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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云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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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兆十七年,大雪。
夜间,皑皑白雪在京都悄然落下,覆盖在瓦顶戗脊的仙人走兽雕塑上和青石板的官道上。
家家户户都窗门紧闭,原本白日里热闹的街上显得有些冷清。
在京都最地理优界立有一座楼,唤为清烨楼,外观奢靡气派,雕栏玉砌,顶上是八角攒尖重檐顶,便是无声地立在那儿,也分外惹人注目。
此时的楼中灯火通明,乐声不断,与外边儿的漆黑寂静相比,像是走进了另一个世界。
这是全京都最繁华的一个酒楼,共有三层。
三楼有一个大厅,中央是穿着艳丽,妆容精致,正随着奏乐翩翩起舞的舞姬们,两侧的座椅上皆是朝廷命官,正对面主位上坐着的男人则是陆倾泽。
他身着墨蓝色衣袍,右手肘正撑在扶手上,修长的手指捏着一盏金色的酒杯,眼眸微眯,目光和注意力却并不在歌舞上。
若是有的选,陆倾泽并不愿意来赴这个接风宴。
他是武将,战功赫赫,手握兵权,功高盖主,朝堂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他身上,只盼着能寻着他一点错处,跑去圣上面前上奏弹劾。
“陆将军,老夫敬你一杯,恭喜将军战无败绩,平安回京。”左侧一名约莫五十来岁的男人举着酒杯站起身,冲着陆倾泽笑道。
“那陆某就谢过张大人了。”陆倾泽勾着嘴角敷衍地笑了笑,举了举手中的酒杯,仰起头一口将酒喝了个干净。
这时候,一道清浅的脚步声在木制的楼梯上响起,除了陆倾泽,其他人仍然沉浸在歌舞中,并未察觉。
陆倾泽抬起眸子,漫不经心地看向楼梯口的位置。
与此同时,歌舞毕,楼梯口出现了一道清冷脱俗的身影。
宋夷光双手轻轻捻起裙摆,迈步走到了大厅中央的位置,屈身行礼道:“教坊司云烟,见过各位大人。”
待看清了那张脸,陆倾泽微微愕然,但面上并未表露出来。
只见宋夷光站直了身子,面向陆倾泽垂着眸子,柔声道:“听闻今日是陆将军的接风宴,云烟仰慕将军已久,斗胆擅自前来,只愿能为将军献上一曲‘潇湘水云’,以表云烟的仰慕之情,还望将军笑纳。”
主位上的男人眼眸微眯,压下了面上那微不可察的惊愕,漫不经心地打量着宋夷光,手中把玩着酒杯,淡淡道:“那便开始吧。”
宋夷光点了点头,偏头给了身后一个眼神,绿萝就抱着七弦琴走了过来,一旁的教坊司同僚也很是自觉地将琴座和琴凳给端到了大厅中央。
那架七弦琴就这么静静地设在琴座上,她看了一旁的教坊丞一眼,浅浅一笑,便坐在了兽纹雕刻精美的琴座前。
周围的人都目不转睛的看着她,其中不乏有几道黏腻恶心的视线。
此次接风宴教坊丞并未安排她来,是她自己寻来的,为的就是替自己谋算,寻一个倚仗。
三年前,宋家被以贪墨官银的罪名抄家,宋父宋母皆死于非命,只有宋夷光活了下来,被充入了教坊司成为官奴,没入贱籍。
她原以为自己这辈子也就这样了,谁知在去年出阁之日,当朝二皇子季琰竟出面买下了她,还特命教坊丞不许叫她接客。
在外人看来,她就是独得了季琰的专宠,成了当朝二皇子养在教坊司的美人。
可只有宋夷光知道,季琰就只是这么养着她的完璧之身,压根就没碰过她。
大致的目的她也能猜到几分,季琰不说她也就一直保持现状并未过问。
直至半月前,季琰私底下将她叫了出来,称打算将她送入工部尚书府中为妾。
那工部尚书年过半百,府中妻妾成群,时不时就有些许个被折磨至死的年轻女子,被人偷摸抬着从后门出来。
那个地方与龙潭虎穴无异,宋夷光面上假意应下,实际心中已经在暗自盘算。
她知道,她不过是一介官奴,只要季琰一句话她便连能拒绝的机会都没有。
而对于陆倾泽这个威风凛凛的大将军,她也略有耳闻。
其父亲陆老将军是跟随当朝圣上开国的大将军,只可惜八年前战死在了太原郡,也是因此,陆倾泽后来就极得帝后的偏爱。
再加上陆倾泽本身能力出众,战功赫赫,权势自是寻常人无法匹敌的,包括季琰。
今日正巧是陆倾泽的接风宴,这个只在坊间传闻中存在的人物,总算是回了京都,这倒是给了宋夷光一个好机会。
要论这京都能让季琰忌惮的,除了圣上也就只有陆倾泽了。
若是她能得陆倾泽的青眼,必定能摆脱给人为妾被折磨横死的命运。
宋夷光睫毛微微一颤,温白如玉的双手抬起,指尖在琴弦上轻轻拨动,圆润飘逸的泛音和不断上扬的跳宕旋律使人感受到轻烟缭绕、水波荡漾的优美意境,犹如一幅远景山水图,令人神往。
“这云烟姑娘果真是尤物啊,那气质……一颦一笑,深得我心!”
“琴艺确实没得说,人你就莫要觊觎了,那可是二殿下保着的人!”
“我就想不明白了,她只是个被抄了家的女娘罢了,充入教坊司当了官奴,二殿下怎就对她另眼相待啊?”
“贵人的心思,咱们就莫要随意揣测了。”
侧边的命官们窃窃私语着,谈话却尽数传进了陆倾泽的耳中,他眼眸微眯,指尖在杯身上摩挲着。
云烟?被抄了家……
宋夷光垂着眼帘,在古琴低音区滑奏,其颤抖的音色令人联想起水荡云移的动态景象,随后用散音、泛音、按音加以错落弹奏,将水翻浪滚的壮阔画面表现得淋漓尽致,气魄雄伟,感情激越。
未几,曲调再度转为舒缓、平静,宋夷光指尖轻轻在琴弦上拨下了最后一个音,随后手掌轻压在琴弦上,她缓缓站起身,正对着主位上的男人屈膝行了一礼。
“云烟献丑了。”
陆倾泽点了点头,轻轻嗯了一声,没有说什么。
见此,宋夷光眼尾一挑,眸色暗了暗,垂下了眸子,这个陆倾泽瞧着并非贪色之徒,今日怕是不太好办。
不过,凡事过犹不及,得慢慢来。
她勾了勾嘴角,轻声道:“若各位大人无事,那云烟就先回了。”
说罢,宋夷光回退几步,转身就走,绿萝连忙上前抱起七弦琴,便跟着宋夷光往楼下走去。
到了二楼,待确定楼上的人听不见声音后,绿萝才轻声问道:“姑娘,咱们不就是冲着陆将军来的吗?为何要走?”
宋夷光脚步一顿,面不改色道:“这陆倾泽没那么好啃,不能操之过急,有个词叫欲擒故纵,咱们今儿个横竖已经在他面前露了个脸,之后好好盘算盘算便是。”
“原来如此。”绿萝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
外边儿的雪依然没停,漆黑的夜色中夹杂着白色,稍远些的地方便是雾蒙蒙的一片。
还未出清烨楼的大门,宋夷光远远便听着马蹄踩在雪里沉闷的哒哒声,紧接着便瞧见一辆低调奢靡的马车徐徐驶来,在清烨楼门前停下。
马夫跳下车快速摆好了马凳,接着车前的帷裳被人从里面撩开,一名着装干练的男子走下了马车,他回过身子伸出手,将一衣着华贵的男子从车里扶了下来。
见此,宋夷光停下脚步,驻足等待二人走进来,轻声道:“云烟见过二殿下。”
“免礼。”季琰走进楼内,左手不自觉地把玩着大拇指上的玉扳指,他瞥了宋夷光一眼,淡淡道,“你怎的在这儿?”
“云烟来为陆将军献曲。”宋夷光抿了抿嘴唇,如实说道。
“哦?”季琰微微挑眉,眸色深沉地看着她,“怕是没那么简单吧?”
闻言,宋夷光愣了一下,低着头没有吭声。
季琰轻笑一声:“本殿又没有怪你的意思,紧张什么?”
“你若是不想嫁给工部尚书也没什么,本殿正好也改主意了。”
宋夷光眸中闪过一丝惊喜,连忙出声道:“多谢殿下。”
*
少顷,宋夷光便又随着季琰回到了三楼。
三楼的人见到季琰和其身后去而复返的宋夷光,皆是一愣,却也都不敢说什么,纷纷故作无事地抱拳躬身:“见过二殿下。”
“诸位免礼。”季琰爽朗一笑,笑意未达眼底,淡淡地看向陆倾泽,“今日是陆将军的接风宴,本殿方才实在是抽不开身,这一忙完就专程过来为陆将军接风洗尘了,来得有些晚,本殿自罚三杯。”
“二殿下言重了。”陆倾泽站起身,端起身边下人斟好的酒,勾着嘴角道,“殿下能在百忙之中过来,陆某荣幸之至,敬殿下一杯。”
说着,陆倾泽便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借着余光看了宋夷光一眼。
“好!”季琰笑了笑,也接过下人端来的酒杯,一饮而尽。
“今日是陆将军的好日子,本殿走得急,也没带什么礼物,听闻这么多年来,陆将军府中从未有过女眷,不如便将教坊司琴艺最佳的官奴云烟赠与陆将军,还望陆将军莫要嫌弃才好。”季琰放下酒杯,看着陆倾泽说道。
话音刚落,在场人皆倒吸了一口凉气。
当初云烟出阁之日,京都多少儿郎都慕名前往,钱袋里鼓鼓囊囊的,只为一睹红颜。
官奴可行官妓之事,这是教坊司这些年来不成文的规矩,多少人都暗戳戳地等着呢,可当日季琰浩浩荡荡地便亲临教坊司,明说了云烟是他的人。
如此,儿郎们的念想没了,对于云烟也是只可远观不可亵玩。
任谁都知道季琰不满陆倾泽手握重兵已久,每次陆倾泽回朝都会上书弹劾。
再者,这季琰平日里极其宝贝云烟,谁也不让碰,今日竟会主动将云烟送给陆倾泽??
众人都是在官场上摸爬滚打多年的老油条了,很快便想清楚了季琰的心思,陆倾泽也不例外。
顺着这话,宋夷光从季琰身后迈步走上前,正对着陆倾泽跪了下来,低眉顺眼道:“云烟参见陆将军。”
见此,陆倾泽眼眸微眯,压下了脸上的几分动容,将视线从宋夷光身上移开,看向笑意浅浅的季琰,故作无所谓般的轻笑一声:“如此,陆某便谢过殿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