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两刀》雪原机械

4、第 4 章

　　人出了很多汗的时候，就想洗一个痛痛快快、干干净净的热水澡。

　　没有人是希望在洗澡的时候被莫名其妙的人打扰的。

　　尤其是这个人突然出现，又语气很矜傲的请他走出浴桶，但他身后的人已凝着一双漂亮的眼睛，在十指间翻飞着金灿灿的丝线时。

　　柏梅花今天笑不出来的次数实在有点多。

　　“能不能等我洗完澡？”他已经认出来那束金灿灿的丝线，他决不怀疑那几根脆弱无比的丝线能在转瞬间切开他的浴桶，连带着把他都切开，于是他有点弱势的问道。

　　李挑桃挑了挑眉毛，他的手里乘着一点幽幽的烛火，再漂亮的笑容在这样幽幽的灯火下都有些面容可憎，好在他说了：“可以。”

　　柏梅花松了口气，这口气又飞快的提了起来。

　　“能不能请你出去？”

　　“不行。”

　　柏梅花只能飞快的洗完了澡。

　　这个澡洗的实在很不舒服，以至于他披上衣服时，还觉得身上黏黏腻腻的，好像那些恐惧的汗还没有被洗干净。

　　又或许那些东西已经深深扎在他的骨髓里，无时无刻不这样传递着。

　　李挑桃在他披上衣服的时候就转身向外走去，而貌美的女人还站在柏梅花旁边，服侍着他穿好了衣服，又落在他身后半步距离跟他一并走出去。

　　“李挑桃。”

　　柏梅花准确喊出来他的名字，他或许不认识李挑桃，但他总认得那束金灿灿的丝线，和李挑桃那张比最精挑细选的美貌还要美、还要愁的脸，认得他的钱财、美人、权势，于是他更疑惑、也更明白李挑桃是为什么会在这时候找到他。

　　为了天牢里的顾香断。

　　“我今天的客人，也有点多。”柏梅花摸了摸鼻子，他半点也没有风采了，竟显得有点可怜、有一点点的很可怜、让人怜惜。

　　李挑桃只是抬了抬很轻盈、很妩媚的眼睫，很流转的看了眼他。

　　“你们遇到了客翁老人。”

　　柏梅花苦笑了一声：“遇到客翁老人的只有我。”

　　客翁老人是来找苗十三的，能说“遇到”的，确实只有他这样一个无辜、可怜的倒霉蛋。

　　李挑桃当然明白他在说什么，他就是为了这个找上门来的，毕竟苗十三今天已有太多太多的客人，而他总答应了顾香断，他今天不去打扰苗十三。

　　“我要知道苗十三什么时候去见顾香断。”

　　“我也不知道。”

　　李挑桃很怀疑的看了他一眼，他的身上又有金线在游动，柏梅花只能又强调了一句：“我甚至不知道客翁老人也在。”

　　李挑桃的神情松缓了一下，又好像有点焦急。

　　“那还有谁能知道？”

　　他的脑子里不可思议的出现了两个名字，使他又更焦急，更想咬指甲，更想呼吸急促地缩进女人的怀抱里，闻着女人身上幽幽的冷香，一边忘掉那两个名字。

　　他急匆匆的过来，又急匆匆的离开。

　　柏梅花忽然感觉自己刚才的那个澡白洗了。

　　——因为他还要再洗一次。

　　——把黏黏腻腻的汗全部都洗掉的一个澡。

　　*

　　小院里，琵琶声铮铮的，苗十三腰畔挂着一把水洗过的刀，每一脚都踩得很稳重，踩着琵琶铮铮的音节走到月光幽幽、桂香悠悠的小院中间，和上首之人只隔着一层烟似的纱帘、一面平滑的小池。

　　他面前突然挡住一个矮矮的黑影。

　　黑影精确挡住了他能透过帘子望见的身影，对他伸出一只手，轻盈盈的说道：“客人，请来登记。”

　　苗十三笑了笑，他自打来这里就很稳重的样子，此刻看起来倒是不稳重，也不像之前那样冷厉严肃，反倒有点儿该刮刮胡子的年轻气，对着矮矮的黑影问道：“记名字？”

　　黑影回：“当然。”

　　苗十三的眉毛诡异的动了动，像有人吊了一根线在上面抽动了一下一样，黑影手里已经拿出了纸笔，只是纸看起来很老，笔看起来很像画画的笔，黑影就看着苗十三慢慢张开嘴唇。

　　苗十三又把嘴唇闭上了。

　　“我不记。”

　　黑影有点儿急，声音里也带点尖利：“你怎么不记？到这里的客人都要记名字才能过去的！”

　　“五趣渡的撑船人，你怎么不找顾香断记名字？”苗十三随手扣上他的头顶，撑船人浑身登时僵硬下来，额头上冷汗一层一层冒出来，只能嗫嚅着将手里的本子翻得哗啦啦响，半晌后尖叫一声，举着本子要苗十三看。

　　苗十三低头一望，本子上龙飞凤舞走着三个大字：顾香断。

　　“你本子上记着顾香断的名字，又要我写名字，你要找谁杀我？”

　　也不待撑船人回答，更不要他回答，苗十三干脆利落撕下那一页，揉皱了往水池里一抛，纸团打歪一捧荷花后滑进小池里，慢慢沉底了。

　　撑船人瞪大了眼睛，如果不是苗十三的手还按在他头上，他一定扑进小池里捞起那张纸，奈何他只能瞪大眼睛，冷汗沿着脖颈流下来，顺带将目光投向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旁边假山上的客翁老人。

　　“帮我捞纸。”

　　苗十三早就松开了他的头，他怎么自己不去捞？

　　见客翁老人对他的话置之不理，撑船人咬了咬牙，终于败下阵，很不甘地扭头冲他呸了一声，自己蹦蹦跳跳往旁边层层叠叠的楼阁里跑去，边跑边骂道：“讨厌的人当然不要记名字！当然不要！”

　　客翁老人懒懒抬起褶皱堆满的眼皮和苗十三对视了一眼，也黑影一样游入楼阁的影子里，连带着他那杆很长很长的鱼竿，本应“砰”一声撞到屋瓦上去，也没有声音留下来。

　　苗十三看着小池里的波纹，他们都是被鱼竿搅出来的，那根鱼竿实在太长了，长到他们背在客翁老人背后，可以直直扎进小池底下的淤泥里。

　　扎进淤泥里再挑起来一尾沉重的死鱼。

　　如果是顾香断在这里，想必已经捏住鼻子，一脸疑惑问道：“谁家的死鱼绿莹莹、还不像鱼？”

　　客翁老人长长的鱼竿钓着长长的这端，这端下面挂着一尾绿鱼。

　　绿鱼带着一身潮湿水汽慢悠悠走过苗十三面前，沿途留下一路顺着干枯头皮上几根头发滑下来盈盈的嘀嗒水珠。

　　“有个渡口的渔翁钓的鱼就不像鱼。”

　　客翁老人那时候还是一个撑船的渔翁，柏梅花吊儿郎当翘着脚坐在桥洞里，粼粼河水恰到好处映出三个重叠的影子，顾香断早早在桥上探头看他们重合的影子笑的乐不可支，边笑边骂：“渔翁不钓鱼，那他钓的什么鱼？”

　　柏梅花呸了他一句：“我哪知道！”

　　苗十三不和他们一起笑，他半钩在桥下，以胜过他们十倍百倍的惫懒回道：“自己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顾香断挑了挑眉毛，幸亏这里没有一个含情的女子，只有两个比他还能伤害含情女子的人，才让他很风流的回道：“没有人陪着，我去看什么。”

　　有人翻上来想踹他一脚，反被他轻松躲开。

　　“自己滚过去。”

　　“总要有谁来扮美人，和我一起去，撑船哪有一个人的？”顾香断笑嘻嘻的，看起来更风流，更让人害怕了，于是他险些被丢进河里面。

　　这确实不像一条鱼。

　　但苗十三认得蛇王。

　　苗十三的神思在看见蛇王的那一刻尽数归笼。

　　柏梅花要是在这里，恐怕又要抖抖的把自己抖起来，眼眶里滚下两滴苦的要死的眼泪，才能在那条死鱼转过头用那双青里泛白看向自己时站住脚。

　　绿鱼慢慢慢慢慢慢走了，头一角一角一角转回去了。

　　五趣渡的撑船人和渔翁好像只是小院里的一场闹剧，除了地上几颗倒着的明月影子之外什么都没留下，琵琶声音依旧一声还比一声铮鸣，在铮鸣折过最高的一峰时，突然有人说道：“这是十面埋伏。”

　　“原来今天的侍者比客人还多那么多。。”

　　上首的人笑了笑，也不知道他的轻笑怎么传这么远，颇为肯定的点了点头：“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叫他们都撤下去。”

　　“那就不撤。”

　　“为什么？”

　　“当然是因为败坏风情。”有人噗嗤的笑了一声，从苗十三背后钻出来，笑嘻嘻拨了拨手里的琵琶。

　　上首之人反问道：“败坏什么风情？”

　　“自然是——”

　　“美人风情。”

　　这两句话也不是侯爷说的，也不是乐师说的，更不像是苗十三说的，可所有人都认出来了说话的人是谁，并一瞬间变了脸色。

　　顾香断坐在墙头，冲所有人摇了摇手中的扇子。

　　——苗十三胸膛里霎时燃起一丛火焰。

　　——烧的烈烈的火焰。

　　——火焰好像要连带他一并烧没。

　　门口好像又有客人匆匆赶来的声音。

　　李挑桃匆匆推开了门，银镜似的小院里，他的目光第一时间看向了最默默无闻角落里的顾香断，流露出一丝堪称狂迷的神色。

　　“你来了。”

　　顾香断只是笑着回答了另一个人的问题。

　　“我来找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