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神殿下每天都想自荐枕席》独鹤下田

2、忘川初见

　　他一路下行，不知走了多久，远远见到下方有了道路的模样，再往下走，只见
　　寥落灯影在旷野四散，隐隐勾勒出几座屋宇的廓影，心知是快到了。
　　等他在地面上落了脚，看天色，已近亥时。
　　环顾四周，像是一片乡野之地。

　　“上车了上车了”昏昧中一个小吏模样的赶着一列收尾相接的牛车，车前的銮铃叮叮当当响个不停。
　　车行道他面前，停了下来。
　　“喂，愣着干嘛，快上来，车票拿出来。”
　　“车票？”他讷讷地问。
　　“没票？”那小吏使劲一拽，竟将他拽上了车，“算了，今儿个过鬼门关的最后一班车了，走吧。”
　　镜尘听见鬼门关三个字，先是大骇，复又长长地松了口气。
　　他已经死了吗，也好，诸般艰辛都是前尘往事了。

　　牛车在山谷中行径了约莫一里路，车上忽然热闹起来。
　　“大家看，是鬼门关，鬼门关到了！”
　　镜尘循声望去，前方不远处竟渐渐现出一座白森森的城墙，高耸入云，森严闭锁，威压十足，下方的城门却狭小得近乎诡异，将将容纳三人并行。
　　天穹好似泼了墨的纸笺，那浓淡不一的黛蓝色之下，城头悬挂的数支火把投下跃动的火光，正映照着“鬼门关”三个金字。
　　城门开了，看守者从城头走下来，赶车的鬼差催促着新鬼们排成一列。
　　那长着牛头的守门鬼提着一盏风灯，摇摇晃晃地向鬼众们照去，细细看了好一会儿，又拿鼻子凑过去，挨个嗅了嗅。
　　“不对不对。”
　　“哪里不对？”
　　“老身闻到了，这里面有生魂的味道，”那牛头鬼哼哼道。
　　那盏风灯巡梭了一圈，末地照在了镜尘身上，牛头鬼似是有些头晕，揉了揉脑袋，又伸出鼻子去嗅。
　　少倾，他摆了摆手，回转身子走上石阶，
　　“走吧，兴许是酒吃多了，看错啦。”

　　牛车驶离了鬼门关，便缓缓向前方的山坡行驶，行至山顶才复又停下。
　　空阔的山顶上竖着一个素朴的瞭望台，台顶几星灯火，忽明忽灭，徒惹寂寥。

　　“这便是望乡台了，台上有法阵，能见人间，”鬼差道，“去吧，都去看看前世最后一眼。”
　　新鬼们争先恐后地去了，在法阵里见到至亲的鬼魂们，无不悲恸，都是泪水涟涟，心有不舍。
　　他双亲亡故，教书先生也于前些年过世了，不曾有知心好友，在尘世里没能留下什么念想。
　　他心中踟蹰，最终还是没有登台，前尘遗恨，借景伤怀，不如一忘皆空。

　　车再次停下时，已到了三生石畔，众鬼对此无不神往，各个探头探脑望向前方那块荒草丛生的巨石。
　　众鬼久久不愿移开目光，虽未曾开口，内心的期盼却呼之欲出。

　　他亦不能免俗，眼见那石边芦荻被风吹得纷纷倒伏，触目荒凉，何曾有一丝人迹。
　　他转念又想，“三生石上旧精魂”不过是凡人因难以忘情生出的遐思，纵使是有的，这等好事也没道理落到他头上。

　　按三世因果而论，大抵他前世没积德，故而今生困窘，今世虽无大过，也不曾有功，恐怕要还在无尽的轮回里打转。
　　可已他经没有气力再入世了，镜尘心下暗暗许愿，若可免于轮回，永生永世做个鬼差也是甘愿的。

　　此时天光已然大亮，远处可见一带碧水，水波柔缓地萦回起伏，似一支宛转低回的歌谣，鬼差见镜尘转头去看那河，悠悠地叹了口气，
　　“这是奈河，就是你们凡间说的忘川，别看这一段风平浪静的，到了奈何桥那里，水是血红血红的，那模样可吓人了。”
　　镜尘倒不以为意，依他所见，世间可怖，无物可及人心。

　　此刻忘河之水如一面锦缎，寒碧万里，潺湲流去，渺无尽头。

　　穹隆低垂，阴云暗涌，视线越过拥挤的新魂，他看见远处河畔还有一鬼，那鬼斜倚着一块巨石，幕天席地，与寒风同榻，自在旷达，风流自赏。

　　这么一抹不易察觉，甚至面目模糊的身影，偏偏落入他眼底，从他心底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涟漪。

　　他问鬼差，那是谁。
　　鬼差这才注意到那人，
　　“你眼力倒好，那是风神箕星大人。”
　　风神竟长居此间吗，怪不得凡人谈及幽冥，总说阴风阵阵。

　　“还请您赐教，如何才做得鬼差？”
　　“你问这个做啥？”
　　“前生艰辛，若能免于轮回之苦，做个鬼差也是好的。”
　　那鬼差却道，“若不是铁了心要走这条道，万不可胡乱言语，被鬼神们听见了，指不定真拉你去做鬼差。”
　　“十年亦死，百年亦死，仁圣亦死，凶愚亦死，丘墓蔽山岗，万代同一时，既然终究殊途同归，又有何可悔？”
　　“喂，你当真做如此想？”
　　那风神不知何时跃下了山石，转眼竟已来到他们身侧。
　　镜尘吃了一惊，仍决然答道：
　　“我对阳间实无留恋。”
　　“大人，”鬼差忙向箕星一揖。
　　“永世于死地徘徊，并非上选，你不妨仔细思量几日，若到时候还做此想，我便收留你。”
　　“无须考量，求大人收留，但凭差遣，莫有不从。”
　　“如此……你便到孟婆殿来罢。”
　　“大人，向来鬼差遴选，必要经了迷魂殿，阅了生死簿，才能作数，这……不合规矩吧？”
　　“我自会向阎罗秉明，绝不至令你为难。”
　　“那好说，好说。”

　　就这样，鬼差放了人，镜尘亦步亦趋地跟在箕星身后，远离了鬼众，循着水流向西走去。
　　“你叫什么名字？”
　　“镜尘。”
　　“镜尘？……好名字。”
　　“北宗神秀曾以明镜蒙尘，比喻心有挂碍，不知好在何处？”
　　“道祖有言，明道若昧，和光同尘，岂非甚好。”
　　“受教了，原来好与不好，全看自己作何想。”
　　“这就对了，”箕星报以一笑。
　　这一路途径几处地界，不想风神的身份如此好用，在处处戒严的鬼界竟畅行无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