眸里含着笑意,似乎想拉他起来。

      那双狭长的眼眸朝南八的方向一瞥,温声道,“您不慎落入了海中,幸得我的这位好友搭救。”

      他的心里闪过一丝惊讶,终于回想了起来。

      原来,自己搭乘的船在昨夜遭遇了海难,自己也因此坠海昏迷。若不是眼前的这三位少年救了他,只怕他早已葬身鱼腹。

      三位十来岁的少年,正蹲坐在他身边,担忧地注视着他。

      其中两位少年一身白衣,俊美儒雅,姿容不凡,另一位少年年纪则要更小一些,面色黝黑,只穿了一身粗布短裳,左脸上盘踞了一道可怖的刀疤,虽然刀疤长似蜈蚣,可仍难掩这少年一身的精神气。

      他生了一双漆黑明亮的眼睛,此刻这双眼睛几乎凑到了他湿漉漉的鼻尖,好奇的目光正来回审视着他。

      “喂,兄弟,”黑面少年长眉一挑,结实有力的臂膀拍了拍他湿透的肩。

      “你谁啊?”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幻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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