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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6、殖生者 ...


  •   彭成自然还是那个善审时度势的彭成,他立马恢复了过去规矩老成的状态,进入思域书写所见之事。

      二人将耳闻的金地秘要整理成文后两相校对,终誉写好了准备交给普安郡王夫妇的书稿。

      原这金地的王完颜合剌,是一个十足的精神汉人。因此有诸多的人士也会提及他的汉名“亶”,应为“诚信”之意。

      他自幼由汉臣相伴长大,熟习汉文化,“赋诗染翰、雅歌儒服、分茶焚香、弈棋象戏”无一不通。
      当地人评价他“宛如一汉户少年子也”。

      且早前由于国王之位的争夺战,他与己族叔伯宗亲都结下了怨根。他视自己为“汉”,宗室与旧臣们皆为“无知夷狄”。

      绍兴十二年(1142年)韦太后归国,也是因为完颜亶为庆贺太子完颜济安的诞生。但纵使他诚心祈福礼佛,他最爱重的太子仍在出生当年病逝。

      在宗室和旧臣多故身西去后,完颜亶好不容易一改曾经“临朝端坐不能语的状态,想大施抱负富足金地。
      他的妻裴满氏却自亲生儿子病故后,偷与旧反势力往来干预朝政。

      此次金国传出被杀的道济为完颜亶第三子,金地之王也一向亲近爱重于他。特别的是,此子应该是与宋汉地出身的女子所生,带有他所看重的汉血。

      那日的金地商人借酒壮胆,吐露心中真言:“若国王完颜亶再没生出其他儿子,莫不是侧证这个孩子就是他的正妻害死的?”
      旁的一人紧接着叹气:“哎,人人都道金国主视第三子如掌上明珠,还以为那汉娘子张氏生的儿子能继得王位,叫我们金地汉人的日子也好过一些。谁知道突然死了。”

      彭成回忆起这些人的言语,在纸上大胆地写了些直白话语:

      “金地国王亶尚汉仪,汉姬妾皆有盛宠。汉姬张氏所诞第三子,素得地主亶之厚爱,传闻丧之父手甚诡。其地人揣言金国夫人裴满氏失亲子,勾连开国旧臣,抑汉阻金地国王之扬汉志,众人故疑之。”

      他与金秀秀交换了纸张,见金秀秀止简单叙事,并无自己的推论。他不禁评价:“如此作故事,模糊此行之宗旨。既已入局,若还想端平水居中未免太过于天真。”

      金秀秀终于开心了,她想要的就是“棋逢对手”,而不是对方因为对女子的偏见一昧迁就。

      谁知彭成话锋又一转,马上又打了自己一棒子:“我写的也有不足之处。言词间过于笃定,却无法自证话语的信度。郡王若单凭我这寥寥几语去与人论证,被人打成我的臆想之言,我也难自辨。此信一去,便也只能是赌。”

      金秀秀双眼春水带波,清眸闪动:“瞧瞧这是什么?”

      她将手插入胸间,彭成迅速将脸别了过去。

      “……”金秀秀无言,推了彭成一把。

      彭成这才回头瞧见,金秀秀手中捧了一大把羊毛:“这是?”

      金秀秀笑颜如闷热夏日中闪现入的清风,绽得柔人心:“这是金地的鞑靼羊,其一年三月、八月翦脱二次毛,这正是刚刚从羊身上翦下、便渡来行商贸的上好新毛。”

      彭成接过细瞧:“毛倒是其次。汉地也兴牧羊食羊,我们这般门外汉倒是瞧不出这毛的特别之处。可你这包毛的帕子,上头绣的梅图简直是神来之笔。那梅花树下小小的金文“梅”字,就是我们触到金人的极好证物了!”

      金秀秀笑着点点头。二人誉写好了书稿,做好一下船就去驿站送信的准备。

      这也是二人之间不用言说的默契。
      在明州人生地不熟,写信再找驿站,仓促之间怕得不到足够的掩护。

      而温州的差人金秀秀都已经混熟了。

      毕竟在差人们的眼里,一个总是不会空手而来、常常携些果子烧酒的市侩商家娘子,能有什么可疑的呢?

      二人终将一件大事告一段落,可平和下心来说说话。

      明知自己的“未婚妻”现下是个话头不好相与的,刚刚才叫人吃了个鳖,彭成此时却又开始给自己挖坑。
      他说:“你可曾遗憾自己没能生成个男子?”

      金秀秀还没反应过来:“哈?”

      彭成又厚着面皮补了一句:“就算你回答遗憾的话,我却还是会感觉庆幸的。你的性格较我更为沉稳平和,若你为男子,必能入仕勤于公务。而我失了你的开解,怕仍是陷于对岳相公枉死的悲痛中埋怨世事不公,甘尘于俗务失去报国初心。”

      金秀秀真叫问住了,一时间不知如何回复。

      她回到榻上躺下,闭上眼感受腰背松弛了一二,这才说道:“你只问我,可曾为身成女身非男身而遗憾,却不想去究查为何你会有这样的疑问么?”

      彭成理所当然:“自是因为女身行走世间较男身有更多的规矩限制,难施展抱负得成就。”

      金秀秀继续追问:“规矩,又为何?”

      彭成很快说出了自己的见解:“自是依约定俗成之风或成文法理,去匡扶人世间的秩序。”

      金秀秀支起头来望向他:“所以,我来不及遗憾嘞!”

      这句话,太出乎彭成的意料了!这算是个什么答案?

      金秀秀说:“天下男女之间皆有异,非我一朝有所区分。我也曾想过,女子生子行至鬼门关,子女却都需跟从夫家的姓,感觉颇为不公。”

      彭成点点头,示意她继续说。

      金秀秀非常失落地道:“并且,人总是会好奇,自己从哪里来的呀。因为我没什么机会看到母亲家的族谱,我姓金,便只能沿袭着金姓氏族的族谱,可以一点点地向古追溯,知晓一些父祖与结伴母祖的信息。我也设想过自己作为金家的女孙,未来要出资将我的后代也记录进金家的谱册。”

      彭成听到此处感觉有趣,原来“宗族”在她的眼里,网结人情凝聚利益之功能并不重要,“知己来处”才最是要紧。
      她想为自己的“存世”而解惑,且不想叫后人陷入同样的迷思。

      彭成被金秀秀一次次地从颓废的泥沼中拉扯出来,只想着珍惜眼前人,并不在意其它世俗之事。他宠溺地说:“你若想,和未来郎君好好说说,孩子随你姓也定不是难事。”

      金秀秀却无暇接下他的好意,沉浸在苦思中:“可倘若作不出新的论述,就算将我这个女孙之后计入族谱,也只为一时的权宜。明谈立契的赘婿尚有‘三代还宗’,我又如何说服后人坚定依从我之姓?除非,我能秀出于众人、扬名于世叫后人争相竞认,又或者我努力去书写一派女子立宗的法理,可如今还未有一点头绪。”

      彭成帮着她想:“其实官府只要能筹集各个宗祖的族谱形成一个书库,人们便可以依着父族谱中母祖的姓氏与生辰,去母族谱中查阅母辈族的信息。如此往复,便也能形成一本母族的宗谱。”

      她交叉着手覆于面上挡着眼:“可如此一来,法理上又有许多需要修改的地方。比如离婚归宗,女子带走自己姓氏的孩子也变得理所应当,再嫁的话法理上如何解释后夫应去共同抚养随母姓的异血后子?累及旁族支的重罪,又是否会因此牵连扩大?诛杀九族之最,是否需要将父氏九族扩及至父母氏十八族?那牵连面可太广了。”

      彭成见她想得愈发深盾,不由得出言劝慰:“男女有别之事,如同日月调和,也并全非坏事。渡好己日,待有余力时,再计谋将“有别”之中的不公之差减小,取制一个平衡。治漆成器时你也常能见到上头的文象有阴有阳①,没必要去计较哪种工艺更优,齐美更好。”

      金秀秀松弛下面上所覆的手摊于两侧:“所以我说,哪里有时间去考思男身女身的遗憾,要做的事情太多嘞。现在首先是要以天下一统之业为先。我这想法虽是天真幼稚,但真想实施必也会遭歹势一方利用,推起一番想撼动国本秩序的腥风秽雨。女子想要寻‘人生来处’是常事是好事,但前提也是捍守好国本,莫叫奸贼得了渔翁之利。”

      彭成叹:“论胸襟,我不如你。”

      金秀秀笑:“你才说过无需比较,大漆也要伴载体才能成艺,齐美是更好。”

      两人说说笑笑,愈发显亲密。不觉间二日飞渡而去。

      下地坐上远离港口的骡马车,金秀秀深深呼吸:“好幸福,终于暂时不用闻那咸味的闷热海风了。”

      彭成与她道了肺腑之言:“我华夏众民勤劳坚韧,沿海少耕地,便依山傍海地辟出途径谋生。日日与咸湿相伴的游船员、渔民更是值得人尊敬。‘士农工商’,指士能为生民立命探求生之动力,农为天下之民供应命源,各项技工以力以艺匠造民世。”

      金秀秀很快将话续接:“我终于明白,为何商要排在最末了。商家需承接传递‘士农工’的愿景,依靠钱货流换取共赢共利者,才能被呼为“商”。单单逐利拓张,寄生于它业者,只能被呼为“殖生于生民者”——“殖生者”才是。”

      彭成忽然惊异道:“莫非我一路所发现的漆之诡事,皆与你所说的‘殖生者’有关!”

      ①文象:通“纹相”
      有阴有阳:此处表示漆器不同工艺所制成的纹样有凹有凸(比如堆漆凸起为“阳识”,戗划凹陷为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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