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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落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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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这才认出他来,梁子安怀着愤懑的心情喊出这两声,身体已经力竭摇摇欲坠,梁夫人从未见儿子这般狼狈过,连忙过去扶他,却没站稳连着一起栽倒。
梁鸿看着摔作一团的母子二人,额角的青筋暴跳如雷,嗓音压抑着怒火:“快把夫人扶起来!”几个家丁立刻上前将两人搀住。
梁子安跌那下可不轻,左腿的疼痛险些让他疼昏过去,被家丁手忙脚乱抬进了屋内。
梁鸿命人去找郎中,梁夫人伏在床头泪如雨下,“子安,你怎么……是谁把你打成这样的?”
梁子安回想着一晚上发生的事,先是走运赢了几把钱,又不知怎的全都赔了进去,甚至还输了他根本赔不起的钱。后来他喝多了酒,回家的路上拐进巷子小解,忽然就被人套了麻袋拳打脚踢。那群人下手极重,无论他怎么求饶都不好使,硬生生打断了他一条腿才离开。
他根本来不及反应,恐惧和疼痛驱使着他,只凭着求生的欲望,连滚带爬才回了家。
他看着担忧的母亲,连一向威严的父亲都没有骂他,阴沉的脸色昭示了梁鸿的震惊与盛怒,“说!到底怎么回事?”
梁子安害怕又委屈地哭着喊疼,梁夫人一把推开梁鸿,柔声安慰着儿子。梁子安心头快慰了些许,滔滔不绝地控诉:“娘!有人欺负我,把我的腿打折了,您给孩儿做主啊,一定要找到那个人杀了他!”
他受了惊吓,又痛得不行,说话颠三倒四的,二老就在他这三言两语中拼凑出了大概。
梁鸿脑子里过了一遍,又怒又慨叹,他这个傻儿子,被人算计了都不知道!
郎中很快就过来了,梁子安死死攥着梁夫人不撒手,嘴里喊疼,梁鸿再铁石心肠也软了下来,话依然刺耳却有些恨铁不成钢:“赌钱风流的时候不挺快活,你还知道疼!”
母子二人都没心情听他说风凉话,郎中被这一家人的阵仗弄得也慌起来。
梁鸿走出帘外对郎中说:“治不好他,小心你的脑袋。”郎中一惊,颤巍巍点头,再不敢耽误一刻救治。
梁子安情人无数,梁鸿基本都知道她们的底细,没一个长久的。唯独在京郊养的那个女人,梁子安当初为得到她,差点搞垮她全家,为此还进了趟官府。
梁鸿得知他为了个小寡妇丧尽天良,气得狠狠揍了他一顿,叫他把那姓秦的女人放了,梁子安少见地执着,总是给那女子送去衣裳首饰,还为她在京郊花大价钱置办了宅院。只不过秦湄清高性子烈,梁子安在她那也讨不到什么便宜,除此之外倒也安分。
他没记错的话,两年前京城的晋茶一字号就是陈家的,秦湄和她小叔子似乎还有一腿。
一个小小的茶商,梁家根本没放在眼里,可若是秦湄她小叔子没死,还成了亡命之徒回来报复梁家呢?
梁鸿心绪微沉,疾步走向书房,脚步停在一樽玉佛前,摁了一个开关。字画后完好的墙壁开了道狭小的缝隙推向两边,他抬脚走进密室。
屋子光线很暗,有一道人影掩藏在帘幕后,看不清面容,黑袖中露出一双伤疤狰狞的手。
梁鸿眸间闪过一丝阴狠。
“去找那个女人,办事利索点,不要留下活口。”
*
南宫。
朱雀门萦绕洛水,三月景,滨水之地草木葳蕤,萋萋芳草连接着茫茫天际的昏夜,午夜风泛起层层碧浪,十里清阴柳影斜。
与北宫崇德殿并驾齐驱的朱漆大门顶端悬着黑色金丝楠木金匾,清清正正地题着三个大字“玉殿堂”。
它堂前宽敞端正,道路平坦宽阔,沿踏石阶偶然得见凉露欲滴苍玉,兰花芬馥清风里。
据说每年三月末皇帝都会把朝会居所从北宫移往南宫,原本在崇德署的宦官班子也换到了大长秋。而移宫的原因却不得而知,宫中传闻是皇帝为了祭奠身故于长秋宫的皇后,寄托哀思云云。
玉殿堂不似北宫奢华,和两年前一样清幽雅致,松竹疏疏,几枝红雪墙头杏,风起绡动,月下星点粉白遥遥映目。
姜宁琬刚搬完家,晚膳都没来得及吃就赶着去见皇帝,她揉了揉酸胀的肚子,唉声叹气走进去,帝王的伟岸的身形影绰在玉珠帘后。
男人坐在明黄色的御桌前,矜冷的线条被玉案上细碎光晕勾勒得无比柔和,姜宁琬愣了愣,被他周身不斐的气度迷惑了一瞬。
恍然间听见他的声音仿佛从云间传来,又低又沉:“坐。”
姜宁琬眨眨眼,看向四周,除却皇帝坐的龙椅,整间屋子就剩下一张珊瑚贵妃榻。
她瞪大了眼睛,表情写满了不可置信。这玩意什么时候也带过来了?不会是特地为她添置的吧?
不过念头升起的一刹那就被她掐灭掉,姜宁琬忽的直起上半身,嗓音不小心拔高了两度,变得又尖又细:“奴才惶恐!”
萧景颐终于赏脸看了她一眼,目光淡淡的,不辨喜怒。
姜宁琬浑身僵硬,差点以为自己暴露了,结果听他压低了声音:“嗯?你怕什么。”
姜宁琬:“……”
“过来给朕研磨。”
姜宁琬松了口气,上辈子萧景颐也总让她磨墨,习惯性地绕到他身侧,拿了砚滴滴了水在砚台表面,再用墨碇缓缓磨着,反复重复几次把墨汁倒进铜墨盒。一连串动作行云流水,手法娴熟得仿佛做过许多次。
她做的顺手且专注,丝毫没注意到一旁男人目光深暗地注视着她。
待她缓过神时,她距离萧景颐还不到一步远,姜宁琬身体紧绷得不成样子,默不作声往右移了移,可两个人距离还是很近,近到她能看清他白皙脸上细细小小的绒毛。她怔楞的目光从他高挺的鼻梁一寸寸往下滑。
姜宁琬脸颊倏地发烫。
萧景颐瞧着她,几刹后,喉间溢出笑来,“小太监,怎么你研个磨还能走神?”
姜宁琬心脏顿时怦怦狂跳起来,偷窥当场被抓包,心虚地跳出一丈远,结结巴巴地说:“奴才、奴才是……看、圣上的字很好看。”
萧景颐不动声色:“哦。怎么个好看法?”
“……”
姜宁琬噎住,好坏她敢说吗?觎着男人的脸色:“……圣上笔走乾坤,奴才不敢妄议!”
头顶没了动静,薄薄的奏疏被他扔下来,她低头捡起来,上面长篇大论的罗列了姜福宁的罪行,什么“贪财好色”、“以权谋私”,骂骂咧咧简直不堪入目。
这帮酸牙老匹夫!
上辈子骂她祸国殃民的也是他们吧?
而朱红的笔迹只龙飞凤舞地写着一个字:阅。
所以,就这一个字,她该夸他们骂的对?还有,萧景颐怎么回事啊?奏疏是随随便便就能给个太监看的吗?
无论如何这莫须有的罪名都不可能认下,她急切地辩解道:“圣上,奴才冤枉啊!”
“奴才效忠圣上,在北寺狱奔走效劳,忠心耿耿天地可鉴!奴才虽不能像苏公公那样在圣上跟前日夜侍奉,但能尽绵薄之力为圣上做一点事就是奴才此生之万幸!您就是给奴才八百个胆子,奴才也不敢贪赃枉法啊。”
帝王指尖一动,片刻后又轻轻地叩在了桌面上,淡淡的威压在殿内弥漫着。
“若是朕信了,你当如何?”
“信了便信了。”“左右奴才留这条命是给圣上尽忠的。”
姜宁琬眼观鼻鼻观心。
她不知道自己无意间展露的生动神彩都尽数收于某位高主眼底,灵动的模样让帝王都恍惚了一瞬,却也只有一瞬,那种似曾相识的错觉便从截然不同的面孔上销声匿迹。
姜宁琬不知他为何突然直勾勾地盯着她看,帝王幽深的目光里带着她看不懂的复杂,她被看得直发毛。
就在她快要绷不住的时候,门外传话的宦官躬身入内,黄川刚踏进一步就察觉屋子里古怪的气氛,奇怪地瞟了眼姜福宁。
“圣上,大理寺卿唐大人到了。”
“宣。”萧景颐道。
少年从说完那句话后就一直都在走神,像是捏准了他不会拿他怎么样似的,换作旁人早就被拖下去了。
“坐吧。腿跪坏了,还怎么给朕尽忠。”
姜宁琬这回不作妖了,当即起身坐上贵妃榻。她脑子慢了半拍,竟从帝王方才的语气里听出了一丝无奈的味道来。
还没容她多想,穿着湛蓝衣袍的男子被黄川领了进来。
“臣参见圣上。”
姜宁琬循声望去,男子官袍穿得一丝不苟,容貌英俊,唇边挂着似有似无的笑意,举止斯文雅逸,一身凛然正气,叫人见之眼前一亮。
“平身。”
“谢圣上。”
唐玦起身就看见一旁与帝王平起平坐的少年,眸中闪过诧异和讶然,很快他便从衣着认出他的身份,只一眼便收回视线。
姜宁琬上辈子做到贵妃,朝官并不少见,可她偏生对大理寺卿知之甚少,却也听过他不少传闻。
唐玦是唐老将军的长子,听说几年前太后母家的人在地方做官,因贪得无厌鱼肉乡民被人告到了大理寺,唐大人秉公查案,不仅搞掉,还搞死了那人,连太后都无计可施。
姜宁琬听闻此事后,还以为是个很严肃顽固的老学究。因此这次的案子结束,她只是派了人把案情整理好送到大理寺,并没有和唐玦见面。可今日一见,哪是愣头青,分明是笑面虎!
“禀圣上,臣在天地楼搜查出了信函,经应淮统领确认,正是定远将军寄回秦王府的密信。”
唐玦自袖中掏出信函呈给皇帝。
黄底红封,是定远将军府专用的信纸没有错。
明黄的衣角随着抬手的动作稍稍掀起,露出帝王一截精致的腕骨,他指尖衔着信,看了不到两息便给了少年,薄唇亲启:
“既是家书,明日便拿去秦王府。”
姜宁琬眼睫颤了颤。
定远将军寄回来的果真就是一封普通的家书,姜伯骞的字迹她还认得,他是个粗人,说话直接不像文人会拐弯抹角,大意写的是听闻了秦王与沈家六姑娘的事,侧妃姜芷鸢在府中意外小产,还望秦王殿下看在他的面子上善待他的女儿,当然也别想借他什么军中的助势。
信的结尾许是写得慷慨激昂了,笔迹都潦草飘逸了起来,难为姜伯骞敢为了女儿威胁秦王,上辈子姜宁琬就算失了清白也没被亲爹这般护过。她隐约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唐玦看着姜福宁,北寺狱独立于众官署之外,苏德兴的这个徒弟这么多年从不显山露水,却不知竟是个玉面少年,瞧着也不像是大奸大恶之人,却也不容小觑。
“圣上。”
姜宁琬说:“眼下应统领也在大理寺,不如让唐大人把信交与他,一并带给秦王殿下。”她不想去秦王府,更不想见里面的人。
雍熙帝允了。
唐玦把事情的来龙去脉禀告完,又补充道:“圣上,昨日京兆尹向大理寺呈上近百份无署罪状,且事发当夜,梁二公子还被人打成了残废。”
听到他说这件事,姜宁琬安安静静地当摆设,谁知皇帝幽幽扫了她一眼,吓得她魂飞魄散,他知道那些缺德事是她做的了?
萧景颐问:“罪名可否属实?”
“臣已查证,皆为实情。”
帝王凤目凛然,声音冷寒慑人。
“传朕旨意,贬严忪为庶人,家中亲眷一律流放岭南,无召不得回京。擢裴知礼任京兆尹。至于梁家……”
他凤目流转,缓缓落在少年的身上,吓得姜宁琬一颤。
“福宁。”
“你来处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