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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九要塞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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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应该是死了。
平躺在未封棺的坟墓里,视线被土坑切割成长方形,睁眼只看得见灰蒙蒙的天,空气中飘着无数细碎的炭黑色颗粒。
奇怪,这些颗粒肉眼可见地在流动,转眼就顺着呼吸游进了她的鼻腔,很呛,呼吸道的黏膜瞬间被刺激,开始散发痒痛的信号,像毛刷粗暴地剐蹭着她的咽喉,令她无端联想起毛虫爬过皮肤带来的不适。
她下意识咳嗽。
很克制,但咳嗽声实在大得吓人。周围太寂静了,但凡有点响动都被无限放大,令她怀疑是否周围没有任何活物。
“安鹤。”
恍惚间听到有人在喊她的名字。
“安鹤!”
又来了,女人阴魂不散的呢喃贴着她的耳廓,恨不得要钻进她的脑子里。安鹤飞快地抬手挡住侧耳,呵斥:“别吵!”
这声音尽管听了无数次,安鹤仍旧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她刚刚又做梦了。噩梦清醒的后遗症仍未消失。
三年来,她总是做同一个梦,梦里看不见面容的女人站在昏暗的雾气中,身上的血肉逐渐流脓、腐烂,不求救,不挣扎,平静地站立着,保持着低吟的语调唤安鹤的名字,直到完全成为一具白骨。
诡异得像某种邪恶的禁术。
每一晚的梦境都无比相似,又戛然而止。时间久了,安鹤甚至能很快地辨别出,那具骨架的指骨和尺骨较前一晚,又新添了哪些伤口。
它是活的。
安鹤已经逐渐习惯这件怪事,可就在刚刚,她睁眼之前,梦境有了新的变化。
她回忆起,梦中那具枯骨好似长出了新的血肉,破开雾气中朝她走来,梦境的诡谲在此刻达到了巅峰,每一秒,枯骨的形态都在发生改变,像一摊橡皮泥被不断重塑,最终定型为一个高个子的年轻女人。
安鹤终于看清了那张脸。
女人穿着火红的丝绸衬衫,袖口的绑带收紧,衣摆整齐地扎在束腰黑色长裤中,她的头发很浓密,亚麻色,稍微有些卷曲,自然地垂在身后,衬得她的皮肤很白,那双少见的湛蓝眼眸温柔地注视着安鹤,口中仍旧喊着她的名字。
明明是呢喃细语,女人也从未做出伤害安鹤的行为,甚至看起来十分无害和亲昵,安鹤却本能地察觉到危险正在逼近。
或许是因为女人束腰的皮革上挂了两道锈迹斑斑的金属扣,用来存放刀具刚刚好。
又或许是女人脚上的黑色长靴有着粗粝的划痕,那是从无数砂石中蹚过才会留下的痕迹。
安鹤被强烈的不安笼罩,在梦中也绷紧了身子。
可她无法动弹,她在梦中,无法控制自己的行动。
女人却来去自由,缓步绕到安鹤的身后,拨开她的头发,若即若离地攀附在她耳廓边,试探她的忍耐力。低吟的声音好似魅惑的咒语,每喊一声安鹤的名字,她的神智也跟着沉沦。
“到我这里来。”温热的气息透过皮肤直冲天灵盖,危险和迷醉的信号同时拉扯着安鹤,像是一种新型的折磨。
“来找我……”
直到睁眼,安鹤仍旧能听到女人的声音。
她是谁?
安鹤口干舌燥,沉默地盯着昏沉的天空,耐心等待耳畔的幻听消失,直到什么都听不见了,她才抖掉身上薄薄的一层泥土,从一人深的土坑中起身。
安鹤应该感谢这个怪异的梦。
三年来,在她经历过恐慌、焦虑、崩溃,又认命般归于平静之后,她的接受程度比以前高了许多。
如今,再有任何怪事,她都能出人意料保持冷静。
就好比现在,刚过完二十三岁生日的她,昏迷醒来,发现自己在一个坟坑里。
离谱。
有一种淡淡的死意。
安鹤无数次确定——她有病。
多梦,幻听,幻视,昏迷,自言自语。她拥有着无可比拟的罹患精神病的潜质,尽管没有医院为她做出确切的诊断。
算了……来都来了。
土坑很高,安鹤用手指紧扣住边沿的泥土,手脚并用,费了点力气才翻出去。
她看清自己所处的地方,是一片荒芜的平原,整个天地被笼罩在一层厚重的灰雾中,像过滤了所有的色彩,满眼只剩下黑色和灰色。
大幅运动导致她吸入更多的黑色颗粒,胸腔火辣辣地疼,她意识到,这些粉尘有毒。而这样流动的微粒遍布在荒原上的每一处。
没有生物,也没有声音,只有正前方有一片干枯的林子,枯瘦的枝桠绝望地指向天空。
这已经不是她所生活过的世界。
这是哪里?
肺部开始胀痛,安鹤在原地思考了一下自己的处境,当务之急需要先处理空气带来的不适,再弄清楚这里是什么地方。
她捡了块锋利的石头,割破短袖的袖子,绕过脑袋套在了鼻子上,隔绝了一些尘土。
她还穿着昏迷前那套衣服,黑色短袖,纯棉的居家长裤,长裤上被蛋糕沾到的痕迹已经没了。比较糟糕的是,她光着脚,没穿鞋,脚心踩在砂石地上,很快就被石子儿硌出了紫色的瘀痕。
安鹤动了动自己的脚趾,以便避开那些尖锐的石头。
她并非一点都不害怕,只不过比起梦魇和昏迷带来的困扰与折磨,到一个未知的世界,对她而言反而是种解脱。
很奇怪,这里的空气如此难闻,气氛也诡异,却让安鹤无端静下心。犹如齿轮终于被放置到合适的位置,咬合,开始滚动。让她怀疑自己是否生来便属于这片荒土。
林子里有东西晃了一下。
安鹤余光瞥到了一抹红。
她终于百分百地确定自己疯了。
那刚刚在梦中出现的红衣女人,如今就站在枯黑的林间,像一只火红的狐狸。脸上挂着温柔的微笑,朝安鹤招手。
安鹤看到那女人的双唇轻轻开合,没有听见声音,却无比确定,女人在喊她的名字。
装神弄鬼!
安鹤光着脚冲了出去。
她感受到脸上的棉布阻碍了她的呼吸,脚下传来尖锐的刺痛,安鹤却越跑越快,这是好事。她能动,不像梦里那样被禁锢,管它是幻觉,是癔症,是鬼怪,既然她能动,就要抓住这个女人,掐着对方的脖子问问,为何缠着她不放,把她好好一个大好青年,给逼疯了。
大不了,同归于尽!
红衣女人瞧见了安鹤的动作,略有些吃惊,她将搭在前肩的卷发拨到身后,随后抱着双臂倚在一棵树上,脸上露出被挑起兴致的笑容。
安鹤瞧见了女人的笑,又升起强烈的不安。
只要看这张脸,她的脑海就自动升起危险的信号。
安鹤逐渐拉近和对方的距离,终于一脚踏进枯林的边界,这里的粉尘颗粒更加浓厚,本就昏沉的光线被直插云霄的枯木一挡,能见度骤降。
在她靠近之时,女人转身绕进了树林,只一眨眼,隐入枯林不见了。
她甚至没看清对方怎么消失的。
安鹤不得不停下了脚步,她的胸腔因为跑动剧烈起伏,喘息让她的咽喉更为难受。
环视一周,林子已经将她包围,再看不到女人的身影。再深一些,她就会迷失在这片树林里。
安鹤没有选择贸然进入,她沿着自己的脚印试图回到荒原上。
这无人的密林将孤寂的氛围渲染得更为浓烈,安鹤心想,除了那个女人,这片土地上,好像已经没有存活的人类。
不,那女人,怎么看也不像是健全的人类。
仿佛是为了驳斥她的猜想,没走上两步,前方的枯木边,出现了两个结队的人影。
安鹤第一感觉是奇怪,那两个人影穿着厚重的麻布衣服,像是将披肩裹在了身上,连同头部一起包裹得密不透风,腰间缠着枯藤做的绑带,手和脚都被黑色的布条缠绕,看不见一点皮肤。
那两人看见了安鹤,转身走向她。
两人非常细瘦,转身的那一刻,从侧面瞧过去犹如薄纸,麻布像是挂在衣架上,没有厚度。但两人却走得非常迅速且稳当,等到走得近了,安鹤隔着棉布忽然嗅到一股浓烈的腐臭气息。
安鹤惊觉,那不是正常人身上该有的气味。
但是晚了。
其中一人迅速抓住了安鹤裸露的手腕,那只手骨瘦如柴,却极为有力,像是钢钳卡着她的皮肤,勒紧的触感带来剧烈的疼痛。
安鹤心惊,另一只手下意识去掰动,试图将自己的手腕抽离,当然徒劳无功。另一个人影围堵着她,抓住了她另一只手。那人的口中发出含糊的声音,叫嚣着什么,像是破碎的气管失去功能,根本吐不出一个完整的字。
拉扯之际,对方的麻布露出一条细缝,安鹤看见了那人的眼睛。
从未见过人的眼睛如此鼓胀,像是凸出的死鱼眼,眼睛周围的肌肉呈现出腐烂的暗红色,偶尔掺杂着一丝白,看不出是骨头露了出来还是生了蛆。
那一刻,死亡的威胁瞬间当头罩下,安鹤感受到一种全新的恐惧,不同于以往精神上的折磨,这次是实打实的属于变异生物的威胁。她的手骨,几乎要断了。
再之后,会是她的头颅,她的血肉,都将被这骇人的怪物啃噬。
在这里喊救命,会有人来救她吗?
当然不会!
这片林子唯一出现过的人,就是红衣女人。安鹤不认为她会来救自己。
她恶向胆边生,拧转被抓住的手腕,张开五指反手扣住了对方的手臂,使劲往自己方向一拉,同时抬脚踹向对方的下腹。要是不成,她会用上牙齿。
她应该是得手了,也得脚了,光着的脚底传来僵硬的触感,好像隔着麻布直接踹到了骨盆。因得这股力气,被她拉住的黑色布条从那人手上脱离,顷刻间,一截高度腐烂的手骨暴露在眼前。
安鹤指尖还抓着布条,浑身的寒毛一瞬间倒竖。她从未见过腐烂成这副模样还能行动的人,溃烂生疮的皮肤像布条一样挂在骨头上,被这一拽,血肉簌簌往下掉。
只剩下骨架。
难怪这么单薄。
这是丧尸?
安鹤不敢确定,传统意义上的丧尸不会有这么正常的行走姿势,以及如此敏捷的行动力。
她这一举动彻底惹怒对方,手腕上忽然传来刺痛,那变异生物的手骨如同爪牙,划破了安鹤的皮肤。
同一时间,两个变异生物口中爆发出无意义的嘶吼,寂静的林子忽然变了样,四面八方响起同样的咕噜吞咽,夹杂着两声类似人的低语。
林子活了。
更多的怪物冒出头。
这玩意儿,是成群出现的。
意识到这一点的安鹤,立刻给自己判下了死刑。她只能用上最后的办法。
“救命!!!”
安鹤丢掉手中的布条,用最大力气发出求救信号,庆幸的是她已经离林子的边界不远,安鹤一边呼喊,一边紧绷着往荒原疾奔。
她的声音稳而响亮,倘若跑不出去,就是死在这里了,也算是一种归宿。
她说过了,她接受程度很高。
但不能坐以待毙。
在被变异生物抓住腿骨、失去平衡跌倒的一瞬间,忽然一阵破空气流,几乎贴着安鹤的头皮,飞射向后方。
那是从林子外疾驰而来的一枚子弹。
子弹正中变异生物的眉心,接着,以眉心为起点开始自燃,高度浓烈的汽油味溢出,两息之后,安鹤清楚地看到抓着她的那只变异生物,成了一个挣扎的火球。
它仍旧抓着她的左脚不放,火焰顺着它手上的布条,燃到了安鹤的裤腿上。
安鹤皱眉,用右脚猛蹬那只燃烧的手,在脚底烫出水泡之时,终于挣脱了禁锢,她就地打滚,用泥土扑灭裤腿上的火。
就在她自救的间隙,数十枚子弹擦着她的身躯飞过,百分百地击中了林中汇聚起来的变异生物,没有一颗浪费。
外头响起汽车发动机的声音,车轮在沙地上摩擦带起尘土,安鹤仰头,看到外边荒原上停了一架她从未见过的奇怪车型,像是辆越野改装车,但车后还衔接着铁皮车厢,六个巨大的轮胎上装了钢刺,前头的越野车只剩下骨架,有人在钢架上架起了枪。
那些特制的子弹,仍有条不紊地从枪口急射而出。
安鹤不能起身,那些子弹不是冲她去的,但毫不顾忌她的存在,只要她身子再抬高点,便会和后方的生物落得一样的下场。
安鹤曲着手肘,爬出了枯林。
不知什么时候,枪响停了。有人跳出了越野车,厚重的靴子将砂石蹬飞,随即一阵跑动的声音,安鹤抬起头,看到一个红头发、小麦肤色的女人停在眼前。
女人的着装着实古怪,身形也高大,口鼻上裹着挡灰的布条,陈旧的丹宁外套束着袖口,打着补丁,只不过作为补丁的是尖锐的铁器。里面的背心起了毛边,左臂和工装裤上都缠着一团厚重的金属器械。不仅如此,靴子包头的部分还嵌有倒刺。
谁会在鞋子上嵌倒刺?被踢上一脚,能收获五个血窟窿。
女人拉下脖子上的灰麻布围脖,以便更好地打量地上趴着的人。这一拉,左颧骨上染灰的创可贴露出来,安鹤发现,这次是货真价实的人类,皮肤完好,没有腐烂到掉碎肉。
只不过,女人脸上手上有很多疤痕,像是战斗的痕迹和岁月的磨砺,疗伤的纱布很脏,松松垮垮,充满了不加修饰的野性。
那人上下审视着安鹤,抬起手,咔嚓一声,子弹上了膛。
黑压压的枪管,精准地抵上安鹤眉毛中心的位置。
安鹤注意到了对方的眼睛,目光里没有一丝对幸存者的同情和善意,像在俯视一个异类。
安鹤想,或许、大概、可能,她又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