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对我说谎》艾右

44、第 44 章

　　很多年里，已经很多人没有叫过荀一的名字了，但是荀一自己当然还是记得，她的名字叫荀一。

　　其实她原本应该叫“荀依”的，依靠的依，无依无靠的依。

　　当时上户籍，那个办事员就喜欢乱登记，听到“一”，一犯懒，一笔直线划下去，她一生的名字就都变了。

　　很多人的名字都被登记错了。但是仔细想想，叫什么名字，好像都能活着，所以一直以来，也没人找那个登记员寻仇。他活得好端端的，他自己的名字也不会哪天就被人随便改了。

　　叫什么名字，对荀一来说很重要。

　　因为她小学的第一次期末考，就考了第一名。
　　全校第一名。

　　一年级小学生拿两百分，似乎是件简单且常见的事，但是荀一在的那一个年级就是巧了，全年级的其他小孩多多少少都犯了粗心大意的错误，没有拿到满分。

　　她的第一名是没有并列的，当之无愧的。

　　那时她认识了一个学校，叫做一中。

　　她不知道一中的全名叫做园山镇第一中学，她知道的就“一中”两个字，很好记，朗朗上口。比清华北大还早的，她知道了一中。

　　她要上一中。
　　因为她的名字里有一，一中很好，就这么简单。

　　她的成绩一直很好，名列前茅，一中每年会在县里招二十五个人，她的大考成绩从来不出县里的前十。

　　在小学到中，这个目标从未改变。

　　初中毕业那一年，一中缩招，只在县里招三个人，她是第四名。

　　古时候的前三名，叫“状元”“榜眼”“探花”，进不了前三，就没有好位置了。

　　父母很高兴，觉得镇上第二的高中不比一中差太多，给她做了一桌子大鱼大肉庆祝，她喝下一口冰镇的汽水，心头又冷又热地冒泡，说想复读。

　　哪有考上重点高中了还复读的？

　　父母拿她没办法，最后不知道找哪个聪明人，问来了哄她的方法：“等你考了好学校，去一中当老师。”

　　她听了，同意去上那个高中。每次走进校门，她都不愿意看校门口的名字。

　　高中生之间总喜欢互相调侃，一中和她上的高中，就是第一第二的关系，有一次她高中的年级平均分超过了一中，同学弹冠相庆，她不高兴。

　　她考上了外地的一所师范类学校，在全国名列前茅。

　　一中每年招两个应届生老师，她看公示，那些人的学校都不如她。但她的心里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自己无法掌控一切。

　　等到她毕业那一年，一中不招老师，一连两年。

　　她这次不吵不闹了，她没去做老师，而是进了个小公司做了文员。她谈过恋爱，只是不想结婚，所以没结局。

　　等过了很久，她退休了，回到家照顾父母。父母死了，她就一个人住。

　　她已经快忘记一中了，别人也忘记了她叫荀一，她很老，别人甚至会叫她奶奶。

　　有一天，她看到隔壁邻居家的小孩子已经长得很高了，乖乖巧巧的，能替父母买东西。

　　他和她有同一个名字。

　　这是不是命中注定？

　　她开始希望他可以上一中，有好的未来，这当然是她对他最大的祝福。她开始关心他，发现他沉默寡言，但他妈妈说他的成绩很好。

　　一种超乎寻常的亲切感油然而生。

　　傍晚，她去参加初中的同学聚会回来，心怀感慨时，瞥到一个远远的人影，是他一个人在荒草地。

　　她心一惊，想起很多年前，有传言说，这一带有诱拐犯会拿糖果诱拐小孩子，到了没人的地方就抓走，下场凄惨。

　　她怕他出事，想着一定要让他的家里人重视他，不要让他遭遇不测。
　　但她没有选择和池一说话，也没有去问他为什么会来。

　　她和他的父母说话，其中有九句都是夸他，但是他爸爸只听到那一句不好的。
　　她害了他，他却和那个小女孩一起救了自己。

　　他和自己一起生活。自从见过那个小女孩，他变得更安静，也不会发脾气了，他从不独自出门了，也没有话可和她说。

　　在他上高中前，她提前缝出了一个布书包，在夹缝处缝了他的名字。

　　书包完成的那一天，她还没来得及把它给他，就发现桌上多了一沓打印出来的资料，纸张是热的，上面的每个字都滚烫。

　　江城实验？
　　他想去江城读书吗？江城好远啊，她不知道那里有什么学校，但是一旦在那里上了学校，他就上不了一中了。

　　她的眼没有花，每一个字都看得清晰。

　　她看完了最后一个字，抬起头，也清晰地看见池一就站在不远处，等她的反应。

　　他是故意让她发现的。不如说，他把这些资料放在桌子上，就是给她看的。

　　“我会去。对不起。”
　　他只说了这样六个字。

　　她离她的梦想只差一步。

　　池一去江城实验中学上学的那一天，荀一去参加了开学典礼。

　　江城的实验中学很好，一年能出两百个考上顶尖大学的。
　　但是她不知道实验中学比一中好，她只认识一中，她回了镇里，别人也不知道实验中学是什么东西。

　　她穿了呢子西服，如果在镇上，人人会知道她今天穿得很体面，但实验中学的人只觉得上面写着“土”字。别人衣柜里随便一件衣裳都比这样“精致土”的打扮好看。

　　她的梦想破灭了。

　　那半年里她总是在想，是不是还是自己和他不够亲，是不是他妈妈在，他就肯留在一中读书了。是不是那个大风天，她应该留下她妈妈，不管用什么手段。

　　“你应该留下来，好好培养她。”
　　她还记得，那一天她妈妈回来找他，却忽然离开了。

　　再后来，她有了手机，会在短视频软件上刷到现在的一中学生说自己的生活，和她想象中从前一中的学生很不一样。也会看到池一，看到他穿着古代的衣服，说台词，就好像一个陌生人。

　　池一给了她很多钱，她花不完，就捐了一笔钱，资助了两个上不起学的初中女生，其中一个真的考了全县第一，考上了一中重点班，拿着录取通知书哭着来找她，后来又考了省理科状元。

　　她很高兴，但依旧不满足。
　　她的梦想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消失的。

　　她终于想起来，在那个大风天，她妈妈是想要留下的。

　　她终于看清了他妈妈的脸，记起了她留下钥匙时决绝的样子，却还是忘记了她的名字。
　　怎么会忘记呢？

　　她是想要带走池一，但被自己为她描述的未来吓跑的，因为那个为她描述的未来里没有她的存在。

　　她意识到，其实她的梦想从十四年前，在她看见池一，希望他能代替自己上一中时，就已经破灭了。

　　不管是池一，或是这个省理科状元，他们的成功不是她的成功。
　　没人可以代替她完成任何事。

　　在她把梦想放在池一身上，放在他人身上的那一刻开始，她的梦想就已经破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