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向日葵 ...

  •   总结:庄稼熟稔,吾归时。
      正文:
      一、
      流云追逐着被地平线吞噬的落日,太阳还是那个太阳,白云却已错综万象。
      仲夏的风声游荡在蚂蚱跳跃过的那片麦田,几片金色花轮被镀上太阳的光辉。远处飞鸟归巢,路过错综的电线。
      少年追风,骑着咯吱作响的单车,伴随清脆贯耳的车铃声,满地落叶应风而起。
      他的脸上是激动的笑容,转过路口朝躺在麦田里的人大喊:“雨稔,你哥回来了!”
      单车还未停下,雨稔已经先跑上了大路,因为喜悦总是让人按耐不住要往外跳的心脏。
      村口有很多人,如涨潮般沸腾,有很多村里的孩子,他们大多数大概是来祝贺江谨行——他要调到县城里教书了。
      江谨行是支教大学生,雨稔只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孤儿,两人差了八岁。江谨行年纪轻轻见不得人生疾苦,看到雨稔跟狗抢食就大发慈悲地收养了他。
      其实他本来打算送雨稔去福利院的,是雨稔死缠烂打地跟着他,这一跟就是四年。雨稔现在已经十五岁了。
      过了好一会儿,有一辆小车驶进村子,被人群围在了村口。之后下来几个年轻人,都是支教的。其中最高最帅最年轻最醒目的那个人就是雨稔他哥。
      江谨行是东北人,说话时总带着很浓的东北腔,和漠北的风格格格不入却又融洽其实。他蹲下拉着每一个小朋友,都往他们手里塞糖,再附上一句: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他理了清爽的寸头,眉目五官都很清秀俊美,如果不是成天在田地里干活晒黑了皮肤,估计得比村里的小姑娘还白还好看。
      人潮簇拥着他们,争先恐后地道喜恭贺。雨稔只能站在后面看着他弯起的眉毛,他想他哥快点结束这场见面会,他想拉江谨行去看他刚刚发现的一排向日葵。
      江谨行像心有灵犀,人群中也看见了雨稔,他把水果糖分完,辞别了乡亲们后就跑过来搭上雨稔的肩膀,从口袋里抄出一把奶糖递到雨稔面前——雨稔是最好甜食的孩子。
      他伸手接下奶糖,剥了一个给江谨行。江谨行有低血糖,又不按时吃饭,每天基本都是一副病态的模样。雨稔问他一天吃几顿,吃的是什么,他支支吾吾地答不上来。
      雨稔抱着江谨行的胳膊,但他只把雨稔当成乱蹭的小狗,伸手压了压小狗头顶,示意放开。
      江谨行比雨稔高一个头,雨稔跟他哥说话时得抬头。对上江谨行漂亮的桃花眼,他总是心跳慢一拍。
      二、
      风吹原野,九月初上。
      雨稔梦见他哥了。他们在花海中奔跑,无数金黄灿烂的向日葵跟在他们身后。坐在树头,江谨行靠在雨稔肩上。
      雨稔倒睡得很难受,因为他掉下了床,他哥蹲在地上叫他起床。
      雨稔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惊起,被子还好卷在腿上,他明显能感受到浑身在发烫。江谨行问他为什么红着脸,他撒谎说是天太热了。但确实热,他看着江谨行一张一合的嘴,有意无意地避开了。
      雨稔自认为自己装得很好,但江谨行就是知道他怎么了。雨稔放学回来,发现床单被套全都被换了。
      过了几个月,雨稔长得突飞猛进,一下子就和他哥一样高了,而中考也在慢慢靠近。
      因为有江谨行这个大学生在,雨稔的学习基本不需要担忧。成绩出来那天学校给他打电话,他考了县第三,他们想要雨稔修改志向去市重点,因为他填了县城里他哥任教的高中。
      市重点离家远,花费也挺大。雨稔本来就不是别人的亲儿子亲弟弟,他没法做到心安理得地花别人的钱。最后雨稔坚持留在了县城。
      高中有晚自习,要到十点。江谨行教高三,一天到晚都在忙,雨稔看着他哥没怎么动过的饭菜,估计他一天也只吃了晚上一顿。
      多年的坏习惯终于酿成祸患。有一天雨稔去办公室问题,刚好撞见江谨行胃病犯了,整个人脸色苍白,仿佛生命濒危。
      一众老师送他去了医院,医生说是不规律的饮食习惯导致胃病复发。
      雨稔请了一个晚修的假去看他哥,由于江谨行在镇上教书时经常家访,对学生也很细心体贴,探病的乡亲也不少,最后苹果多到拿去送给护士了。
      江谨行躺在病床上打点滴,雨稔喂他喝了一些稀粥,他吵着着要看书写教案,还是给他折腾到了晚上十点。
      夜晚月凉如水,皓洁明朗。清辉穿过明净的窗子,兑着昏黄的路灯照到病床上。怕扰到江谨行休息,病房里只点了一盏小夜灯,雨稔凭借灯光和月光写作业。
      等到熄灯,雨稔坐在床边,伏身看着他的脸。平时耀眼的、总能勾走小姑娘心弦的桃花眼闭上,微笑的嘴角抿成一条直线,他就添了一份孤芳自赏的清淡。
      人间不可多得的美景,他俯身发现被清望映照的两片花瓣像梦里一样柔软,却如履薄冰。
      雨稔意识到自己刚刚的行为有多出格,看着他哥的脸,眼神黯淡几分。
      杨花雪落覆白萍,六月初夏花似火,向日葵开得更灿烂了。江谨行在雨稔的监督下,身体有了很大的改善。
      不久,高三学生将迎来人生一大战。村子里特地开了个晚会勉励学生:
      考好未来有路,考差回乡修路,都是光宗耀祖。
      恰逢村里正在筹资准备修新公路,刚好借题发挥,一举两得。
      所幸,今年村里又出了几个本科大学生。于是雨稔离高考又近了一步,身高也逐渐超过了江谨行。
      三、
      曾以为向日葵能齐天高,太阳会永远不变,曾以为以为江谨行会永远留在小县城,留在雨稔身边。
      从村民口中得知,江谨行要回东北了。
      确实,像他这样优秀的人,本不该留在这样偏僻的小山村。雨稔这样想。
      那一段时间雨稔的脑袋总是空白的,尽管只是别人随口一说,不能当真,但学校的课还是上得浑浑噩噩。
      回到家看到江谨行在整理资料,雨稔的呼吸都急促了半分。他快步走进书房,像以前一样拉住他哥的手,但感觉又不一样了。他害怕一个松手,他哥就会像爸爸妈妈一样飞速地离开,留他在这个陌生的人世间。
      “我要去市里学习,你在学校乖一点。”
      雨稔驳回他的话,“什么话,我这次段考可是拿了校状元的,倒是你要记得吃饭睡觉!我可不想再去医院捞哥哥了。”
      他宛然一笑,拍拍雨稔的背,“知道啦,小大人。”
      雨稔总喜欢自作多情,觉得江谨行对他一定是特别的,对别人是普遍的温柔,对他是无下限的包容。
      关于江谨行要回北方的事雨稔始终没问出口,他怕答案就是心里所想的那样。
      给自己一点儿希望吧,哪怕是虚假愚昧的希望。
      雨稔再见到江谨行时,他的寸头已经长成了碎刘海,长得盖过了眉毛。他工作时会戴着度数不高的眼镜,平添了几分温润如玉的书生气。
      雨稔压着心中的激动,从后背抱住他。江谨行笑着转身推开他,扬起的嘴角像柳条荡进雨稔紧绷的心弦。
      想起八月的向日葵,一个个太阳向他招手。
      后来雨稔考上了江谨行读的大学,在每一条跑道小巷看到了他的校园时光。那段恣意飞扬的青春年华,曾有个少年骑着自行车追逐远方的理想。
      江谨行的两个学生考上了重本,他因此在市里出了名,小小的县城是无法展现他的才华的。不久,江谨行收到了一份文件,他被调回了他的东北故乡。
      从此,开满向日葵的山岗不再有两个少年的身影。
      雨稔以为他会拉着他哥的手,求他别走。可实际上只有一句:一路顺风常联系。
      村长说他回去了,回他的家了。
      可是雨稔他没家了。
      大一时,雨稔收到一封信,来自白山的。
      白山是江谨行的故乡,遥遥六千里、日思夜寐的故乡。
      四、
      小稔亲启:
      吾弟安香,谅吾未礼先辞。
      我也同样很喜欢漠北的向日葵。
      ……
      漠北需要的是一股年轻而坚韧的力量,而我的故乡也同样。我相信漠北有你们这些青年生力会越来越好的。
      ……
      庄稼熟稔,吾归时。
      安好,勿念。
      五、
      雨稔大学毕业后没有考研,在县城当小学老师,后来在各种大大小小的比赛中被市里挖出来,但死活要留在小县城。
      并非是他多喜欢孩子,而是他想知道为什么他哥会选择支教。他也想像他哥一样保护更多的人,在贫瘠的漠北开拓着守卫着向日葵。
      雨稔没谈过女朋友,老同学总爱拿他开玩笑,说他们的孩子都会打酱油了,他还是独自一人。在那之后江谨行就很少再来信了,主要原因也是雨稔不怎么写回信,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但雨稔最怕的事是,重逢之时,他子孙满堂,自己阴暗独行。
      五、
      漠北一向很平静,但那一年却发生了少见的地震。
      镇上派了一车武警紧急避险,当地震来袭时,提前收到通知的人已经逃到平旷的田里了。村里的避难所设在小学的广场,雨稔当时也还在上课。
      余晖未尽,地平线上的太阳诡异地闪烁紫色的光芒,老师们紧急疏散了学生。但地动山摇,只顷刻间,房屋化为虚有。轰隆的物体倒塌声伴随着小孩的哭声和尖叫声,有人吐了,晕了。死去的人还好,最怕的是被砸断四肢,只能在原地无奈地痛苦和呼救,生不如死。
      比地震还要麻烦的是大量的烟尘,因为缺氧致死的人不计其数。更别说还没通知到的村民。
      大震过后还有余震。地面稍微平静了一会儿,而地震往往伴随着泥石流,山体也开始倒塌。
      雨稔抱着一个7岁的孩子拼命地跑下楼,试图与死神赛跑。怀里的孩子死死地抓着他,泪眼朦朦像他当初抓住江谨行,求他收留那样。
      凡人怎敢与天抗命。
      跑到二楼时头顶的天花板彻底坍塌,一块巨石堵在了门口,无数碎石砸在雨稔胳膊上,有细密的血珠渗出。无奈雨稔跑进教室将孩子塞进讲台,用脊梁环住她,捂住她的眼睛。
      “别怕,有老师在!别怕!”密密麻麻的痛感刺激雨稔的神经,雨稔急得快哭出来,不知道这话是说给她听的,还是说给自己的。
      这是他离死神最近的一次。听着小女孩的抽泣声,他也不禁泪流满面。此刻亲人的存在是多么重要啊,因为心中有挂念,所以才想要活下去。
      人们经过几天的折磨,有人胡言乱语,传播谣言,有人听信瞎话,食寝不安。
      尽管给村民打了预防针,但仍然有很多人惶惶度日,无奈也无能为力。
      生的时候走不出大山,死的时候也逃不出来。
      不知道睡了多久,地震按下了暂停键,救援人员终于来了。雨稔被抬上担架,透过人群他看见埋葬在废墟下的那一片金黄。
      江谨行走的那天他没哭,向日葵被压断的那一刻他泣不成声。
      六、
      医院里人满为患。浓郁的血腥味混着刺鼻的消毒水味弥漫在空气中,是绝佳的催吐剂。
      好在雨稔及时避险,伤得并不重,伤口处理后被安排在普通病房,隔壁的患者在上药发出沉闷的叫喊。雨稔的头顶是一片苍白,昏昏沉沉地他睡了过去。
      雨稔突然产生一阵窒息感,像泡在水中呼吸困难,周围漆黑一片,他碰不到任何东西,而睁不睁眼都意义不大。大概是游了好一会儿,手在空中终于胡乱地抓到了一条类似带子的东西,不管是什么他都用力地扯了一下,结果脊梁上传来一阵刺疼。一块巨石压住了雨稔,重现了地震的情景。最终他被吓醒。
      而他抬眼一看,自己竟躺在地上,狼狈地笑出声来,眼泪止不住地流下。他抱着枕头开始放声大哭,引来了医护人员的注意。
      “你没事吧?我扶你起来。”雨稔顿了一下,发现那人的口音并不是当地的,有点像东北人。东北人啊,会不会是白山的?
      雨稔回过神来缓缓摇头,拒绝了他,打算自己爬起来。
      这时县长带着一群人进来了,看着坐在地上的雨稔。
      “诶,小稔干嘛坐地上,快拉他起来。”县长正准备弯腰伸手,那人已经先行一步抓住雨稔的手,把他扶了起来。隔着衣服布料雨稔感受到了体温的传递。
      “小稔,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些都是从东北支援来的,这位是白山市的副市长卿锻翎同志……还有这位是白山市一中副校长江谨行同志。”
      提到“江谨行”三个字的时候,雨稔猛地抬头看见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哥?”江谨行没什么大的变化,还是原来的脸和温雅的气质,只是变白了不少。但雨稔仍不敢相认,仿佛江谨行已经是离开很久或许他臆想出来的人。
      雨稔期待了很久,江谨行也没有回应。
      “啊!你俩是兄弟啊?”县长还有点懵,他是前两年从南方调过来的,并不认识江谨行。
      县长和江谨行在外面聊天,雨稔躺在床上盯着头顶的墨绿色,心里的兴奋压制不住。但隔壁棚传来小孩啼哭的声音,把他拉回了现实。三年了,不知道他哥结婚没有,孩子多大了,嫂子长什么样子。
      正在瞎想,他掀开帘子走到了雨稔身旁,帮他盖好被子。他盖一次雨稔掀开一次,再盖一次雨稔再掀开一次。直到他抬手盖住雨稔的眼睛。
      “小稔,对不起。我回来了。”他的声音还是那样好听,雨稔抓着他的手,又叫了一声哥。
      “向日葵死了。”
      “没关系,我们可以重新再种。”他拍着雨稔的背,温柔地说。
      雨稔内心很复杂,突然冒出一句:“那孩子呢?嫂子呢?”
      “什么孩子?嫂子?”江谨行显然给雨稔问懵了。
      “你……”雨稔婉转半天也没说不出口。
      “我没结婚。”他像是知道雨稔在想什么一样跪下来抱住雨稔。
      那一瞬间,雨稔再也忍不住鼻头的酸楚。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