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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血夜 ...


  •   “咚——咚咚咚,夜入四更,平安无……”

      夤夜更声戛然而止,一柄长刀溅起满目猩红,嘈杂的脚步却不失节律,湮没了漫天皓白的月华。

      永兴九年,元月十三,玉盘高挂苍穹。

      本是静谧安宁,忽而漫天殷红,高举的火把冒着浓烈的黑色烟雾,令往生的魂魄都寻不见归途。

      烈火冲天,焚尽了枯骨,亦让青松翠柏上覆盖的皑皑白雪悉数消融,奔腾的洪流漫过门扉,落入门前硕大的两尊石狮子下,透着血腥味儿。

      京华显赫迷人眼,烟消云散一念间。

      苏府赫赫高门,四世同堂三宰执的美名顷刻成了过往,中书令的深宅大院转瞬付之一炬……

      昔日云鬓高髻与香娥颈间的钗环珠翠,零零碎碎的,残破流散在廊道处,石阶旁,以及,凝固在那瘆人的血色寒冰里。

      寅时光景,一众连哭声都极尽隐忍的深闺女眷被串成一串,踏上了一条再无回眸的罪途。

      卯正,金碧辉煌的禁宫大内,朱墙白玉路,皆染玉屑柔。

      天色尚未清明,地冻天寒的黎明时分,宫人们迈着细碎的步子,已然开始了新一日的忙碌。

      小公主的千秋殿宫门处,倏地闯进了三五带刀侍卫,不顾拦阻,破门直往偏殿寝阁,架着个年幼的半梦半醒的女娃娃匆匆离去。

      小公主挣脱了乳娘慌乱中掣肘的臂膊,飞也似的扑了出去,“和音…你们放开我的和音!”

      小短腿自是追不上的。

      眼见一行人往西侧幽深的宫道离去,公主朦胧的眸色里,印着的只剩苏韵卿回眸的破碎神色,哀婉中带着深深的惶惑,却也足够无力。

      好似夏日炎炎热风中,不得不妥协,凋零而去的春日芳菲花残。

      无可奈何么?

      公主万金之躯,自是不会懂的。

      她倏地转身,任风声吹散了耳畔乳母和嬷嬷们焦急的呼唤,一路疾跑,直奔坤仪宫。

      元月天凉,公主只穿了单薄的寝衣。此刻她却丝毫不觉寒意逼人,不过是指节和牙关都在发颤罢了。

      一如方才的苏韵卿,亦然是好梦方醒,却从暖榻里茫然的被人“请”了出去。

      皇后殿下正坐在美人榻前盥洗更衣,一肉嘟嘟的软团子脸带清泪,哦,不,是冰渣子,如小鹿一般长驱直入,扑了她一个满怀。

      “母亲,您去救和音,去救和音,快些。”

      萧郁蘅的小手骨节分明,撕扯着皇后的腰带,扭曲的五官被冻得通红。

      端坐矮榻上的人年岁不过三十,容颜清冷姝丽,眉似云雾绕,眼若幽潭静。

      她红唇抿着,唇角平平。玉色肌肤胜雪,挺立的鼻尖与瘦削凌厉的面庞轮廓相衬,显得不怒自威。

      良久的静默后,她终于开口,话音有些疲乏,“送公主回宫。”

      “母亲…娘!”公主捯饬着小腿儿,说什么都不肯就范,呜咽道:

      “她是我最喜欢的伴读了,您不救她,我去找爹爹。”

      “苗苗!”皇后的话音清冽了几分,“莫要胡为。她坐罪入了掖庭为奴,不再是你的伴读了。”

      身侧的宫人抱着公主,任她拳打脚踢,就是不曾放手。

      皇后瞥了一眼这个不安分的小东西,淡然吩咐:“红鸾,将公主送回去,禁足半月自省。”

      “公主才七岁…”身侧被唤作红鸾的大丫头正欲求情,迎面递来的冷肃眸光,令她生生将后话吞入了腹中,依言退了出去。

      身为中宫独女,萧郁蘅五岁受册,封宛平公主,恩宠尤甚。

      皇宫大内的诸位皇嗣,无一人能及。

      伴读苏韵卿,小字和音,乃是当朝大相公苏硕与城阳郡主的嫡孙女,世家门庭当之无愧的大家闺秀。

      二人同龄,亦兴趣相投。

      自五岁入宫,苏韵卿与小公主同吃同住,就差同榻而眠了。

      非是不想,而是宫规森严,君臣有别。她们,不能。

      于苏韵卿而言,苏府格外陌生了。

      她自五岁那年春日入宫,只回去过一次,还是被这小公主痴缠,处处都有个尾巴。

      就连见自己的母亲,都只能远远的守着规矩,连近前撒个娇都是逾矩。

      旁的伴读休沐便回府去,她可倒好,连除夕都被萧郁蘅攥在身边,一刻不准离。

      皇后素来宠溺爱女,自是有求必应。如此,每逢节礼,苏韵卿便会同时收到一份中宫的赏赐,所得之物从不会因身份有别便厚此薄彼,算来倒也亏不着。

      无非是想念母亲亲手做的红莓酪浆,念成了梦里都会流口水的程度。

      千秋殿的一方雕花暖榻上,萧郁蘅的枕头上绣着的小凤凰也会戏水了。

      说来,这不是口水,而是这小祖宗的眼泪。

      她二人分别七日了,即便日日想着,盼着,每日望着宫门站成了一尊冰雕,苏韵卿也再未回来。

      宫中最西侧的掖庭深处,整个大内的西北角,坐落着一片低矮破败的房屋。

      这些屋子在民间或许是寻常,只不过略显老旧。而在繁华富贵的宫禁,则是实打实的陋舍。

      此处居住的,皆非寻常宫人,而是因罪被罚的罪奴,终其一生,怕也出不去的。

      且这料峭春寒下,屋中除却一盏小烛台,并无半点火星。

      一双洁白的小手拢着跃动的火焰,苏韵卿手背上的青筋脉络格外显眼,骨节根根分明立整。

      只那食指尖尖,本该是执笔的巧手,却红肿难以入目。

      身侧坐着一个满身青蓝粗布的女子,即便发丝只被一根粗糙的黑色绑带缠绕,也无法阻隔她周身温婉的气韵。

      那女子手里捏着针线,就着微弱的光芒一针一针落得飞快,眼底的血丝满布,却也不及鼻尖的绯红令人神伤。

      她哭过,非是为自己,而是为了这幼年便要来此受苦,望不见天日的可怜女儿。

      一双小手握着烛台靠近了身侧的女子,“娘,别绣了。天色昏暗,伤眼。”

      小姑娘话音轻飘飘的,无甚情绪,好似是个凉薄的性子。

      可女子自她的目光中,分明看到了隐忍的关切。

      这孩子自关入掖庭后,只有当天早上吓得哭了一通,而后便是漠然,即便面对自己的母亲,也不再表露心绪。

      女子放下了她手握着的,与这环境格外违和的织金绣帕。

      她拉过幼女的一双手,紧紧的攥起,替她暖着,“和音,莫要失了斗志。雏鹰坠幽涧,方可鸣九天。明日别去浣衣,你的手是要握笔的。凡事有娘,我会护你周全长大,绝不会寻了短见。”

      罪奴做的都是最粗鄙的活计,好在苏府的下人重情义,把粗鄙事务里尚算干净的浣衣任务留给了主子。

      傻丫头一心一意的,就去冰水里晃荡了一日,浆洗着宫人的衣衫布匹。回来后一双手肿胀的难以打弯,竟也不曾落泪一滴。

      苏夫人的话音入耳,苏韵卿只眨了眨浓密的睫毛,没再言语。

      “一方绣帕换十文,待攒够了钱,娘托人给你买纸笔,教你读书。即便是罪奴,也有参加择选宫人的机会,我不会让你困在此处。”

      苏夫人怅然一叹,柔弱的面容下,一双眸色固执而坚定。

      苏韵卿垂眸浅笑,跑去外间庭院里,折了一节足够硬挺的枯枝入内,蹲下身子便在土制的地面上勾勾画画。

      不多时,孝经的第一篇便显露眼前。即便年幼,这人笔力遒劲,字形刚方,规规整整的,格外好看。

      “一心向学,无需纸笔。”苏韵卿轻声说着,她横放树枝,用力的剐蹭掉了自己的笔体,地面复又只剩一层黄尘。

      苏夫人的眸中再染霜露,沉吟良久,方道:“先生们教了你多少?娘也是自幼读书的,不及大儒,也比你知晓的多些。”

      “殿下宫里书多,《诗经》《礼记》这样的名篇我跟先生;私下里《文赋》《孟子》《国史》我也借阅过。”谈及读书,苏韵卿的眸子里闪烁出了少见的光芒。

      那是稚子的渴望,殷切而真实。

      寻常女眷甚少读史书,便是儒学要义,也是选读。苏夫人听罢女儿的话,眸色中隐有挣扎。即便日后有机会,能让女儿去做宫人,甚是做六局女官,这些治世经邦的大道理也是用不上的。

      “先学宫规律例,再学《女则》《女诫》;非是娘目光短浅,择选宫人不重才华,重规矩。况且我们戴罪之身,比寻常女子更难。日后你的锋芒皆收敛起来,方有后路。”苏夫人话音略显沉重。

      苏韵卿难掩失落,她只恨过往两载未曾再用功些,多背些经史子集。

      三岁发蒙,是她的祖父亲授。若非平白得了神童的名号,或许也不会被拉进深宫。

      高墙内人人艳羡,就连皇后也对她和颜悦色。授业的夫子素来眉眼弯弯,众人的赏识令小小的人萌生了格外远大的志向。

      一夕间,鸿鹄折翼,不若荒塘野鸭。

      她垂着眉目,苦思良久,重重地点了头。

      路还长,偌大的宫闱,她要自西向东,走入中轴。

      一门三宰执的辉煌,文人傲骨的数代脊梁,岂能屈就于强权利刃?

      女子如何?以柔克刚,并非全无胜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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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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